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歷史軍事 > 瑤山歪傳之花開千年

正文 第7章 神侍 文 / 風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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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思靜靜地坐在床邊,不聲不響地拉過她的手,輕輕點了一點藥上去。阮綿頓時渾身僵硬——可是,等了好久都沒有想像中的劇痛傳來。那藥冰冰涼涼,敷在傷口上一下子就被吸了進去,繼而是暖融融的舒適。

    不是一個藥?她迷茫抬頭,撞著秦思微笑的眼。

    為什麼?

    秦思解開了她另一隻手的繃帶,拉著她的手,慢慢地引她浸入水中。他的動作輕柔,一點一滴地撥開傷口上的藥膏。兩隻手,他的纖白修長,她的短小髒兮兮,一塊兒浸到了水裡。

    冰冰涼涼的水,溫潤的指尖。

    阮綿打小就是錦衣玉食,裡裡外外都是被宮人侍候著長大,可是這份溫存的觸感卻讓她起了一絲戰慄。她甩甩頭,躲開他傾瀉而下的長髮,結果,一不小心,長髮就浸到了水裡。她急急忙忙去接,拎起來還是帶了點水珠,一滴兩滴,晶瑩剔透。

    她只能乾笑,「濕了。」

    秦思點頭。

    阮綿抓耳撓腮,「曬曬?」

    秦思卻只是搖頭,舉起了她的手握了握,若有所思。他說:「你還那麼小。」

    「……不小了。」

    外頭有陽光投射進窗戶,跳躍到了桌角,她瞇起了眼,看著指尖被陽光照射成了淡淡的紅。和秦思比,她的確還小,可是十四歲真的已經不小了,她已經翻山越嶺闖過許多泥濘,生生死死跨過無數道坎。

    他不爭辯,只是輕道:「鳳色上的是烈性的藥,也難為你受不住。她素來性子穩當,今日不知……」

    「……」果然,那個女人沒安什麼好心。

    「你好生休息,我明日再來。」

    上藥罷,秦思已然走到門口,阮綿在他推門前叫住了他,等他回頭,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個掌門……他和她非親非故,可是自從她上了桃花郡,他就無時無刻不在細心照顧著她。她稀罕這份溫情,可是……她不過是個懷了小心思想藉著他踏上天宮的外來客,他的溫情,她受之有愧。

    秦思安靜地等待著,全然沒有一絲掌門的架子。

    阮綿坐在踏上支支吾吾半天不解,到最後只能抓了一把被褥,咬牙開口,「那個,你為什麼不問我遇見了什麼?」她那麼高的祭台跳下去沒摔成肉泥,她上了天宮,而這瑤山上的歷代神侍沒有一個人帶回天宮的消息過,不是嗎?

    「我好奇過。」良久,秦思輕道。

    「在天宮上,我見到了一個活人。」

    秦思安靜依舊。

    阮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道:「我見到了姜華。」

    *

    藥廬裡飄著淡淡的藥香,阮綿的手腳都被繃帶綁著,趴在窗口曬太陽。秦思早就已經淡到看不見,她卻趴在窗口一直目送他已經消失的身影。

    剛才籠罩在他身上的氣息,是陰鬱,前所未有的陰鬱。他向來如清水微風,和他在一塊兒是伸手進溫泉裡的觸感。溫熱的水在指尖流淌,他一顰一笑,都是暖融融的。可是剛才那一刻卻忽然遠得觸摸不到,彷彿是一腳踩了空,跌入了無盡的深淵。

    秦思在走前沒有笑,只是輕聲念了一句話——瑤山上,不許提他。

    不許提姜華……

    阮綿趴在窗口百思不得其解。這個姜華不是神麼?他創造了桃花郡,他是瑤山一派世世代代供奉著的神明。秦思身為掌門,最大的願望是修煉大成,帶著瑤山一派飛昇成仙,這才是一個道士一樣的門派該有的追求抱負不是麼?而姜華,正是瑤山代代朝聖的神才是。

    瑤山每隔一百年都會選出的神侍,可是給姜華當奴做婢去的,這樣的恭順,這樣的卑微。如果這個世上還有一個地方是仙地,那只可能是桃花郡;如果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夠救贖她,那只可能是姜華。

    *

    阮綿再上天宮的心,一直沒有停歇過。可是秦思卻好像忘記了這麼一回事,日出日落,花開花落,他時常帶著一壺清茶坐在藥廬內,一點一點地用一根青草頁撥開杯裡的茶葉。

    阮綿的手腳已經大好,她在屋外拔光了長得不利索的雜草,把每一株的根都挖乾淨了才下定決心磨磨蹭蹭地挪到了秦思身邊,討好地笑,「秦思,我還是想去天宮……」

    髒兮兮的臉,汗珠晶亮的鼻尖。

    秦思擱下茶杯,看著她這副模樣微笑起來。他說:「你們那兒的公主都是你這副舉止?」

    阮綿默默鼻子,乾笑道:「……不是。」

    秦思微微一笑。

    「公主應該是這樣的。」阮綿乾咳幾聲,抓起一抹裙擺掐著嗓子擠眉弄眼,「阮綿見過秦公子,阮綿年幼不懂禮數,還請秦公子莫要怪罪阮綿。」

    「那你這副舉止,是何來?」

    何來呢?

    阮綿說不出話來,心裡的晦澀一絲絲籠蓋上眉目。華邵國家雖小,卻是禮儀之邦。她卻是自小驕縱橫行,毫無禮法……華邵國裡有不少帝姬,卻只有一個公主鳳臨,她桀驁難馴,仰仗的不過是萬千寵愛於一身。而給她這一切的那個人……早已經死在親子手裡。

    她十歲出宮,歷盡艱險來到桃花郡,卻至今沒有眉

    目……

    明媚的陽光沒有投射進屋裡,天色泛了陰。

    她臉上依舊留著一絲笑,卻是僵化在的臉上。秦思原本如沐春風的臉色稍稍變了,幾次張口卻又無聲而止。末了,他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歎息一聲。

    阮綿被這一聲歎息感染,眼圈泛了紅,咬著嘴唇不肯落淚。

    良久,才是秦思低低一聲,「真乃癡兒。」

    她不答,任由他溫涼的目光把她包裹,焦躁的不安的顫抖的深思被漸漸撫平。也不知過去了多少時辰,她才聽到他低歎,「明日日出,我帶你去見神侍。」

    *

    時辰一到,阮綿跟著秦思踏出了房間。跟在瑤山的老大後頭,她昂首挺胸,狐假虎威。瑤山派是個道士派,阮綿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是秦思的話,第二次卻是看山上的人的打扮。每一個都是白衣飄飄仙氣逼人,就連鑄劍閣的朱九,也是一副門神大將的模樣……

    男男女女,黑髮的年輕,白髮的也不顯蒼老,真正的銀髮童顏也不在少數……這些人,隨便找出個去到對面的大陸,都會被瞧成世外高人吧……

    阮綿很糾結,磨磨蹭蹭跟著秦思的腳步。他很高,她只到他的胸膛,一抬手,能抓住的只有他的袖擺。她抓住了它,「秦思,你幾歲了?」修仙的人看不出年紀……該不會是個七老八十的童顏老頭吧!

    「何以問這個?」

    阮綿一愣,無言以對,朝他乾瞪眼。整個瑤山派的掌門,要統帥那麼多半仙一樣的老頭兒,該不會……

    秦思靜靜看著她,忽而笑了,輕聲道,「我是上任祭祀之子,故而修行比較早。今年二十有七。」

    「哦。」

    二十七啊,那就是和哥哥一樣的年紀。阮綿輕輕舒了一口氣,抓了一把破兮兮的衣衫跟上他的腳步。為什麼鬆了一口氣?她問自己,思來想去,還想不通透。

    約莫半盞茶,秦思停在了一座鐵索橋前面。橋的對面是另一座小山峰,長長的鐵索連接著兩個山峰。鐵索下,晨霧薄靄還未散去,淡淡繚繞著。

    阮綿頓時心跳加速,手腳泛軟,頭暈目眩……又是鐵索橋!這瑤山上不是都是凡人嗎!!

    秦思了然一笑,「只有一條路。」

    一條路……阮綿拖著麻木的手腳往後退了一步,瞇著眼不敢看橋下繚繞的雲霧。這山有多高?踏上去,摔下去估計會成肉泥吧。哪怕沒有摔下去……只要一想到要踏上那種懸空的又高得嚇人的地方,她就從脊椎酸到了後腦勺。

    「你必須自己走。」秦思的聲音幾乎要淡在風裡,他說,「瑤山神侍都在那兒,你如果堅持要上天宮,必須從這裡走過去。」

    秦思在等著她的答覆,山風獵獵地吹著他的長髮白衣,仙風道骨。阮綿很沒出息地蹲在地上閉著眼,死死抓著他的衣擺不鬆手。

    瑤山之巔,只有一根鐵索連接著她的抱負……她紅著眼抬頭看秦思,卻沒有從他的面容上找出一絲幫助她的意思。這是考驗,也是審判。

    她勇敢,不代表她不怕高。十一歲她遇到過狼群,她守著一個火堆,拿著火把打死了一隻烤了吃。可是這個怕高卻是骨子裡的天性……手腳正常的人,不可能掐死自己。她不敢,可是……

    秦思移開了視線。有那麼一瞬間,他想抱起她送她到彼岸。可是,千古的規矩不能廢。他不想看到那個瘦小的身子瑟瑟發抖的模樣,也許,這就叫不忍。她還小,很多時候還是本性使然,純然的心思支撐著她爬山涉水。

    「如果不想走著捷徑,我可以收你為弟子,你學瑤山術數,他日也可報仇。」最後的最後,他輕聲道。

    阮綿吸了一口氣,小聲問:「要多久才能回去做我想做的事?」

    「十年。」

    「日以繼夜呢?」

    「七年。」

    七年日以繼夜,方可勉強出師。阮綿咬咬牙,逼自己一點點鬆開了他的衣擺,一步兩步,她努力靠近著崖邊。

    「阮綿。」秦思在她身後輕聲喊。

    她不言語,一點一點挪向崖邊。七年實在太長,她實在等不起。

    秦思歎道:「你,想好了麼?」

    阮綿已然哆哆嗦嗦站起了身,踏上了第一步。決定,談何容易?她沒有決定,在她面前的從來只有一條路不是麼?走,或者停下來等死,她只能二選一。

    鐵索橋順滑無比,她縮回了腳,蹲下身子解開了鞋子,光著腳踏上第一步。那橋不是巧,其實說起來,它只有三根鐵索。底下兩根行走,上面一根可以攙扶。顫顫巍巍走了幾步腳就已經軟得找不到邁步的方法,可是她不敢回頭,一回頭如果是秦思還好,如果是萬丈深淵回頭無路……

    不要往下看,不要往後看,往前……

    腳下的冰涼慢慢蔓延,等到烈風吹得雙腳麻木再也感覺不到一絲冷意的時候,她已然到了鐵索的中間。如果不是那根攙扶的鐵索,她恐怕早就掉下了萬丈深淵。

    一步,兩步,三步。忽然間,狂風大作!

    長長的鐵索晃蕩起來,搖擺不定。她奮力抓著上面的一個鐵索,可是兩個腳卻被晃得離開了鐵索,一瞬間,她懸空掛在鐵索上,手臂像是要被風扯斷一般。

    死亡,有時候很近,卻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隔著冰渣子的路,光著腳踩過去了才

    才是死亡。阮綿死死拽著鐵索,卻怎麼都無法把腳擱回早已失控的餘下兩條鐵索上。力氣如同抽絲,一絲一絲,燃盡燈油一樣地消散。

    鬆手吧。一個聲音一遍遍迴盪在腦海裡,鬆手吧,鬆手,一切就能結束……底下的深谷是暗紅色的,在往上卻是皚皚的白雪。阮綿頹然往下眺望,心如死灰。視野一點點地被白色籠蓋,末了,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一抹紅色觸目驚心。

    那天,在冰天雪地的宮殿裡,那個人的紅色衣擺拖了一地。他只在她耳邊輕吐——

    去求瑤山讓你當神侍吧,然後,再來找我。

    阮綿笑不出來,哭不出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了抓著鐵索的手上——被神侍侍奉的神明啊,究竟怎麼樣才能走到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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