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文 / 允
花朝之後,似乎一剎那春風便吹滿了庭院,本是稀鬆一層的綠草都鬱鬱蔥蔥地發出來,現出勃勃生機。枝頭葉上,團團簇簇百花盛開,爭奇鬥艷,只恐不夠出色,叫旁的花都比了去。
寶玉因在後院中不得意,且他父親近日又催得嚴,不得不日日進學,也似模似樣地讀了幾日書。幸而有秦鍾相陪,他便把那姐姐妹妹之事暫先忘記,也與族中兄弟有所來往。柳湘蓮、馮紫英等人因與賈珍、賈璉等人相熟,與寶玉亦見過幾次,寶玉越見他平素為人的仗義爽直,甚是欽佩,回來和黛玉談笑,也常常提起。他雖隱去名姓,黛玉卻是和寶釵推心置腹,知道柳湘蓮其人的,暗中猜到,因不動聲色道:「依我之見,似這樣的人,才是真正頂天立地的男兒。」因加以盛讚,冀寶玉為柳湘蓮所感。
寶玉聽黛玉稱讚柳湘蓮,心中卻頗不是滋味,從此回來又不提他,總說秦鍾如何。黛玉因受寶釵說法,對秦鍾此人已先有幾分不喜。礙著秦可卿之面,也不得說什麼,寶玉每每提起,她便微蹙眉頭,一時推說頭痛,一時推說心疼,寶玉見得多了,知道黛玉不喜歡秦鍾這樣男子,與秦鍾便也不似往日親密。秦鍾一則少年心性不定,一則學裡香憐玉愛兩人見他生得好,課上時常偷偷遞個話,使個眼色,他分心與這二人來往,待寶玉便不如從前那般形影不離。
寶釵自花朝那日見哥哥送東西來,曉得母親必定又是心軟,叫薛蟠拿了錢花去了,回來一番苦勸,好容易把薛姨媽那顆心勸硬一點,又特特打發人去和薛蟠說:「哥哥待我好我都知道,只是哥哥倘若真心為我著想,那就要想得長遠些,將家裡生意做好,門戶支撐起來,才是對媽,對我真好呢。」
薛蟠原樣聽完這話,一頭霧水,實在不知自己如今有何得罪了妹妹,一會說自己待她好,一會又說要支撐門戶等語,還是他隨身小廝六兒道:「又說生意,又說門戶的,姑娘莫不是擔心嫁妝問題?」
薛蟠恍然大悟,以手加額道:「我就這一個妹妹,嫁妝豈能少了她的!」他是個急性子的人,當下就興沖沖地招問管家,一股腦地要盤點家產鋪面,折騰得雞飛狗跳,一時薛姨媽都打發人來問,聽說薛蟠在打發寶釵的嫁妝,頓時哭笑不得,叫薛蟠過去,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寶釵彼時也在裡屋,聽說薛蟠此舉,又好氣又好笑之餘,卻難免靈光一閃,看薛蟠一眼,待薛姨媽將他訓完了趕出去,忙忙追到外面,道:「哥哥等等。」
薛蟠立住,垂頭喪氣地道:「妹妹還有什麼事?」
寶釵道:「哥哥替我攢嫁妝是一片好心,我盡知的,只是哥哥這樣大張旗鼓的,陷得我倒沒個好名聲了,倒不如哥哥悄悄兒地替我存些現金現銀,慢慢攢起來,只當是哥哥你自己的私房,到日子以後,也儘夠了的。」
縱然兩世為人,這般公然同娘家要嫁妝,到底是紅了臉,低著頭和薛蟠說完,偷眼去看他,誰知薛蟠沒有分毫不耐,只拍胸脯道:「妹妹放心,哥哥一定不能虧了你。」
寶釵將信將疑,並不敢篤信薛蟠,又百般囑咐他不要鬧出動靜,也不要讓母親知道,薛蟠都一一答應,方轉身而去。
原來薛蟠素日於錢財上甚是撒漫,前陣子因母親管得嚴,也未見收斂,不過有錢時候出去混花,沒錢又要不到的時候,便在家裡廝混著讀幾句書,或者與小廝丫頭們玩耍而已。
此番得了妹妹囑咐,卻好似有了主心骨,先叫人悄悄從薛姨媽處把總賬拿來,草草一估,幸得他也算念了幾天書,又有老僕幫襯,熬到半夜,把個賬算得大概,卻比先時少了許多進項,又有各處花銷,花錢時候不覺得,算賬才知數目其大,把薛蟠驚得一跳,暗忖難怪妹妹要憂慮嫁妝之事,家中這般花銷驚人不說,家中原本替寶釵備下的是進宮的嫁妝,與她嫁入旁人家又是不同說法,這裡要算計起來,花費也著實不小。一時愁得薛蟠一夜沒睡,挨到天明就匆匆出去,尋了父親留下的幾個掌櫃,倒也不說是寶釵的嫁妝事,只說要學做生意。
那幾個掌櫃是眼見他長大的,見他忽然說要上進了,個個都是驚嚇不小,架不住少主人好說歹說,便也將些店中事與他說起,那長隨小廝有心奉承,趕忙地就去二門中稟報薛姨媽,薛姨媽聽得薛蟠居然主動去了鋪子裡,那一腔氣怒都轉而歡喜,又派人送吃的,又派人打點衣裳,又派人去問薛蟠,叫「慢慢來,別一時急了,累壞了身子。」
寶釵見母親如此溺愛,只得又勸了一番大道理,薛姨媽到底還是派人去問了兩三次,寶釵道:「媽媽真心為哥哥好,倒是為他尋個老道的師傅好生指點才是。爹爹在世的時候,可有提過各人品行?咱們這些掌櫃家僕中,哪個忠厚老實,哪個精明能幹?」
薛姨媽回憶半晌,說了幾個名字,寶釵也同前世最後留在家中的忠僕比較,選出兩人,特地請入內宅,好酒好菜款待,說了許多推心置腹的話,薛姨媽觸景生情,提起前夫遺德,又是一番眼淚,還是寶釵在旁從容述說,恩威並施,將兩個老僕說得涕淚交流,指天誓日,定要將哥子教導好才打發出去。
這邊事了,寶釵揉揉眉頭,轉眼見母親依舊雙目紅腫,淚水漣漣,只得又來安撫,不想說沒幾句,又被母親帶動那無父之孤的心事,連她也紅了眼圈,只忍住淚水,退出正房,再打發人出去對薛蟠千叮嚀萬囑咐一遍,才滿懷心事地回房,才立到門邊獨自感慨,就聽黛玉笑吟吟道:「都說我好哭,怎地今日我好好的,寶姐姐倒在這裡哭起來了?」
寶釵道:「你又來鬧我,我好好的,哪裡在哭了。」要轉過臉去,被黛玉一拉站住了,黛玉低頭把她迎面一看,拿手指刮她的臉道:「眼圈紅得這樣,還說假話。怎麼,我兩這點情分,你還不肯和我說實話不成?」
寶釵見她搖搖走著,自顧自向炕上坐定,手上一把團扇晃晃當當,說話時節拿扇子遮住嘴巴,露出那一雙似笑非笑的水眸,心情便不覺爽快起來,笑著過來,也在旁邊坐好,扯過她的
扇子道:「什麼天氣,就把這勞什子拿出來了,也不怕別人笑。」
黛玉道:「這是大家名士的風範,你不懂——你莫顧左右而言他,快說,你到底怎麼了,總不成是和人搶糖吃搶輸了,哭鼻子罷。」
寶釵道:「你別看這扇子扇得風小,感風了也不是玩的,快拿開。」
黛玉就道:「你告訴我為什麼哭,我再不扇了。」說著把扇子狠搖了兩下,作勢咳嗽兩聲,寶釵明知她是假裝,還是心疼,一把上前搶過她的團扇,輕聲道:「還不是為了我哥哥。」
黛玉沉默半晌,方笑道:「至少你還有個哥哥。」一句話出口,便低了頭,又道:「你若真這麼擔心,不若倩姨媽同二舅父說,送薛大哥哥去賈家族學罷,好賴考個童生秀才,日後再討個賢良的嫂子管家,也能立住。我瞧薛大哥哥不是壞人,回回節慶都不忘了給你送東西,待府裡姐妹們也好。」到底未嫁女兒,說到婚嫁之事,也紅了臉,卻依舊一字不亂,只把手在臉頰上遮了一遮。
寶釵並未留意,只歎道:「你不知道,他是個糊塗的,平素做事又顧前不顧後,頗有些個憨氣,上京前打死了人,還是媽托了姨媽姨父那裡幫忙才了結,他卻一點不當回事,依舊在外呼呼喝喝的,須知這裡不同老家,天子腳下,首善之地,他還這般恣意妄為,日後都不知還會惹下怎樣禍事呢!他這樣人物,凡是家裡疼女兒的,必都不肯許嫁,若肯的,不是貪圖我們家的富貴,就是女兒家有那不可見人的短處,討個賢良的人談何容易!」
黛玉聽她這麼說,也覺黯然,反是寶釵又強打起精神笑道:「看我,總和你說這些事,惹得你也生心事,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我自設法盡我的力規勸我哥哥就是,日後總有歸處的,你也只叫寶玉上進些,與環兄弟和蘭哥兒也不要交惡。」
黛玉道:「誰有空和他們交惡呢?大面兒上的事,我從來都不差禮的,至於往來,本來也沒甚麼干係,只怕交好也好得有限呢。」
寶釵見她明白,微笑道:「你一貫聰明,是我白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