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文 / 允
彼時王二已經將分送各人之物都打點周全,寶釵便派人一一送到賈府。黛玉那裡除了禮物,還有林海送的東西,寶釵又揀了幾樣開胃的蔬果小菜,封成一盒,夾在林海打發的箱籠裡,叫黛玉看過一遍方送過去。
昨日寶釵在黛玉處與她看了一下午書,今日卻是黛玉在寶釵房內說了會子古人,又細問書社之事。
這書社本是寶釵見諸位姊妹夏日無聊,仿前世詩社而定,蓋因諸人年紀尚幼,韻律未備,詩作未必能拿得出手,再則也是想借讀書諷喻諸姊妹,或教導她們些經濟世務,因此頗為上心。與黛玉商量得當,又派人和薛姨媽、鳳姐報備一聲,鳳姐派人回道:「我們奶奶說此舉甚妙,若辦得好了,下回她也學姑娘們,辦個飯社,大傢伙在一塊熱熱鬧鬧吃飯,再辦個酒社,大家一起喝酒,再辦個睡社,大家一道兒睡覺…」
話沒說完,把黛玉笑得絕倒在榻上,扯著寶釵袖子道:「寶姐姐你看,人家都笑話你呢。」
寶釵慌忙扯住她手,免得她不留神倒在牆上,方笑著吩咐來人道:「鳳姐姐愛辦什麼社都隨她,橫豎我只要辦個書社就好。」
黛玉笑得說不出話,只好對王嬤嬤指肚子。王嬤嬤年老眼花,不明所以,寶釵已經反應過來,伸手給她揉揉肚子,好一會黛玉才起來,一說「書社」兩個字,便又開始笑,倒在寶釵腿上,寶釵摟著她繼續給她揉了一會肚子,黛玉瞇著眼甚是舒服,賴著不肯起來,被寶釵一瞪,又開始笑。
寶釵嗔道:「你是中了笑毒,還是被笑魔魘住了不成?」
黛玉笑道:「不知為什麼,見了寶姐姐,就覺得分外愛笑。」正色坐直,卻挽住寶釵的手道:「寶姐姐,我困了,不如你和我暫先結個『睡社』如何?」說完又笑,被寶釵再瞪一眼,推著到床上道:「睡你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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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社之日展眼便至,來的卻不止黛玉與三春,頭一個李紈因是大嫂,賈母素日頗屬意她帶領這些未嫁的姑娘們,聞得消息,便過來自薦掌社,寶釵自無不可;又一個寶玉因近日賈政忙於公務,無暇管他,且秦鍾又和學裡旁人結交的多,也就早早溜回來湊個熱鬧;再有薛姨媽那裡香菱一貫是個好學的,也央了薛姨媽過來替寶釵打個下手。
黛玉先與寶釵商量時便道:「夏天沒事,大傢伙聽有好玩的肯定都要來,不如收拾出一間小廳,放一張大桌,將冰山鎮在下面,我們圍著吃點心耍子就是。」
寶釵點頭稱是,叫人在偏廳陳設,桌下用一大盆冰,桌上放著些點心果盤,四角檯面上卻又擺了些冰雕小山水,並碎冰鎮的瓜果,既好看,又涼快,只是估量著黛玉的坐處,特地把那些寒性吃食挪得遠些。
誰知眾人清晨結伴而來,序過座次,黛玉拉著探春道:「三妹妹,我有話同你說。」又央迎春換了位置,這麼一挪,寶釵身旁便坐了李紈與迎春,黛玉倒坐到下首寶玉旁邊去了。
寶釵前世是與誰都合得來的,這一回不知是不是與黛玉寶玉往來過密的關係,愛憎竟有些分明起來,見身邊是李紈,已經有點不自在,笑著說了幾句,李紈是寡婦人家,左不過說些依時守序、撫養孤寡之事,又提議叫大傢伙念《女四書》。
寶玉正吃西瓜,聽見書名就噎了一下,笑道:「說是書社,其實不過是大家一起玩玩罷了,那些規矩書本,還是留作平日功課就好。」
迎春道:「我們這樣人家,識得幾個字就好,不求精深的,說是讀書,其實只要不是睜眼瞎就可以了,不求甚解,不求甚解。」
探春也陪出笑臉道:「大嫂子,我們平日拘束夠了,便讓我們在這裡耍一會子罷。」
獨黛玉並不說話,寶釵見她竟不出頭,頗感訝異,拿眼掃她,卻見黛玉忙著在吃冰酪——天熱,寶釵特地叫一人備了一碗冰酪,碎冰和著果子露、蜜露、時鮮果蔬、乳酪等物,打成五顏六色的一碗,盛在白瓷碗裡,越發顯得晶瑩剔透,品相誘人,黛玉貪涼,又怕寶釵管她,待東西上來就忙忙拿小匙挖著一口一口地吃得急。
寶釵本來便預備了她要用一份,倒也不忙呵止,只是好笑而已,又踢她一腳,示意她吃得慢些,再看李紈,李紈見眾人議論紛紛,只好笑道:「讀《女誡》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怎麼說得這麼可憐見的。」意雖怏怏,還不肯便改,只道:「畢竟起社的是寶姑娘,不如問問她的意思為好。」
眾人便又眼巴巴望著寶釵,黛玉百忙之中抽出一點空隙,也看寶釵,生恐今日真成了《女四書》學社,天又熱懶怠走,又是應承了要留一天的,到時豈不苦也?
寶釵略一思量,笑道:「《女誡》《內訓》等書雖好,畢竟素日學的時候多,再者還有寶玉在這裡,不如就隨意尋些章,大家學學,認認典故,於寶兄弟也有裨益。」
寶玉聽見苗頭不好,剛要起身,被黛玉踢了一腳,又坐住了。探春幾個只要不是女德等物便好,也不開口,李紈則只要是正經學問都好,又問:「然則時下制藝頗多,如何選呢?」
寶釵道:「我入京時,聽我哥哥說家那邊有本《古觀止》,是極好的策論蒙書,便拿這本罷。」
李紈點頭,寶釵已經叫人把書拿來,李紈掌社,便由她來選,李紈見涉及典故頗多,自己竟不認得,便按名字選了一篇《進學解》。
寶玉垂頭坐著,悶悶去吃冰酪,才拿起銀匙,見黛玉一碗已經用完,便把自己的碗推過去道:「我這還有。」
寶釵的眼睛便瞪圓了看著黛玉,黛玉抿嘴一笑,推開寶玉的碗道:「吃多了膩,不吃了。」
寶玉也沒心思用點心,只是短短一歎,感慨無人理解,黛玉見他模樣
便知究竟,附耳過去道:「你又歎什麼氣?」
寶玉悄聲道:「我的心事,你竟不知麼?」
黛玉笑道:「你不說,我怎麼知?」
寶玉見她如此,一股呆氣發作,歎道:「罷,罷,我以為你與她們不同,誰知竟是一樣的。」
黛玉嗤笑道:「你無非就為《進學解》三字而已,虧你還自以為廣收雜學,這《進學解》一的真意都未明白,只聽見名字彷彿是叫你上進,就擺著個臉。卻不知這其實並不是尋常仕宦之言。你這等傲慢,與世上那等自以為是的匹夫何異?」
寶玉訕訕道:「我幾時說自己廣收雜學的?」又道:「我也沒說不聽。」
黛玉冷笑而已。
寶釵遠遠見寶玉與黛玉壓低腦袋說個不休,連李紈誦讀詩都不理睬,這本是他們二人兩世皆慣有的事,不知為何今次偏覺得十分礙眼,待李紈平平淡淡將章念完,便把手上團扇一搖道:「顰兒,你頭髮好抿一抿了。」
黛玉聞言忙側頭讓寶玉看,寶玉哪裡懂這等事?只是忙亂,探春又起身去李紈邊上了。寶釵便起身過來,帶她到裡間妝台前重新梳了個頭,出來時就勢壓著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探頭去看李紈手上的書道:「我倒有許多地方不懂了,書上可有註釋?」
李紈正和迎春探春寶玉圍在一處細細品讀,頭也不抬地道:「我沒看見。」
寶釵嗯了一聲,見諸人都挪到李紈身邊,便在黛玉身旁坐下,握著她的手道:「林妹妹,你平常看的書多,可讀過這篇?」
黛玉搖頭道:「不曾。」寶玉抬頭訝然道:「你方才不是說讀過?」
黛玉笑道:「我幾時說我讀過了?」
寶玉道:「你說這不是尋常仕宦之言。」
黛玉道:「韓昌黎一生鬱鬱,字多激憤,他的章,怎會是尋常仕宦之言?我不過以常理推斷罷了。」
寶玉知道被她戲弄了,悶悶不樂地坐著,寶釵在黛玉臉上一戳,低聲道:「促狹鬼。」
黛玉衝她吐吐舌頭,煞是可愛。
李紈本意在勸學上進,誰知選了一篇竟是滿懷抱負不得志的章,念過一遍,已經有些觸動,待再細看時,更有幾分感傷自身之念,探春迎春惜春三個還當是正經章解讀,惜春道:「原來『業精於勤荒於嬉』是出自這裡。」
迎春道:「一直聽得韓昌黎大名,今日見他章,才知果然名不虛傳。」
探春卻道:「酸儒不得志的感慨而已,我瞧『觀止』二字,有些過譽。」
李紈道:「你不懂,這是先賢大作,道盡世情。」
探春見她這麼說,便不再講,只是各人皆有些掃興,一時屋中竟沉靜下來,無人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