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二冤家路窄 文 / 召南余歌
在今晚之前,季宣懷就是個讓沈少卿默默敬而遠之的無賴。
安樂村沒有學堂,他和一些孩子所上的學堂來回需要一個時辰。雖然他一直都是獨來獨往,但並不妨礙從其他人那裡聽到季宣懷的事跡,什麼今天打了誰家的孩子,昨天偷了誰家的雞蛋,前天堵了誰家的煙囪……總之讓人完全生不出好感來,更不用說他曾多次目睹過的,在上下學的路上攔著人打了,不過這些都與他無關,他也只是聽聽罷了。
可是那天下學,當他快到村口時,季宣懷突然騎著一頭水牛迎面而來。水牛雖然體型龐大,佔去了大半的道路,可一路上只顧埋頭吃草,看上去竟頗為憨厚溫順,是以他當時也不覺得害怕,等它走到跟前時,便主動地站到一邊讓路。
可就在他出神地觀察那對粗壯而彎曲的牛角時,正啃著草的牛卻猛然抬頭,扇動著耳朵向他這邊看了過來,牛角還差點戳到他,嚇的他連連後退,腳下一空,便跌進了身後七八尺深的水渠裡。
等他好不容易站穩之後,才發現水渠裡的水雖然不深,只到膝蓋,可兩邊卻十分陡直,再加上比他高出許多,直讓他生出一種坐井觀天之感。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除了天之外,他還能看見岸上那條害他落水的牛,以及牛背上也正打量著他的人,也就是說,只要岸上的人肯幫忙,他就不用一直傻站著,等到有人發現他了。
可他並沒有立即求救,因為那個人正是季宣懷,是眾人口中那個無惡不作的無賴,而此時正一臉興味地看著水渠裡的他,絲毫沒有要上來幫忙的意思,哪怕按理來說,他放的牛無故嚇到人,表示一下歉意也是應該的吧?
隨後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他還在猶豫之時,那人突然利落地跳下牛背,伸手將他拉了上去,讓他立即慚愧起自己的小人之心來。
就在他滿懷感激,想要開口道謝時,卻不料對方一臉促狹地打量著他,極為開懷地說道:「我就是讓黑將軍跟你打個招呼罷了,看把你嚇的,像是要吃了你一般,從沒見過像你這麼膽小的,還連個水渠都爬不上來,早知道就不逗你了,哈哈……」
一瞬間,來不及表達的感激全都堵在了胸口,他愣愣地看著對方,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太過複雜的心情,只在腦海中不斷重複著一句話:剛才是他故意的!看著那張幸災樂禍,毫無半點歉意的臉,又看了看身邊淌著水的書袋,終於和村裡的孩子同仇敵愾了一次,瞪著那人狠狠地腹誹了一句:「無賴!」
明知道對方是個無賴,他也不想再多生事端,只能強裝淡定,邊若無其事地往前走,邊在心裡告誡自己: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以後一定要離這個無賴遠遠的!
可誰知道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這個讓他繞著走的無賴,竟然自己跑上門來,還要與他同住!當真是個無賴,只說後果,怎麼偏不記得前因了呢?何況事後不僅毫無歉意,還肆意嘲笑於他!娘也是,怎麼就那麼相信對方的一面之詞呢?看著坐在他床邊的季宣懷,沈少卿頗為鬱悶地想到。
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忍著了。誰讓剛才在堂屋的時候,他沒有把話說明白呢?再者說,這個無賴也的確有些值得同情,留下便留下吧,自己不去理他就是了,只求他別在家裡闖禍鬧事才好,娘的身體本就不好,若再被他氣出個好歹來……想到這裡,沈少卿暗自歎了口氣,但願他能安分點吧。
「你家裡有破舊的被子麼?不能穿的衣服也行,給我兩件蓋身上就好,我去柴房睡。」見沈母拿著被子進來,季宣懷趕緊起來對她說道,隨後見沈母不解地看向沈少卿,又跟她解釋道:「在他們家裡我都是跟牛睡一屋,都睡習慣了,草堆上也挺暖和的。」
他可不像沈母那麼心善,以為沈少卿只是不習慣與人同住而已。那小子雖然不愛說話,可瞧那副彆扭勁,就知道肯定還記恨著自己用牛嚇他的事。
他真不是存心要嚇唬沈少卿的,只是見他一直盯著水牛看,還以為他喜歡呢,卻沒想到那麼不經嚇,還倒霉的掉進了水渠裡,更讓他覺得驚奇的是,連七八歲的孩子都知道分開手腳,撐著兩邊爬上來,沈少卿卻只會瞪眼傻站著,實在是太有意思了。雖然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當初為什麼要去招惹沈少卿,可一想起對方當時呆頭呆腦的模樣,他就忍不住想笑。
雖然沈少卿不願與他同住,卻也沒有把他嚇唬人的事情說出來,算是仗義的了,要是像村裡那些兔崽子那樣,使勁添油加醋地告他一狀,他能不能站在這間屋裡,還真是難說了,就憑著這一點,他往後也要多多讓著對方一些,更何況這本來就是人家的地盤。
「我們家的床肯定比柴房還要暖和,趕緊睡吧。」沈母也不與他較真,打趣地說道,然後看了一眼坐在桌邊的沈少卿,接著說道:「這些年冷冷清清的,猛然間多了一個人,難免有些不習慣,少卿一直跟著我,連個相熟的朋友都沒有,既然你們有緣,日後多親近親近,相互有個照應總是好的。家裡許久沒有熱鬧過了,自從……,看我,一高興就說遠了,趕緊睡吧。」說完便回屋去了。
就像是自己要趕他去柴房似的,得了便宜還賣乖!看著桌上被水泡過的、變了形的書本,沈少卿不由又氣憤起來,可又不屑於說什麼,只能繼續無視對方。
「趕緊睡吧,這麼晚了,點燈太費油。」見沈少卿仍然盯著桌上的書本,已經鑽進被窩的季宣懷好心地勸說道。
話剛一說完,桌上的燈就被吹滅了,隨後聽到有人碰到椅子的聲音。
好不容易躺到床上的沈少卿,摸了摸被碰的生疼的膝蓋,不知道該氣自己不該賭氣先吹了燈好,還是該氣季宣懷管得太寬。而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見對方一條胳膊、一條腿都壓在他身上,他才發現,季宣懷不僅管的寬,手腳也伸得特別長,想要無視他都不容易!
雖然鬧心了一整晚
,可他卻走的比往常都要早,只盼著去學堂裡清靜清靜,可回來的路上,見其他孩子嘰嘰喳喳的,邊討論著季宣懷的去向,邊沿著河邊伸頭探腦,好像季宣懷隨時會從水裡鑽出來一般,又讓他猛然意識到,恐怕等這些人知道季宣懷去了他家之後,他也要變成他們嘰嘰喳喳的對象了,甚至可能還會有人上門討要說法,不禁更加頭痛起來。
「小少爺下學啦?這許久沒見,肯定是越發的進益了,瞧著就有讀書人的氣度,將來肯定能做個狀元郎,不像我家那幾個不成器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就在沈少卿好不容易擺脫了那群孩子,快到家的時候,正胡思亂想的他突然又被一個婦人攔住,一上來便將他狠狠地誇讚了一番。
被攔住了去路,沈少卿只好停了下來,看著眼前滿臉是笑的高挑婦人,既不接話,也不打招呼,只是不知所以地看著她,等著她說明來意。
擱以前,沈少卿還會難為情的面紅耳赤,可經歷的多了,他才總結出,面對這個婦人,沉默是最好的應答,因為這些好話可從來都不是白說的。
當初她們母子剛搬到這裡來的時候,村裡人不管是好奇還是好客,來幫忙的人著實不少,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沈母也不好將人拒之門外,而這個婦人,便是其中最為熱情的一個,也的確幫了他家很多忙,因此當她提出要租種沈家的田地時,沈母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二十畝上好的水田四六分成,即收成除去稅收後,沈家只拿四成的糧食,而事後他們才知道,別人租地,至少也是對半分成,那還都是在田地較為貧瘠的情況下。
怪只怪沈母當時什麼也不懂,見她整日裡對自己噓寒問暖的,便把她當成了個老實忠厚的,哪知她一轉身,在自家留下五六畝之後,餘下的又都以同樣的分成租給了別人,平白從中抽取了兩成糧食。
知道吃了虧,沈母也去她家說過,想把被她家轉出去的田地收回來,可她一聽,便一把鼻涕一把淚,直拉著沈母去找人評理,說沈母欺負她一個老實巴交的村裡人,當初用得著她時便笑臉相迎,腳跟一站穩就翻臉不認人,她們家人口多,又老的老小的小,不租出去的話非累死不可,說好的租給她們又反悔,是要逼著她們一家去死,鬧的村裡人說什麼的都有,沈母只好作罷。
那時沈母才知道,這一家人蠻不講理的程度,整個村裡沒有人家是不害怕的。
這還不算,她見沈家好欺負,便時不時的上門,說是來看看她們母子,卻從來都是空手而來,但絕不空回,從布料到線頭,只要是沈家的東西,必然是她家沒有的,一定要拿些回去見見世面,單是拿回去的紙筆,就足夠他們家的兒子用了,更不用說三天兩頭借東西,借了從來不記得還,用壞了還埋怨東西不好,;趁人不備順手牽羊等等,而肉麻又廉價的奉承話,便是沈家唯一的收穫。
可偏偏又不能跟她翻臉,不然馬上就會有什麼眼界高,看不起村裡人的流言傳出,當真是理都讓她佔完了。也正因此,沈母才漸漸與村裡人斷了往來,就連她家,也只到了要交租的時候,才讓上門一次。
而湊巧的是,她家的男人便是季宣懷口中的季老四。
田租在半個月以前便交過了,現在攔住他,莫非是與他家收留季宣懷的事有關?沈少卿邊心不在焉地聽她說話,邊猜測著。
「我一向都跟村裡的人說,小少爺一看就是曲星下凡,斯斯的,又懂禮數,可不能讓村裡的瘋猴子們給衝撞了。」見沈少卿不冷不熱的,婦人也不見怪,仍是一臉的親熱,倒真像是個關心小輩的樣子,「這不,我一聽說季宣懷那個小禍害竟然賴到了你們家,哪裡還能坐的住,總不能讓你們也給那個小無賴騙了去,也顯得我們村裡人家不厚道。」
沈少卿依然沉默,果然是因為季宣懷。只是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麼要攔住他,而不是去他家找他娘說?
「要說這季宣懷簡直就不是個東西!想當初,他那不正經的爹娘撇下他後,還不是村裡人把他拉扯大的,更別說前不久,我家可憐他在裡正家整日裡挨打受罵,將他接了過來,好吃好喝地養著,可這麼大的孩子了,一點眼力勁都沒有,不叫就不動彈,稍微讓他幫忙幹點活,就比牛的脾氣還大,摔碗砸鍋的,也活該我們心善,養出這麼條白眼狼來!」說到這裡,她那一臉的悲痛,倒真不像是裝的。
可沈少卿仍然沒有一點表示。
「這不,我們還沒找他算賬,那小禍害反倒半死不活地跑到家裡來號喪,說我們苛待他,還要害了他。你看看,我們家連飯都沒法做,卻還都成了我們自己的不是了!」正說的激動的她,見沈少卿盯著家的方向,顯見是不耐煩了,於是語氣一轉,說明來意道:「我們吃點虧也就算了,誰讓是他長輩呢。想來你娘也是好心,一時心軟,被他的花言巧語蒙騙了,倒把我當成那種搬弄是非、容不得人的了,天地良心,要不是那小禍害實在是無法無天,我們哪裡就缺他那一口飯了,小少爺你是最明事理的,我可都是為著你們著想,他可是可手腳不乾淨的,你可要好好勸勸你娘才是,可別……」
「呦,說什麼新鮮事吶?讓我也來聽聽!」話被突然出現的季宣懷打斷了。
「季宣懷你個餵狗的,整個陰魂不散,昨晚怎麼沒有直接淹死你!小少爺你看,去我家鬧的時候半死不活的,裝的那叫一個像,騙得我們心軟,不與他計較,這會見我跟你說實話,便忍不住蹦出來了吧,你們可不能再上他的當了,倒讓人家看笑話。」見季宣懷一臉囂張,她有些顧忌地拉著沈少卿說道。
「我倒是想,可惜閻王他老人家不收,說是專門等著你呢,還有,背後說人壞話是要拔舌頭的,你要是再不積點德,可就真來不及了。」季宣懷看都不看她一眼,煞有介事地說道,然後拉著沈少卿就走,也不管被氣的發抖的她在身後如何謾罵。
「就沒見過像
你這麼呆的,聽她廢什麼話?幸好你娘讓我出來看看,不然你還等著她管飯啊!」遠離季老四的家裡之後,季宣懷邊鬆開拉著他的手,邊對他說道。
「……」磨得過惡人的,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沈少卿只是沉默地想道。
至於季老四家,為了避免他來沈家敲詐,今天一大早,在季老四去集市上買新鍋之前,季宣懷便換上前天晚上的髒衣裳,又往上面倒了點水,沾了些泥,半死不活的往季老四家的屋裡一躺,便扯著嗓子大鬧起來,一面指責他們的刻薄,一面嚷嚷著不想活了,他們要打儘管打,死在他們家裡也省得做孤魂野鬼。
鍋他賠不起,再留著他更是不可能,季老四原本是想打他一頓出氣的,可被他這麼一鬧,又連帶有人過來圍觀,就也不敢下手了。畢竟,若是真的打了,這個無賴還不趁機巴著他們一輩子,死了那更是晦氣,可又實在嚥不下去這口氣,一時間只想著先把季宣懷拉出去再說。
可俗話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他們夫婦折騰了半天,也沒能把一心求死的季宣懷拖出去,反倒被他連撓帶踹,疼的齜牙咧嘴的,讓眾人看了一場好戲。
最終,心滿意足的眾人認為,半死不活的季宣懷已經得到了教訓,怎麼說也是一條人命,而季宣懷則鬧的更凶了,執意要死在他們家裡,逼得季老四隻得鬆口,只要他趕緊滾蛋,以後都不再來糾纏,就不再追究了。在雙方都發過誓之後,季宣懷終於晃晃悠悠地出了他家門,並告知眾人,他以後都住在沈家了,再不會礙他們的眼了,氣的季老四順手扔出一塊黑鐵,人沒打著倒摸了一手的鍋灰。
而他離開之後,還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季老四家裡就帶著那口被他砸爛的鐵鍋,到沈家找沈母訴起苦來。連咒帶罵地說了一個時辰,直將季宣懷在她家的惡行一件不落地數落了一遍,隨後問也不問沈母一聲,便打著替她們母子著想的旗號,理所當然地替沈母趕起人來,哪知一向甚好說話的沈母竟突然強硬了起來,任她說的口乾舌燥,也絲毫不肯鬆口,只得憤憤不平地回去了,卻沒有想到她猶不死心,又將主意打到沈少卿的身上來。
雖然沈母明言不會敢他走,可聽著身後猶不覺耳的咒罵聲,他不覺握緊了雙手,誰要是敢不讓他好過,自己也絕對別想過得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