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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九章 心魔 文 / celiacici

    江彬怔了半晌,去看身邊那鬼面人。

    那鬼面猙獰,好似泥塑的像,死的,冷的,已作了古。可他這沉默,卻好似千軍萬馬,踏得心上雷霆萬鈞、烽火四起。

    「我早知你們會來此處,留了份薄禮與你。」「正德皇帝」話音方落,便聽了弦斷之聲,有什麼從碑亭頂端直直落至江彬跟前,卻是兩卷字畫。

    「仔細有詐!」張錦也弄不明白這幾人間的恩怨,只知前狼後虎,都非省油的燈。

    江彬卻不聽張錦的勸,一把將那字畫撈到懷裡。

    攤開一幅,畫上是個士大夫。那威嚴的神情與中規中矩的穿戴,正是被正德皇帝逼得棄官的李東陽。邊上題一行字,用梅比他高潔,落款印是他的門生楊廷和。江彬又取另一幅,解了捆綁的線,攤開來卻見那紙上貼了一副春聯,當年江彬是眼見著他叔父左右開弓地寫下的。春聯有些年數了,皺了,黃了,可左側一聯為首的一個「梅」字,卻喧賓奪主,彷彿要從那紅底裡跳脫出來。

    猶記得當年鄰里的交口稱讚,而來自京城的算命先生卻道,左手一蹴而就的一聯,像極了太子太師楊廷和的筆墨。太子太師一躍而成了楊首輔後,還邀了江彬同往梅花間,折枝寫下如出一轍的一個「梅」字。

    這梅字,觸目驚心地烙在兩幅字畫裡,蠶頭燕尾、行雲流水,那替他穿鞋的手,餵他果子的手,點他錯棋的手,暖他掌心的手……如今,都從褪了色的紅底裡鑽出來,有的拽,有的推,問他究竟認它不認。

    如何就不認得?朝夕相處,卻形同陌路。

    握著卷軸的微微顫抖的手,忽地被按住了。

    江彬抬起頭,正對上那張張森森的鬼面。

    呵!可不就是個戴了面具的鬼?今日這模樣,明日又換了身皮囊,將他們戲耍得沒了頭緒!

    「楊首輔慣用左手,可卻十分忌諱旁人知道。」「正德皇帝」的聲音近了,竟像在耳邊提點,「皮囊固可掩人耳目,這字,卻是洩露天機的。」

    那話自耳邊過,上不了心,只餘下跟前一雙眼,烙印著欲語還休的情。

    難怪覺得熟悉,熟悉得魂驚魄落。

    「難怪我無父無母,只有你這叔父……楊廷和來京師前,居於陪都,再之前,便無跡可尋,卷宗上記錄的暫居之處,遣人去尋,都說不曾住過……算算時日,我叔父離開之後幾日你便搬回了陪都宅院,說是已住了些年頭,可管事的道,一年也不過住上一回。」江彬抽回手,一字一句地說,「一年一回,正是趕集的日子,你總會去上好幾日,再帶回好些個不尋常的藥材,說是給我補氣血。」

    那一雙眼,靜靜瞧著江彬一層層剝落他的偽裝,卻無半點回應。

    「恐怕我並非自幼便跟著你,那都是做了假的。你與我朝夕相處,至多五年。這五年裡,你教我韜武略,不過為了以首輔身份,將我送到正德皇帝身旁?」江彬自嘲一笑,「你要我留在他身邊做什麼?狐媚惑主?霍亂超綱?好借個由頭奪他的權?亦或是予你可趁之機,撥了他人皮,令他永世不得超生?」

    那鬼面人聽江彬說這些,依舊無悲無喜,好似是個不相干的局外人。

    江彬冷笑一聲,一把拽了他衣袖:「你是入世的仙,翻雲覆雨,易如反掌,而我又是什麼?你復仇的棋子,亦或是……」一指喬宇,「他死去的狐氏?」

    喬宇驀地一愣,繼而顫抖著唇喃喃說著什麼。聽不分明,也無意知道,江彬只是趁此機會奪了他手裡的刀,將被挾持的孟宇推給了張錦。

    張錦聽江彬那番話,只覺得雲裡霧裡,直到孟宇被推到他懷裡,才猛地醒悟過來,拔了刀護著吳瓶兒和孟宇跑向吳傑那一處。

    「皇上!」張永要命人護駕,吳傑卻示意不必,冷冷瞧了眼張錦和吳瓶兒,便將受了驚嚇的孟宇抱到馬上。

    孟宇還當吳傑真是那企圖謀害他父王的皇叔,掙扎著又抓又咬不肯消停,吳傑卻連眉都沒皺一下,將他圈在懷中。

    「勿傷江大人!」吳瓶兒被帶下去前高喊著,她擔心在這個吳傑設的局裡,江彬無法全身而退。

    「我為何要傷他?」吳傑勾了抹嘲諷的笑,「判他個凌遲,也是為引蛇出洞,如今,只要他身邊那人將從我這兒奪走的,悉數奉還,我便不計前嫌,放他們一條生路。」

    「還了你,你也尋不著他的。」許久未有動靜的鬼面人忽然道。

    那話語再無偽裝,果真是楊廷和的嗓音。

    那一頭的吳傑卻久久沉默著,直到眼中蓄滿了殺意。

    「你招魂也招不回他,因他死得蹊蹺。他的魂魄稀薄,最是受不住苦的,你若想知道他究竟在何處,便將那玉司南佩給我!給了我,尚可相聚,若不識體統,便是個魂飛魄散的死局。」

    「果真是你!」吳傑眼中鋒芒,一刀刀割在鬼面人身上,卻又奈何不了他,只咬牙切齒道,「縱使我給了你,你以為鳩佔鵲巢便可如願以償?」

    「你何嘗不押在這一局?你若真不顧及寧王魂魄,大可將此處夷為平地,弄個兩敗俱傷。」

    吳傑握得韁繩嵌進了肉裡,許久後,才從腰間扯下玉司南佩命人送過去。

    鬼面人接了,一把拽住江彬胳膊將他帶到聖號碑前,塞了玉司南佩在他手心,摸黑尋著那西側的孔洞,握著江彬的手將玉司南佩插進去。

    機括隨著玉司南佩的旋轉而隆隆作響,彷彿推動炮台的動靜,下一瞬

    便要將這惱人的恩怨炸得粉身碎骨。

    旋轉著開啟的石門,只容一人過,冰冷的石階隱進了黑洞洞的甬道,彷彿請君入甕的把戲。吹亮了火折子,卻吹滅了心上的奢望。石門緩緩合上,將昨日種種鍘斷在身後,江彬就是只斷尾求生的壁虎,在夾縫中溜走,不敢回頭看血肉模糊的過往。

    跟前,只有一星光亮,像引魂的燈籠中,搖搖曳曳的火光,讓魂靈渾渾噩噩地跟隨著,不知去往何方。江彬忽然覺著這一幕熟悉,好似也曾恍恍惚惚地跟著一盞燈走過,走著走著,就落入了一具軀殼醒了過來,好似經歷了一場荒誕的夢境。這或許是前世記憶,又或許是化狐為人的片段。方纔,他不過是為了令喬宇分心隨意杜撰一句,卻不料,喬宇那神情,竟似被他說中了心事。

    他當真就是冠山那狐妻,是江梓卿手裡的棋!這世上,等他的,唯有一人。

    江彬忽然想起王勳的那句:「明日你便能見著他。」

    何處?何處得見?

    忽地,腳下一頓。

    長明燈的光亮令雙眼酸澀,閉了,再睜眼,就見了三尊朱紅的棺槨。

    後殿,這裡是正德皇帝曾帶他來過的地方。

    當時,他與正德皇帝就站在這環繞的坡道上,俯視著這三尊朱紅的棺槨。中間那四重棺槨,是正德皇帝的,兩側略小的梓木棺槨,一個是夏皇后的,一個是他江彬的。

    手中的火折子被身後人抽走,狠狠踩在腳下,那火星子奄奄一息地掙扎片刻,終是滅了。

    江彬垂眼看著那只皂靴,那皂靴的主人卻驀地擋在了他跟前。

    面具已經摘了,可背著長明燈的臉,卻是暗的,是燃燒後的灰燼,輕輕一吹,便飛得滿天都是,散得乾乾淨淨。最終只餘下一團燒化了的心,或埋在宣府,或葬於朝堂。可千不該萬不該,出現在這陵墓裡。

    江彬聞著那用醋泡過的燈芯透出的酸味,眉間輕輕一皺,卻又笑了:「這是要侄兒做什麼?」

    那臉微微一側,避開江彬咄咄逼人的目光,露出半張楊廷和的臉,那是江彬曾在陪都見過的濃墨一筆,是城門與正德皇帝道別時的冷冷一瞥。如今,卻又成了他心心唸唸的叔父。未摘面具時,他眼中尚有一絲波瀾,摘了面具,竟尋不著半分異色,仿若又披了張人皮,層層疊疊地裹著那一顆磐石般的心,終是看不分明。

    他沒答話,只是順著坡道往下走去。江彬只好跟著,暗中思忖,若此時動手,能有幾份勝算。但在弄清他處心積慮的目的之前,江彬也不敢貿然行事,他怕這個心思縝密的仙人手上,還握著旁的生殺大權——正德皇帝尚且生死未卜。

    終於,他在正中正德皇帝的棺槨前停下了步子,衣袖一翻,憑空變出個棋盤來。那棋盤是再熟悉不過的模樣,江彬兒時不慎摔裂了一角,但那些記憶都是假的,如海旁蜃氣鑄就的空中樓閣,踏上去,便跌個粉身碎骨。

    「叔父千辛萬苦帶我到這裡,難不成,就為與我下一盤棋?」

    外頭還圍著吳傑的兵馬,跟前的楊廷和,卻端著那棋盤不言不語。江彬忽然想起了與正德皇帝的對弈。正德皇帝的棋,可謂是佈局工整,奇正迭出,可不就是眼前人教的?可誰又能料到,當初博弈的二人,都不過是眼前人棋盤中的棋子,任其擺佈。

    「當初你砸的這棋盤。」他終於開了口。

    「怎是我砸的?那些不都是『叔父』編排的……」

    「歷劫之前,因我說了他的不是,你一氣之下便砸了它。」

    江彬這才明白,跟前人說的原非此世。想起先前,江梓卿說與他的曲、武曲之事,又憶起楊廷和帶他去茶館聽的那段包拯與狄青的說書,心下陡然一震。

    「他錯將你當了我,你卻著了心魔。」楊廷和扯開忽地被定了身形無法動彈的江彬的衣襟,探進去一隻冰冷的手,「而我——又何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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