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文 / 允
黛玉見各人皆似有不樂之色,思書社原是寶釵起的頭,不可叫她難堪,因笑推寶玉道:「你看了這半日,可悟了什麼東西沒有?」
寶玉道:「我看字也還有些意思,就是立意不好,一派酸儒腐朽之氣。叫我說,倘若真是有大才大德之人,自然有他乘龍造化之時,不當作這怨望之語,倘若真是平庸之輩,就當這國子監也還嫌他不夠,又何敢作此妄言!」
李紈笑道:「寶兄弟想錯了,假若世人都以才德量人,怎麼有古往今來戲裡那些忠臣孝子之悲事?人之生也不過是時運二字,時運不濟,縱你有詠絮之才、停機之德,又有何用?運道來時,便是那飛燕、合德,亦是終身富貴、享之不盡。」
探春聽了也道:「總是天命,強求不來。」
黛玉於天命之事尚覺虛無,然而想到父親一生無子,母親早逝,自己在京飄零,不覺也生出人世無常之感慨,反倒是寶釵見她消沉,把她手一握笑道:「天命之外,事亦不過人為,譬如韓昌黎,雖則仕途不甚順遂,轉以攻書為要,章傳世,也足成一家,設若韓退之以怨懟用事,自暴自棄,何來這千古章?」
寶玉笑道:「寶姐姐心氣高,志向大,不巧我是個俗人,倒不大愛聽這些話的。」
探春道:「二哥哥,你莫說這話,你生做男子,已是今生之大幸,偏還這麼不思進取。我卻只恨不托生成男子,好正正經經出去讀書博取功名,做一地方父母,治下井然,黎庶歡欣,我亦得個史上留名,展胸中抱負才是。」
迎春笑捏她臉道:「這話大家姐妹自己玩耍的時候說說倒也罷了,可不要出去說了。」
李紈道:「都是自家姐妹,不要緊的。」
寶釵見大家重新說起話,又新叫人上了一次果子,李紈重又選了一篇,與迎春、探春兩個看書,惜春說要吃冰酪,她□□只給了半碗,剩下的放著,又抱著她去探春旁邊,香菱是想學的,無奈看了半日,不解何意,惜春見她生得可愛,又都是年紀小的,便拉她說話。
寶玉獨自無趣,向寶釵問香菱道:「我一向不多見這位,不知是哪位屋裡?」
寶釵道:「是哥哥身邊伺候的,哥哥去了揚州,媽就把她叫進來陪著我們。」
寶玉便知端地,不好再與香菱多說話,黛玉見寶釵這裡有本《花間詞》,拿起來一翻,寶釵最怕她看這些感時傷懷相思之作,忙道:「那本印的不好,字小了,壞眼睛,我這裡有本東坡的選極好的,我最喜他說『善養生者慎起居』之句,咱們一道品讀。」
黛玉把書輕輕一掩,道:「我倒喜歡『服人以誠不以言』。」
寶玉道:「林妹妹何時又看起蘇東坡來了?」
黛玉道:「胡亂翻翻罷了。」
東坡學士之名寶玉是聽過,著作卻未深讀,因隨二人看書,翻一翻,正見『左牽黃右擎蒼』之語,不禁笑道:「尋常狩獵,給他寫來卻極令人想往。」
寶釵道:「說起來舅舅家與湘雲妹妹家裡都是要練弓馬的,到你家倒沒怎麼見過。」
寶玉笑而不答。他日逐在學裡見的多是斯男子,忽然讀到這等豪興之作,頗為新奇,與寶釵一問一答,寶釵知無不言,旁徵博引,不但把寶玉比下去,連黛玉也深自感慨,自愧弗如。黛玉且見寶釵逸興遄飛,神采飛揚,比平常那端莊之外卻多許多風流體態,更是納罕,又因夏日,寶釵穿得單薄,動作之際,一截嫩藕般雪白酥臂露出來,上面只一個平平常常的金鐲子斜斜掛著,卻比多少裝飾都來得明麗。
黛玉暗忖:古人所云『冰肌雪骨』,那時總覺得言過其實,今日才見其然。那心裡不自覺就忘了前因,只盯著那一點手腕看,又見寶玉的目光也看向她手臂了,不知為何忽然動起了無名之怒,笑道:「寶姐姐,你這鐲子怪好看的。」用力捉住寶釵的腕子,把她袖子扯正遮住手腕,寶釵一怔,笑道:「是個舊鐲子,不然便送你了。」因褪下手鐲,遞給黛玉看。黛玉也正悔自己無狀,一把伸手接過那鐲子,自己臉上發燒,把頭一低,眼角微抬,一覷寶釵臉色,寶釵渾然不知她心思,還笑道:「我以為你不愛這些金啊銀啊的,不然上回你生日,就打個鐲子送你,倒還要省事得多。」
黛玉道:「我不愛金銀,只因嫌他們是俗物。卻不知金銀雖是俗物,也要看佩戴之人,似寶姐姐這般人物,連你身上的金銀,也不是尋常金銀,而是至為清之仙器。」
寶釵向外一看,又轉頭笑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叫顰兒都誇起我來了?」
黛玉給她打趣,三分臉熱化作十分,跺腳道:「我平常也常誇你的,不過不當著你面兒罷了。」
寶釵看她不知為何臉色通紅,又見她這模樣比平常又多幾分嬌俏,不覺伸手摸著她臉道:「好好,是我不好,沒長著千里眼、順風耳,聽不見你背地裡頭誇我,下回你要背後誇人,且派人說一聲,我找個千里鏡、傳音筒來,細細聽了,再拿紙筆記下,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林氏黛玉,誇薛氏寶釵若干句,駢四儷六地記下來,留作證據,再不叫你白費了口舌工夫,我還不知道領你人情,好不好?」
黛玉啐了一聲,把她手拍開道:「初來時我還覺得你像個端方的姐姐的樣子,誰知不上一年,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那裡是個大家小姐,倒像是那小門小戶…」說到一半止住了,卻是有些言語,自覺粗俗,不好意思說出來,且私心也不願在外人面前太數落了寶釵,頃刻間心思百轉,只含糊帶過,兩手上四個指頭提著扇子掩面不語,卻又一眼橫向寶釵,寶釵越見了她這嬌嗔模樣,骨頭一酥,心念一動,無端生出幾分羞意,下巴一低,輕聲道:「你既然喜歡,先拿回去玩,改日我打個新的再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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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黛玉把鐲子望她手裡一拍,道:「用些不值錢的金銀打發我,好個做姐姐的道理!」轉身便走,擠到香菱身邊,再不看這邊一眼。
寶玉看看黛玉,又看看寶釵,笑道:「林妹妹就是這個性子,寶姐姐勿怪。」
寶釵偏生又惱起他來,道:「她是什麼樣的性子,我知道得很,那還用你說!」也轉身往桌子邊上一坐,拿著書假模假式地看起來。
寶玉討了個沒趣,他是天生好脾性伏低做小慣了的,倒也不生氣,又笑嘻嘻往姐姐妹妹那一堆湊。讀書這等事,一人苦讀當然無味,數人聊天討論,便要有趣得多,倘或是美人姊妹環繞,那自然又更是一種樂趣,寶玉雖不甚上心,到底也看進去幾分,又是聰明伶俐舉一反三的人,到晚飯時節,已經背得整篇《六國論》在肚裡,方隨眾人回去。
不想半道上聽見傳話,說是老爺回來,想起許多日沒問哥兒,要考校課業,把寶玉唬得如篩糠一般,暗悔不該淹留至這時候,很該早些回賈母身邊才是,又想假使留在薛姨媽身邊,也有個托詞不去,現在走在半路,實在無路可免,只得托姐妹們快去和老太太報信,方哀哀慼慼地挨到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