正文 第74章 文 / 允
賈母既發了話,鳳姐幾個果然就張羅起書社來,就用迎春她們三個的抱廈,內外設了三桌,賈母並幾位當家太太一桌,姑娘們一桌,外頭香菱平兒並幾個有頭臉的丫鬟一桌。
既是賈母主辦,到底是叫了女先兒來家,又叫了兩個女孩子來唱曲,咿咿呀呀的,渾不像個書社的樣子,席吃到一半,賈母又嫌說書無趣,鳳姐笑道:「既是酒席,不能無令。」
湘雲第一個叫好,探春等也紛紛附和,有說行飛花令的,有說要玩女兒令的,鳳姐笑道:「我不像你們,我是不認字的,你們弄那些花兒草兒風啊月啊的,我就不來了。」
王夫人笑道:「就大家擲骰子搶紅罷。」
賈母、邢夫人、鳳姐都叫好,因拿了六個骰子,鴛鴦為令官,從賈母打頭,一擲,一個也沒中,賈母因先飲一口,下面邢夫人、王夫人,都是一個也沒中,至鳳姐,倒一連出了三個四,賈母笑道:「還是你們年小的人手氣好。」
鳳姐笑道:「我還可惜沾不了老太太的福氣,喝不了老太太的福壽酒呢!」
賈母大笑道:「你要喝,待會我親自拿一大海與你。」
鳳姐道:「福氣這東西,要每天沾一點,一次多了,怕孫媳消受不住。」忙把骰子轉給黛玉,黛玉一擲,擲出三個六來,笑著飲了一口,轉給寶釵,寶釵隨手一搖,扔出一個二,一個三,一個五,她兩個的酒杯原在一處,寶釵就隨手捏著黛玉的杯子啜了一口,喝完輕輕道:「我不沾福氣,只沾你一點香氣。」
黛玉輕輕巧巧地橫她一眼,伸手一轉,把她的杯子轉到自己這邊,卻見湘雲悄悄捅了她一下,道:「林姐姐,那是寶姐姐的杯子。」
黛玉倏然紅了臉,把杯子放回去,拿起自己的杯子,又對湘雲低聲道了一句謝。
寶釵含笑一瞥,慢悠悠地拿回自己的杯子,動作間卻又以手指觸到黛玉手上,只是輕輕一劃,黛玉的心便咕咚咕咚地跳起來,回頭看她一眼,寶釵酒意已經上頭,兩頰飛紅,一雙水濛濛大眼似笑非笑,看得黛玉越發的面紅心跳,忙收回手,扭頭去和湘雲說話,說了幾句,又忍不住要再看寶釵,卻見她又端起杯子慢慢在喝,不由得從桌子下面伸腳踢了她一腳,寶釵回頭看她,秀眉微蹙,露出幾分疑惑而專注的神情,黛玉忽然又只顧著心砰砰地跳,一點話也說不出了,寶釵見她半晌不說話,又轉過頭去,黛玉便用手輕輕撫上她的手,道:「少喝些。」
寶釵微微一笑,將杯子放下,那頭令已經又行到鳳姐處了,賈母記著她先前的話,果然叫人拿了一大海來,鳳姐推辭不過,痛喝了一杯,只覺頭暈目眩,忙推頭痛,要回去歇,外頭平兒聽見,也從席上退下來,要跟出去,卻被鴛鴦一把抓住,笑道:「你急什麼?平日裡你伺候她還伺候不夠麼?難得今日鬆泛,偏你又要走。」
鳳姐也道:「平兒你坐著無妨,我就去那裡歇一回就來。」
連賈母都笑道:「難得今日大家一起樂樂,叫小丫頭們服侍她去,你且留下。」
平兒方站住,看鳳姐扶著小丫頭歪歪斜斜地出去,才慢慢坐回去。
鴛鴦幾個就都起哄來鬧她,平兒辭不過,也喝了幾杯,心裡到底放不下鳳姐,尋機離席,問過小丫頭,一路回屋,鳳姐卻不在正屋,又向外間一看,鳳姐歪在那炕上呢。
平兒見她還只穿著外衣,皺起眉頭,拿了條薄被蓋在她身上,正好小丫頭端著茶進來,平兒拿來一看,眉頭越發皺得緊了,揪著小丫頭出去,低聲罵道:「怎麼不拿解酒湯,倒拿這個來了?主子在屋裡睡著,也不知道蓋件東西,你是怎麼當班的?」
那小丫頭被罵得要哭,不敢回話,只是低頭。平兒見這也是個不中用的,揮手趕她出去,自己去外頭叫了個伶俐的婆子,讓她去廚房要解酒茶,待茶來了,正好鳳姐也迷迷濛濛地在叫「平兒」,她便端著茶湯過去,一口一口喂鳳姐喝了。
鳳姐正是半夢半醒之間,瞇著眼笑道:「我只當連你也不要我了。」
平兒道:「我卻不過她們的情,就喝了幾杯,也沒久坐。」又道:「奶奶回屋去睡罷,外面畢竟不如裡面暖和,到屋裡,熱熱地燃一捧香,不比在這裡強多了麼!」
鳳姐點點頭,她便扶著鳳姐進去,鳳姐那時還不覺,這一會子倒迷怔起來,平兒頗費了些力氣才把她扶到床上,替她去了衣裳鞋襪,蓋著被子,鳳姐又要叫她陪,平兒自己也有些倦怠,且鳳姐又是醉中,便並不推辭,自己也一般地脫了衣服上去,與鳳姐挨著睡。
她的心裡,是想略瞇一會子還叫鳳姐起來,免得晚上睡不著。
誰知鳳姐積威甚重,小丫頭們都不敢來叫她,兩人一路睡到半夜,鳳姐先醒來,摸索著要下去,平兒便也醒了,醒來第一句是「奶奶等我一會子。」穿好鞋襪,掌起燈,伺候了鳳姐,又送她坐回床上。
鳳姐睡了這些時候,已經恢復精神,瞇著眼看平兒笑,平兒道:「奶奶縱睡不著,也歪一會子,不然早上又沒精神。」
鳳姐點點頭,靠在床上,平兒吹熄了燈要出去,聽見鳳姐又叫她道:「你叫我瞇一會子,你自己怎麼又出去了?」
平兒道:「我去外頭上夜。」
鳳姐道:「就在裡頭不好麼?離我最近,要茶要水也方便。」
平兒無奈道:「睡在這裡,奶奶又要拉著我說話,一說了話,那是再睡不著的了。」
鳳姐道:「我不和你說話,你陪陪我罷。」平兒本也不是當真要走,聽她這麼說,也就又回來,躺在床上,鳳姐又摸摸索索地過來,抱著她,將頭蹭在她身上嗅了一嗅,道:「
你用的什麼頭油,怎麼這麼香呢?」
平兒道:「不就是奶奶上回給的那瓶麼?奶奶自己也用這個呢。」
鳳姐道:「偏我的就沒這個味道。」把頭髮一扯,道:「你聞聞,一點都沒有。」
平兒偏頭一聞就笑了:「奶奶這香味都要飄出門外去了,比我不知道濃了幾倍不止呢,還偏說我的好。」
鳳姐將自己的頭髮又嗅了一遍,再又嗅平兒的,依舊只覺平兒那裡又香又甜,便把她摟緊一點,道:「既然我們兩個都只覺別人的香,不如索性就只聞別人的罷。」
平兒失笑道:「奶奶真是,這把年紀了,怎麼倒像孩子似的說起話了,也不怕叫別人聽見了議論。」
鳳姐就把眼睛一瞪,道:「我倒看看誰敢亂說,我一頓亂棍打出去都是輕的!」
平兒見她當真,忙道:「我不過白說幾句,叫你當心罷了,你剛處置了老安媳婦,人從我們門口走過都要怕呢,誰敢亂傳!」
鳳姐嘟囔道:「橫也是你說,豎也是你說。」
平兒見她竟格外孩子氣,知道酒意恐怕還沒全過去,只好順著她哄,鳳姐見平兒順從,一發的頤指氣使,一會叫她奉承自己,自詡「古往今來第一女英雄、女豪傑」,一會叫她一起大罵賈璉,說他「狼心狗肺、喪德無行」,平兒見她作態,哭笑不得,然而為人奴婢,也只能唯唯而已。
平兒離席之後,寶釵便覷著機會對黛玉使一眼色,兩人先溜出去了。
誰知湘雲、探春也覺無趣,見兩人起身,她兩個也從席上退出來,扯著黛玉、寶釵兩個要去再起書社。
寶釵從前尤喜湘雲的憨直,今日卻被她擾得心煩,勉強應下,探春已經叫丫頭去將李紈、迎春、惜春也叫出來,就在李紈處另開一小席,隨意擺了幾樣茶水果子,李紈拿了書讀了幾頁,大家又紛紛說無趣,湘雲便說投壺,迎春嫌這太野,雙陸等又玩膩了。眾議紛紛之間,黛玉眼珠一轉,笑道:「要我說,不如咱們改起個詩社,輪流做東,限題限韻,如何?」
湘雲第一拍手叫好,幾個姐妹也都附和,寶釵以手扶額,道:「我才情有限,便不同你們一處了。」黛玉偏偏拉著她的手道:「大家一起圖個樂子,反正也只是閨閣筆墨,流不出去,你又擔心什麼?」
寶釵見她忽然興致高昂,只得奉陪。正好此次是在李紈處,她詩詞上又不大能的,便自薦要做判官。又恰逢冬天寒梅綻放之時,因定題為梅。
黛玉笑道:「單單詠梅沒什麼意思,限了險韻又太走偏鋒,不若我們定幾件有關梅花的事,以此為題,如何?」
眾人自然無有不肯,寶釵只覺這情形似曾相識,眉心一跳,看向黛玉。
正好黛玉也在回頭看她,眉目婉然,滿臉都是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