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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八章 亦真亦幻 文 / celiacici

    是炮聲。

    來自於外城的炮聲。

    蠻夷不曾有這等兵器,絕非外敵來犯,可又是誰有這等通天的本事?

    怔愣之際,背後被推了一把,天旋地轉間已是落下馬去。江彬在荒草間滾了兩圈,眼前發黑,半晌才緩過來,抬頭看時,王哲已扯著韁繩調轉了馬頭。

    他最後看江彬一眼,眼中竟帶了些許「大仇已報」的頑劣。好似推這一把,便抵消了先前的恩怨,而他,也終於得以從恩情的枷鎖中徹底地解脫。

    他是打算引開追兵。

    江彬醒悟過來,或者犧牲性命來守這秘密,也是報恩的一環。

    馬蹄揚起的灰塵朦朧了日頭,那茸茸的光亮中,幻化出擊缶而歌的影,層層疊疊,儘是古往今來的蒼涼。

    又一聲炮襲,震得耳膜生疼。那天崩地裂的動靜也將跟前模糊的影都攪得粉碎,被風一吹,便好似漫天的柳絮,又似散亂的落花,青的,紅的,最終化為一片寂靜的白。在那漫無邊際的雪地裡,眼險些要盲了,幸而地上漸漸抽出根枝椏,彎彎扭扭,搖搖晃晃,最終成了條隆隆作響的車轍。

    驀然清醒,果真在車上,扭頭就見一張陰晦的臉面。

    風掀起了帷簾,將燕山鬱鬱蔥蔥的綠意映入他眼簾,便好似他望著的不是他,而是那遙不可及的山間一隅。那一隅裡,窩著團絨絨的紅,愜意地搖著尾巴,說那幾株茄子怎還未開花。

    又一顛簸,睜開了眼,才知是夢中夢。

    那張臉,仍在跟前,如出一轍的神情,看得他發楚。

    是了,寄人籬下那幾日偶爾驚醒時,便是見了這泥塑木雕的模樣,翌日清醒間想著向來中規中矩的喬尚書怎會坐在他床頭發怔,便權當是做夢。然而此刻,一切都水到渠成得觸目驚心。

    江彬不知喬宇為何在此,不知王勳叛變後他是如何安然無恙地入得京城又接應上王哲將他帶上了馬車。

    嘴裡滿是苦味,不知被餵了什麼。想起身,卻一陣頭暈目眩又被他按回腿上。

    「方餵了些補血氣的丸藥。」喬羽替江彬將蓋著的棉衣又往上扯了扯。

    江彬卻覺得那覆在身上的重量壓得他透不過氣來,費力地撥開喬羽按在他心口的手:「你……怎會在此?」

    喬羽不答,被撥開的手垂在身側,隨著馬車的顛簸晃晃悠悠,沒個著落。

    「去哪兒?」吐出的話都帶了股澀味,苦得舌根發麻。怎就總遇上這些各懷鬼胎的悶葫蘆,問十句方答一句,答了也未必是實的。

    喬羽看了江彬半晌,未答話,卻驀地拽住了江彬的手。那緊握的力道是此刻的江彬如何都掙不開的,他怔怔望向喬羽,可喬羽眼中卻平靜得好似一幅畫,雪是止的,江是平的,人是木的,只徒勞地睜著一雙眼,呆呆看著畫外人。也或許是被藏得久了,久到重見天日、死灰復燃時,已忘了跳出畫卷的法子。

    心中某盞燈悄無聲息地亮了。

    在晦暗的夜色中,一盞接著一盞,連成一座霧氣瀰漫的橋,橋的彼岸,是冠山的茅屋,屋裡的炭火燒得辟啪作響,那書生從案上抬起頭來,伸手就要拉他過去。

    江彬猛地掙開那隻手,卻因為推得過猛而滾落到了地上。頭磕著什麼,一陣疼痛,心中的恐懼卻蓋過了*的不適。他知道,有什麼東西醒了,吸吮著他的骨髓無孔不入地鑽出枝葉來,那尖利的嫩芽刺穿了五臟六腑,亟不可待地要破土而出。

    耳畔喬宇喊著什麼,聽不分明,卻似曾相識。

    再次醒來時,不見了身邊人,只是斜靠在不知停在何處的馬車裡,身上蓋著那件染了些藥味的衣裳。一身虛汗已濕了後背,亂髮貼在面上。江彬試著直起身,雖仍有些道不明的疼痛,但累日的疲乏卻因了那藥力而消退了大半,眼前也清明了不少。

    掀起簾子,外頭是蠶食著天際的暮色,山麓上,被映紅的黃瓦與紅牆渾然一體,彷彿燃著的一團火,燒著簷牙高啄的康陵碑亭。

    江彬指尖一顫,那簾幕便遮去了跟前種種,直到一陣風送來隻字片語。

    「孟宇在哪兒?」

    江彬一怔忙又掀起帷簾,這才見了不遠處的樹蔭下匿著幾人。

    其中兩個挨得極些,依稀是一男一女,方才說話那人的聲音江彬認得,是吳瓶兒。吳瓶兒身旁的瞧這身量該是張錦,而二人對面馬上之人,全然看不清樣貌,只聽他道:「可帶來了?」

    那聲音沙啞得好似年過花甲。

    吳瓶兒猶豫片刻,從腰間解下一物拋過去,馬上那人接了,細細摩挲一番,忽地扭過頭來:「扶他下來。」

    江彬一驚,鬆開了手,那帷簾一蕩,已落入那人眼中。

    他早知他醒了?

    不等江彬做他想,帷幕已被掀起,張錦探進半個身子,伸了手要扶他。

    江彬卻不伸手,只捏皺了身上的棉衣壓低聲音道:「那人是誰?」

    「誰知道?」張錦啐了口,拽住江彬胳膊,「那娼婦養的,命我大哥騙了瓶兒……小王爺如今在他手上……」

    「瓶兒給的他什麼?」江彬借了張錦的力道下了馬車,盡可能走得遲緩些。

    「玉司南佩。」張錦亦附耳道,「吳傑那處偷的。」

    江彬一皺眉,忽地生出股不安

    安來。是馬上這人令王哲和喬宇救他出來,又令吳瓶兒和張錦偷來了玉司南佩?他究竟知道什麼?

    此時已踉踉蹌蹌地近了,江彬終於看清馬上那人,他身披銀甲,腰挎寶劍,猙獰的青銅鬼面隱去了他的模樣,唯獨那一雙眼,眸若點漆,令江彬想起說書段子裡的面涅將軍。

    正與此時,便聽了一陣馬蹄聲,遙遙望去,卻是喬宇,喬宇跟前還環著一人,竟是凍得瑟瑟發抖的孟宇。

    孟宇畢竟年幼,一見瓶兒等,便忍不住哭開了。吳瓶兒心疼得緊,不管不顧地迎著跑了去,馬上那人卻對喬宇打了個手勢,喬宇木著臉抽出匕首架在孟宇頸上。

    吳瓶兒猛地剎住步子,扭過頭惡狠狠地瞪著馬上男子。那人卻視若無睹地下了馬,從喬宇那處抓過硬憋著哭聲的孟宇,讓喬宇遞了火折子給張錦,要三人率先走在前頭。

    江彬猜到他要去何處,暗暗心驚,不知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江彬時不時用眼角掃著後頭跟著的鬼面人與喬宇,想著如今勢均力敵,必得尋得他們破綻,好救出孟宇。然而奇的是,那男子看似隨意地一手挾持著孟宇,卻總能游刃有餘地遮擋住要害,讓顧及孟宇的江彬與張錦無從下手。

    被迫帶路的江彬唯有故意走得慢些,碑亭外不見守衛,或是因交班暫且無人。江彬走到碑亭裡頭,故意不動作,只拿眼瞧身後的鬼面人。鬼面人竟是徑直走到了尚未刻字的聖號碑前,命孟宇去摸那聖號碑座。孟宇的身量尚未及碑座,伸手恰巧摸到碑座中間陽刻的山巒起伏般的第三圈花紋。被脅迫著,繞碑座走了一周,終於在西側停頓下來。那是個凹陷的孔洞,與那花紋渾然一體,不細看全然分辨不出。

    鬼面人拿火折子湊近照了須臾,掏出玉司南佩拋到江彬手中。江彬未料到他有此動作,險些沒接著,幸而及時抓住了司南佩的穗子。那墨綠的一簇,彷彿枕邊人的發,絲絲縷縷纏繞著十指連心,許他奈何橋邊,碧落黃泉。

    難道王勳所說的相見,當真是死則同穴?鬼面人才是送他最後一程的儈子手?

    手中的玉珮,再無人皮夾雜其中,卻依舊涼到骨子裡,彷彿被江水泡得腫脹的一團死屍。

    那匕首鑲了火紋的柄在孟宇耳邊輕輕一擦,江彬才回過神來,忙走上前將玉司南佩插入碑座的孔洞之中,然而等了半晌並無動靜。江彬握著玉司南佩左右旋了一下,卻都轉動不得。江彬又將玉司南佩拔出來試了幾回,皆是徒勞。

    去看那鬼面人,他只那般站著,似也不解此中緣由。驀地,他滅了火折子,抓著孟宇隱到碑後。張錦的火折子也被喬宇滅了,推推搡搡地躲在了一處。緊接著便聽了奔騰的馬蹄聲,那氣動山河的陣勢,怕是不止千人。馬蹄聲在碑亭前止住了,圍了密密麻麻的幾重。

    江彬靠著冰冷的石碑,就聽外頭拉長了音喊:「大膽逆賊,還不伏誅?!」

    是張永。

    聽那動靜,該是把神機營造的大炮都拉來了,恐怕他們一有動靜,便會連同碑亭被轟得粉身碎骨。

    江彬不信身邊這能翻雲覆雨的鬼面人會沒留後路,可看他遲遲未動,又有些吃不準。

    遙遙的,一聲冷笑。

    那人披著正德皇帝的皮囊,騎在馬上道:「你或不知,這玉司南佩,原有兩塊,一塊先皇贈與了李閣老,而另一塊,則傳給了皇嗣。」

    江彬一怔,他從不知這玉司南佩還是成雙的。若這麼說,先前那塊正德皇帝給的,也許早被吳傑用李東陽的那塊調了包,不然又怎會突兀地出現正德皇帝的人皮面具?那便是說,兩塊玉如今該都在吳傑手上,他早便想著要如何行事了,吳瓶兒偷回來的,該是李東陽那塊,自是開不了正德皇帝設的密道。

    「我已恭候多時,你又何必躲藏?」火把星星點點地映紅了他的臉面,「楊首輔楊大人,亦或是——江梓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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