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文 / 允
花朝正日,寶釵早早地往府中去,黛玉等皆打扮停當,坐在迎春處說話,並史湘雲也被接來,和探春幾個笑鬧做一處。
寶釵才走過去,雪雁便見了,軟軟叫一聲:「寶姑娘來了。」裡面紫鵑便打起簾子,黛玉向外一望,正見寶釵款款進去,一把拉住她手笑道:「寶姐姐來得正好,你替我選選,這兩個風箏哪個好?」
寶釵一眼看去,見裡頭攤著十來個大風箏,黛玉正在西施、王嬙兩個中揀選,因笑道:「美人風箏這樣大,飛起來費力,倒不如選個小巧的,譬如花草什麼的,放了是個意頭也就罷了。」
黛玉聽她一言,便隨手選了個芙蓉小風箏,探春又來讓寶釵選,她便隨手拿了個一串梅的小風箏,黛玉在寶釵來之先原不大經心,此刻見是斜斜畫的一整枝梅花,風骨盎然,頗有奇趣,不免拿來玩了兩下,道:「寶姐姐好眼光。」
寶釵道:「你喜歡,我同你換。」
黛玉道:「不是什麼稀罕物,便各自放罷。」一時平兒從外頭來,帶著幾個婆子扛著幾個似筐子的東西,進來就笑道:「我們奶奶還怕姐兒們少了東西,大早上逼著開庫房,巴巴兒選了這麼些來,姑娘們看看,多選幾個,我才好回去覆命。」
黛玉便把芙蓉的又撂下,拿眼看那筐子裡,看不見中意的,偏薛蟠又打發人來道:「大爺想今日是花朝,叫外頭買了風箏來給姑娘和賈府各位姑娘玩。」
寶釵道:「錢都叫媽管著了,他又哪來的錢買風箏?」
那送信的婆子笑道:「看姑娘說的,當家的爺們,買幾個不值錢的風箏的錢也沒有,不是笑話嗎?」黛玉冷笑道:「原來是些不值錢的東西,就叫你送來了。」
那婆子原不是在內宅伺候的,也不大認得人,因黛玉與寶釵站在一處,不曉得是哪位,也不敢還嘴,便訕訕不語。
寶釵道:「你回去告訴我哥哥,說勞煩他想著,再替我問問,他今日可要出去?都與誰出去呢?好賴和媽說一聲,也別回來太晚,叫媽擔心。」
那婆子應了,又複述一遍退出去,寶釵到底不放心,打發她跟前青雀去看看——青雀者,蓋因鶯兒本作金鶯,黛玉又有紫鵑、雪雁,寶釵便索性將自己的丫頭也按了黛玉那裡的名兒改了。
黛玉見寶釵憂心哥哥,拉著她手道:「寶姐姐不要擔心,我瞧薛大哥哥遇事還總是想著姨媽與你的,算不得糊塗到底,你好生勸勸,日後會好的。」
寶釵道:「承你吉言。」黛玉怕她悒鬱,有意帶著她去看風箏,因這裡大大小小几大簍子,屋中擺不下,都堆去院子裡,寶釵忙叫紫鵑拿兜帽,黛玉卻叫鶯兒去拿披風,兩個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笑,被史湘雲從中間一晃手笑道:「我每回在家,只聽得林姐姐和愛哥哥怎麼怎麼要好,到了這裡,鎮日卻只見你們兩個黏在一起,膩也膩死了,倘若寶姐姐是個少年郎,或者林姐姐是個俊俏後生,那也情有可原,姐妹兩個這麼著,你們也不嫌麼?」
黛玉啐道:「沒羞沒臊的,什麼少年後生的,也是你該說的話麼?什麼愛哥哥愛哥哥的,你喜歡寶玉,你自同他玩去!」
一句把史湘雲臊紅了臉,偏不服輸地道:「愛姐姐三姐姐聽我說的是不是?林姐姐大早上起就心不在焉的,寶姐姐一來,就好像活過來的似的,寶姐姐呢,一來就和林姐姐說話,到現在兩個手都沒分開過,姐姐妹妹之間原有個親疏遠近的,只是這麼旁若無人的,倒是像不把人家都當姐妹似的。」
寶釵笑道:「知道你喜歡寶玉和迎春,一口一個愛哥哥愛姐姐的,轉頭來就刁難顰兒來了,可憐她一張嘴,一早上沒說過人,還不知道心裡怎麼憋屈呢,你就讓她說兩句又怎地?」
她說前兩句黛玉還聽著,說到後面,把黛玉惱得一甩手,道:「你們瞧瞧,還說她和我好呢,當著你們面就這麼欺負我。」把寶釵往史湘雲那裡一帶,道:「你喜歡她,叫她快欺負你去,我倒好呢。」
探春笑道:「寶姐姐一路走來,水都沒喝一口,淨叫你們扯來扯去的了,侍書快去拿杯茶來,叫寶姐姐喝點茶歇歇。」
寶釵笑道:「我沒事的。咱們快去選風箏要緊。」帶頭出去,黛玉、湘雲、迎春、探春、惜春魚貫而出,嘻嘻哈哈選了一堆,下頭丫頭們又自拿了許多,向花園裡去,一時間大大小小風箏滿佈半空,何止百數!
紫鵑將風箏放上去,拿來遞給黛玉,黛玉道:「我偏要自己放。」叫雪雁拿著一頭,自己邊走邊退,寶釵與湘雲從那頭放風箏正過來,兩相走近,寶釵與黛玉正撞個滿懷,卻先不忙看自己,一把扶住黛玉道:「林妹妹可撞傷了未?」
黛玉道:「無事。」抬頭一看,自己的風箏歪歪斜斜的,將要掉下來,忙快走幾步,不防絲線糾纏,與寶釵的絞到一處,她又用力,一下子絞斷了,兩隻風箏都歪歪斜斜地飛出去,到天上還纏著,一下子不見了。
黛玉懊惱道:「寶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叫人去那邊找找罷。」
寶釵道:「那邊眼見是別人家的院子了,又去哪裡找?再說本來是放病氣的,你的病氣都飛了才好呢。」一手拉著黛玉一手拉著湘雲道:「來,每人都再去拿幾個,病氣放得越多越好。」
黛玉便隨她去,這裡丫頭婆子們胡亂放飛一氣,有的乾脆放高一點便撒手任意讓其離開,漫天遍野的美人、花葉、神仙、精怪,史湘雲早又去挑了幾個稀奇古怪的,回頭招手道:「寶姐姐,林姐姐,快來,再不來要沒有了。」
黛玉嘟嘴道:「那裡有個大家姑娘的樣子。」寶釵一戳她的臉頰道:「她好容易從家裡出來一趟,你就讓她鬆泛鬆泛也不礙,畢竟人家是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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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黛玉奇道:「她在家裡不好麼?」
寶釵道:「各人有各家事。」
黛玉便不再問,只拉著寶釵又選了幾個,和史湘雲、探春幾個一道兒笑鬧,到鳳姐派人來說用飯才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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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之筵有鳳姐主持,辦得花團錦簇,熱熱鬧鬧,尤氏、秦可卿都來了不說,便是賈珍、賈璉、賈蓉等都各派人來問好。
賈珍是日日有席的,就也請了兄弟們歡飲,算是與內眷同樂。
寶玉下了學忙忙趕來,先去賈珍等處略一應酬,便入內來,正見賈母攜眾人看唱戲,一眼見了寶玉,招去問「學裡好不好?有沒有人淘氣?怎麼沒穿大衣裳?」之類的,寶玉在祖母懷裡滾了一圈,換了衣服,才退出來,挨著黛玉道:「好妹妹,你挪一挪,讓我坐這裡。」
黛玉還沒動,史湘雲先挪了一下,讓擺了個小凳,寶玉便坐過去,見演的是把郭子儀七子八婿拜壽,便不肯看,只和姐妹們說話。
寶釵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見黛玉拿著瓜子只是剝,伸手拍她道:「吃了一肚子了,看晚上又不吃飯。」
寶玉笑道:「寶姐姐,她這樣慣了的,你不叫她用,她晚上也用不下,不如拿些點心充填充填,好賴也是個意思。」
寶釵道:「你和她也一樣,小人家家的,正經三餐不用,平日裡點心不離手,你們都不許吃了。」
寶玉吐吐舌頭,拿眼去看黛玉,示意她離席,誰知黛玉聽了寶釵的,只是笑著丟了瓜子,擦了手,竟認真看起戲來。
寶玉把凳子挪過去點,挨著黛玉問:「這種戲有什麼好看的?」
黛玉悄聲道:「我覺得一大家子人,看著熱熱鬧鬧的也挺好的。」
寶玉便也留神看去,見那台上獻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盛,只不屑道:「都是仕蠹。」又道:「你瞧那郭夫人,和寶姐姐像也不像?」
黛玉聽了,拿眼剜他,靠著寶釵道:「寶姐姐,史書我看得不多,郭子儀的典故你和我講講罷。」
寶釵知她故意要捉弄寶玉,也不拆穿,就慢悠悠道:「郭子儀是唐朝大將,戰功彪炳,聲名顯赫,七子八婿,都高居廟堂,一子尚公主,一女為皇后,後來亦做了太后。」
黛玉看寶玉一眼,笑道:「一門顯赫如此,倒也不負生平。」
寶玉在旁哼了一聲,寶釵道:「令人艷羨又如何?郭太后居至尊之位,有唐一代,僅武皇差可比擬,最後還不是抑鬱幾至於自隕。世上鮮有五世而不頹之族,郭家恐怕還未及五世呢。」
寶玉聞言有些不喜,只不好反駁得,便悶悶坐了一會,自己去尋旁人了。
黛玉待他走了,方在寶釵耳邊道:「寶姐姐,他自有他的父母去擔心,你何必這麼替他籌謀?」
寶釵亦悄聲道:「他雖是個呆子,可我瞧這滿府裡頭,也就他還能籌謀一二了。」她滿心裡,還只怕黛玉如前世那般,嫁給寶玉,因此待寶玉到底上心,黛玉見她嚴肅得緊,也正經道:「寶姐姐放心,我自然時時勸他的。」
寶釵道:「你倒不要說多了,叫他聽了厭煩,到時候誰勸都沒用了,我們只徐徐圖之。再者,你自己也要有個成算,譬如金銀財物,自己有個想法,萬一出什麼事情,好賴有些銀錢傍身。」
黛玉不是頭一回聽她說這話,心內疑惑,亦鄭重應下。
諸人看了會戲,因是鳳姐合著賈母的喜好點的,幾個年小的姑娘都自不耐,賈母也知她們拘束,便都打發了去,只留邢夫人王夫人鳳姐陪著,迎春幾個都出來,平兒叫人另外收拾出一桌點心果子,大家在黛玉處吃東西下棋玩。
寶玉喝了點子酒,也湊過來,就在裡面躺著看她們玩。一時賈環也走過來,在門口探頭探腦。寶釵看見了,就招手道:「環兄弟到裡頭來罷,外面冷。」
賈環遲疑著進來,紫鵑給他看座,他便看著姐妹們下棋,伸手把點心吃個不住,抓撓得滿臉是屑。寶玉正是心中不順的時候,斜眼瞧見了,坐起來斥道:「你這是做什麼?」
從來做弟弟的怕哥哥,賈環卻不怕寶玉,只因眾姐妹在場,便有些訕訕地垂頭。寶釵道:「罷了,你又說他做什麼?一點子點心,又不是什麼值錢東西。」
賈環的奶媽這時才過來道:「三爺,可不好這麼拿,快拍乾淨了。」又要帶賈環出去,探春蹙眉道:「你到那裡去了?怎麼放他一個人在外面走?」
那奶媽見是探春,笑嘻嘻一躬身道:「一不留神三爺從那頭繞過來了,所以沒跟上,姑娘放心,有三四個人呢。」
黛玉笑道:「原來跟了三四個人,還叫一不留神繞過來了。」
探春越發氣了,想要再呵斥那奶媽幾句,被寶釵止了,寶釵溫和地道:「媽媽不要忙帶他走,橫豎大家在這裡也是玩的,叫環兄弟坐坐也好。」
寶玉大不樂意,只是這裡是黛玉的處所,黛玉什麼也沒說,他也不好越俎代庖,只得悶悶坐起,看黛玉下棋。
寶釵道:「寶兄弟,你帶環兄弟玩會罷。」又有探春吩咐再拿了佛手等物給賈環玩耍,寶玉只得挨到一旁,一會看看賈環,一會看看小丫頭們打絡子,一會再去逗逗鸚鵡,折騰不休。
黛玉被他鬧得頭疼,便不下了,探春要分心賈環,史湘雲卻與寶玉說話,最後倒變成寶釵與迎春兩個弈子,黛玉便挨著寶釵在榻上坐著,替她算棋。
寶釵棋力一般,
勝在年長,與迎春倒也有輸有贏,待黛玉過來,和她一會咬耳朵說說話,指點一二,贏面竟變作七三,史湘雲與寶玉過來,湘雲道:「寶姐姐耍賴,二姐姐快掀了她的棋盤。」迎春只是笑,幾下輸了棋,便推手不下了。
史湘雲道:「我和林姐姐下。」
黛玉見她不依不饒,也只一笑,寶釵道:「咱們下四個人的罷。」
寶玉拍手道:「正好,請二妹妹做個公證。」
迎春點頭,挪開位置,於是寶玉挨著湘雲、寶釵挨著黛玉,四人在炕桌上廝殺,誰知到了晚上也沒分出個勝負。迎春、探春、賈環、惜春都熬不住走了,這四人還兀自苦苦思索,寶釵偶然抬眼見外面天色,驚道:「我得走了,園門都要關了。」
黛玉拉著她道:「寶姐姐便住一宿又有什麼打緊?下棋重要。」不等她說,先下一子,方囑咐紫鵑:「打發人和姨媽說,寶姐姐晚上就住我這了,叫姨媽不要擔心。」
紫鵑早命人四處報信,正好賈母也派人來道:「雲丫頭晚上就跟我住,叫寶丫頭住在玉兒那裡罷了。」
原來賈母處牌局亦晚了,賈母正在興頭上,便留了薛姨媽,叫她晚上住在王夫人那,順便將寶釵等都留在府中,又派人去梨香院取了各人的衣物來。
四人聽賈母之話,便安心玩樂,最後總算釵黛二人險勝一子,了清棋局,才各自回屋去睡了。
黛玉趕緊起身打發人整理床鋪,紫鵑鶯兒服侍兩人寬衣洗漱,又將暖爐把被褥墊熱,兩個人鑽到床上肩並肩躺著,此刻比上回隔得更近,黛玉在寶釵身上一嗅,笑道:「寶姐姐,你身上真有股香氣,冷冷的,很好聞。」
寶釵道:「我又不用那些花兒粉兒的,那裡來的香氣,你是糊塗了罷。」因被黛玉一說,便也在她肩上一嗅,道:「你身上全是藥味兒。」
黛玉道:「是屋子裡的味道熏到我身上了。」
寶釵笑道:「我看倒是你身上的味兒熏了屋子呢。」見她面色微有自憐之意,忙道:「這天然草藥之香氣,倒比那些脂粉香氣好聞多了,我很喜歡,寶兄弟大約也是喜歡的。」
黛玉悶悶道:「好好地,你又提那個呆子做什麼?」
寶釵道:「我只是想說,並不是我一人覺得你好聞的。」
黛玉道:「我成什麼人了!倒要求別人聞來聞去的。」
寶釵道:「原是我不好,有時候和你近了,說話有些不莊重,你見諒。」
黛玉見她側著臉看自己,不知怎地臉上微紅,低聲道:「那也沒什麼,我知道寶姐姐是和我最要好的。」
寶釵便笑,輕輕拍她手道:「快睡罷。」
向來兩個女孩兒家同榻而眠,那是必要說話到晚的,寶釵卻怕黛玉身子弱,不敢惹出話頭,因此有些拘束。
誰知黛玉躺著,卻也有一番心思。她素日便與寶釵交好,待寶釵本就是姐妹中第一個,自那日與寶釵互訴心聲,這感情卻又更比別個不同,自覺滿府之中,只得一個寶釵與她相知相惜,待寶釵自然又更是另一番光景。然而彼此姐妹一處,厚此薄彼,總是不好,譬如今日史湘雲便曾不滿,她雖是無心,黛玉卻上了心,有意要和寶釵說兩句,又覺刻意,且怕若是聊天到興頭上不小心說出來,也是不好,因此竟就打定主意要早早睡覺。
兩人各懷心思,平平躺在床上。黛玉的床不大,將將放得兩人一被,好在兩人都是閨秀淑女,素來行止起居都是一板一眼,便是同床也不怕有翻滾不之事,不多時都安心睡去。
誰知黛玉素有弱症,體性偏寒,夜裡難免向溫暖處挨擠。寶釵又是豐腴之體,肌膚柔滑細膩,抱上去舒服的很,她迷迷濛濛間不自覺就抱過去。寶釵因黛玉屋中比自己屋裡要熱,竟也踢開了小半被子,半夜又冷,恍惚中只當黛玉是被子,也就摟在身前,緊緊依靠,到早晨時候睜眼,兩人都嚇了一跳。
黛玉不好說寶釵,只埋怨王媽媽道:「你是值夜的人,寶姐姐半個身子都露在外面,你怎地也不給蓋蓋?」
王媽媽叫屈道:「我起來蓋過幾回,還把姑娘們分開了,誰知沒多久就又踢了,一晚上折騰了五七次了,到早上才囫圇一睡,不顯這點時間,寶姑娘又把被子給掀了。」
寶釵脹紅了臉,黛玉惱道:「媽媽不要推脫,失職便是失職。」被寶釵一捏手心,鼓著臉道:「這回暫且不記,下回可不能這麼樣了。」
寶釵輕咳一聲,道:「下回我還是去二妹妹三妹妹那裡罷,你這也睡不開。」
黛玉見她兩腮似桃花般緋紅,與平常大不相同,微微一呆,卻道:「下回我們分開被褥便是。」
鶯兒噗嗤一笑,道:「就住在隔壁,姑娘直接回去不就是了,再說那有回回玩得這麼晚的?」
寶釵忽然又紅了臉,連黛玉也臉上發燒,薄薄地紅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