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文 / 允
寶釵見黛玉不說話,依舊不依不饒地湊過去,問:「你到底是怎麼了?陰陽怪氣的。」
黛玉就又惱了:「你才陰陽怪氣!」
寶釵怒道:「我明明和平時並無二致,倒是你,想起一出是一出的,還和我媽告狀,做賊的倒先喊做賊來了!」
黛玉折身大怒道:「誰是賊?你說誰是賊?」
寶釵道:「我說誰,你不知麼?」
黛玉猛地從她手心抽~回雙手,把她一推,寶釵躺得好好的,且黛玉力氣又小,沒推動,黛玉便伸出一根水蔥似的食指點著寶釵道:「這幾個月裡,你總避著我,我那麼掏心掏肺地對你好,你還依舊和我疏遠著,晚上早早地就走了,也不肯替我抿頭髮,挽著你你又總說嘴,好容易說好下雪了一起賞雪,結果又推三阻四的不來,我陰陽怪氣,我陰陽怪氣是為的誰?是誰口口聲聲說和我好,轉眼又不作數了的!」
寶釵被她噎得紅了臉,惱道:「我為你在這裡不知操碎了多少心,你倒好,還埋怨起我來了!」
黛玉冷笑道:「你別扯別的,我只問你,你是不是不肯和我同榻?是不是不肯替我梳頭,也不讓我碰你頭髮?挽著你的時候,你是不是總要推脫?賞雪那日你是不是沒來?」
寶釵道:「賞雪那日…我實是有事。」
黛玉道:「什麼事?」
寶釵忽然就不語了。
黛玉便繼續冷笑道:「見別人沒事,見我就有事了,是也不是?」
寶釵低聲道:「真是有些不方便。」
黛玉從鼻子裡笑出一聲道:「你不方便,我也不稀罕,你走罷,我不要見你,這破手爐也拿走,凍不死我的!」說著就把東西往外送,寶釵一把手抓住她道:「你敢!」見黛玉又要哭,馬上軟和口氣道:「我天癸來了,有些不舒服,就沒出來,怕你著急,也沒同你說。」
黛玉眼珠子一轉,道:「天癸?便是女子長成時候要生的那東西?長什麼樣兒?」
寶釵見她滿眼好奇,忙道:「等你到了歲數就知道了。」
黛玉就撇嘴道:「還要好久呢。」
寶釵笑道:「不久了,你眼見也是大姑娘了,我瞧著身量比先竟長了好些呢。」
黛玉道:「你別岔開話題,你說,為什麼不和我好呢?」
寶釵道:「你隨便尋個人問問,我和你好不好?我不是不喜歡你,只是我們要好也不在那些上頭,大家都一年大似一年了,不該再像小孩子似的黏黏膩膩了,該有的規矩都立起來,這才是長久相處之道。」
黛玉哼道:「你這話若是說我和寶玉,那我也無話可說,姐妹之間再怎麼親暱也是不過分的,你拿這話哄誰呢!」
寶釵見她一團懵懂,只好苦笑。黛玉這會子又好些了,趴在她身上戳她的臉道:「你瞧,我若是和寶玉這麼玩,嬤嬤們早就要大驚小怪了,可是你在這裡,便再胡鬧十倍嬤嬤們也不管的。」
寶釵給她撓得癢癢的,捉住她手道:「假如我的奶媽在,見了你這樣必也是要說的,像個什麼樣子!」
黛玉道:「我不管,你不和從前那樣待我,我就不喝藥,不用手爐,晚上我還去雪地裡走一圈,哼!」
寶釵道:「你自己的身子,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哪怕你凍成雪人了,我又怕什麼呢!」
黛玉道:「你真不管?」
寶釵別過臉道:「不管。」
黛玉就從被子裡爬出來,赤著腳下地,把紫鵑唬得臉色都變了,慌忙拿衣服把她抱住,幾個丫頭苦勸不止,黛玉只是哆嗦著趿著鞋子站在床前不說話。
寶釵見黛玉這等牛心左性,真是奈之無如何,只能長歎一聲道:「真真你是我命裡的魔星!罷了罷了,我什麼都依你還不行麼?」手伸出去道:「上來。」
黛玉斜眼看她,還是不動。寶釵只好道:「是我不是,我給你賠禮道歉了,等你穿上衣服,替你篦一篦頭髮,捏一捏肩膀,晚上再陪你歇著,好不好?」
黛玉方回嗔作喜,牽著寶釵的手跳上~床,趕緊鑽到被子裡,寶釵才摟住她,就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寶釵見她臉又泛紅了,忙道:「怎麼樣?頭暈不暈?想不想吐?」
黛玉搖搖頭道:「你回去罷。」
寶釵怪道:「方纔又是你哭著求著要我陪你,這會又叫我回去,你到底要做什麼,給個准信。」
黛玉又打一個噴嚏,道:「方纔沒想到現在這麼樣,一會過了病氣給你了,你回去罷。」
寶釵道:「過了病氣就陪你一起病著,不然怎麼顯得我們好呢?」
黛玉白她一眼,道:「你這當口還不忘刺我一句。」
寶釵笑道:「我可是真心實意的,病了就一起病罷,反正我身子骨壯,不怕。」說著就躺下,拍著身旁道:「黛兒快來。」
黛玉道:「誰是你黛兒!」
寶釵便笑:「顰兒意頭不好,玉兒又與寶兄弟重了,不如叫黛兒,玉帶兒,多好聽。」
黛玉橫她道:「你又在笑話我!」說話間已經打了第三個噴嚏,掛出兩行清鼻涕,寶釵便從紫鵑手裡拿過手帕要替她擦,黛玉羞紅了臉道:「你走開,不許看。」
寶釵道:「人之常情,有什麼看不看的,快過來,我替你擦
了,不然看落到被子上,你睡覺又落到你身上!」把黛玉嚇得一哆嗦,乖乖讓她弄了,還鼓著臉,寶釵就戳她臉頰道:「小孩子。」被她一巴掌拍掉手,自己就笑,道:「原也不是我有心疏遠你,只是哪怕是閨中姐妹,有時候也要避些嫌疑,須知…咳咳…須知有時候女子之間走得近了也不好。」
黛玉就眨眼道:「有什麼不好?又不是男女之間。」
寶釵如何與她分辨得清?只好含糊道:「總之你知道就是。」
黛玉卻拍手道:「我知道了!你是怕陳皇后與楚服之事。」
寶釵嚇了一跳,道:「你又從哪裡看來的閒書?說的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
黛玉道:「不是你借給我的麼?太史公作的《史記》,正得不能再正經的書啦。」
寶釵嗔道:「正經書都給你看出不正經來!以後不許看了!」
黛玉就幽幽歎道:「女紅也不讓做,書也不讓看,天冷了天熱了又不許出去,屋子裡太悶又不許久待,到底你想我如何消磨呢?」
寶釵脫口道:「有我陪你還不足麼?」話一出口就知失言,又道:「咱們說說話,你陪陪老太太、太太,得閒寫一字請老爺看看,不是挺好?」
黛玉道:「你這些日子那麼忙,又要打點那些年貨,又要處理鋪子上事,還要安排各處走禮,一日裡能和我處半個時辰就不錯了,再和太太老太太說話,請老爺看字,也不過一二時辰完了,剩下的辰光你叫我怎麼打發?」
寶釵笑道:「說來說去,你就是埋怨我陪你少了是不是?」
黛玉猛地咳嗽一陣,方道:「說的好像誰稀罕你似的。」
寶釵只是笑,並不追問,又打發鶯兒去和薛姨媽說在這裡過夜,鶯兒回來直笑道:「太太讓我說:『我就知道你們鬧了一會子之後必要膩一會子的,晚飯都沒準備你的,你只管在那裡安心看顧你林妹妹,不要再惹她生氣就好。』」
黛玉聽了就抿著嘴兒笑,笑了又咳嗽不止,被寶釵瞪道:「該!」一面說,一面摸著她熱得狠了,忙坐起身喚紫鵑拿帕子來,在水裡搓過,輕輕壓在她額頭。
黛玉眼裡發紅,還望著她只是笑,寶釵越發恨道:「民間都說,又哭又笑,貓兒撒尿,說的就是你這樣子!」
黛玉道:「你這人太也粗俗,『撒尿』這等話都說出來了,也不怕羞。」
寶釵道:「你就高了!方才誰叫我南蠻子呢,說到底蘇州和金陵,誰比誰北呢!還好意思說我!」
黛玉待要辯,又只是咳,寶釵拿被子把她捂得嚴嚴實實地道:「你就少說兩句,憋不壞的。」又往裡塞手爐。
黛玉兩眼汪汪地嘟噥道:「熱。」
寶釵凶巴巴地道:「熱也捂著!」
黛玉哼了一聲,轉眼卻又笑道:「你方才答應陪著我的,怎麼又不進來?」
寶釵道:「進來便進來,你休想不用手爐!」果然就除了外衣鑽進去,貼肉把黛玉抱得死死的,黛玉被她捂得滿頭是汗,在那嘀嘀咕咕個沒完,一會說「出了汗更要不好了!」,一會又說「寶姐姐你不熱麼?」一會又問「寶姐姐你要不要先鬆開我,擦會子汗?」
寶釵卻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數月之前,她同黛玉在一起躺著就有了些許感應,當時只當是天癸將至的緣故,又覺得黛玉是個孩子,且這幾個月以來,兩人相處也並無異常,就漸漸把這事拋下了,誰知這次抱著黛玉,莫名地又開始口乾舌燥,這一驚比之前還要非同小可,耳邊黛玉的聲音不斷響著,卻怎麼也入不了耳朵、進不了心中,眼前是黛玉那病得發紅的小臉,眼神卻只聚在那一點櫻桃小口上,木呆呆看著那口中一點粉嫩小舌,那舌頭一個微小的移動都能引起她的無名之火,勾得人心裡火燒火燎地癢——寶釵忽然覺得自己病了,不但病了,還病得相當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