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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五章 兵敗如山倒 文 / celiacici

    延綏鎮、宣府鎮、大同鎮共三十萬兵馬自居庸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近京城時,恰逢日落時分。已與王瓊、李時春通過氣的幾名看不慣張太后作亂的都察院御史揭竿而起,殺永定門守衛,恭迎「正德皇帝」與江彬等的道來。

    馬蹄揚起的塵土好似要將落日掩埋,江彬虛著眼望了望南郊方向。想起當日臘月天裡,正德皇帝領著群臣步行前往天台祭天祈年的場景,也只有這位活祖宗,敢這般肆無忌憚。韜光養晦,捲了腥風血雨,不過為一句「不負大明」。

    可如今,他又身在何處?入得皇城,可否聽他再玩世不恭地笑罵一句「佞臣」?

    「啟稟皇上,王尚書與李將軍已起兵於城內,往正陽門來了。」

    吳傑略一點頭,看向江彬,江彬忙下馬跪道:「臣請命前往。」

    棗紅馬上的吳傑,一身獸面鎧甲,面容冷峻,當真是九族至尊的威儀:「江彬、蕭滓,即刻帶兵十萬,前去正陽門與王瓊、李時春匯合,斬殺逆黨。」

    「得令!」

    「孫鎮、張輗。」

    「臣在!」

    「領十萬兵馬,於後方跟隨,如有變數,即刻回撤。」

    孫鎮愣了下,張輗卻面不改色地領了命,孫鎮只得跟著領命起身,偷眼去瞧江彬與蕭滓,都是不為所動的模樣,心道「正德皇帝」這命令,豈不是要他二人投石問路?萬一起了變故不得周全,便要丟車保帥?

    蕭滓自然也知道這意思,可一來他是在沙場茹毛飲血慣了的,篤信有王瓊、李時春相助,加之他與江彬的決斷,不至於就到了這般任人宰割的田地,二來這是正德皇帝的旨意,身為臣子也不得忤逆,若成了,是一等功臣,若不成,也是武將宿命。但蕭滓有所不知的是,這般行事,實則是江彬的意思,若有變故,總還能保全主力,且王瓊與李時春最是信得過江彬的,先遣軍必得由他統領。再者,正德皇帝寵幸江彬人盡皆知,令他打了頭陣,也表明「正德皇帝」對戰局的篤信,好穩定軍心。

    整軍待發時,吳傑低聲囑咐:「切莫急於一時,他們亂了陣腳才有破綻,若有變故,你自行定奪便是。」

    江彬一點頭上了馬,與蕭滓帶著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地往正陽門去了。

    寒風迎面吹著,吹散了日暮的浮雲,也吹落了一地蕭瑟。

    江彬握著韁繩的手凍得發麻,展開看,便是條貫穿手掌的紅痕。猶記得兒時,看手相的先生捧著他的手自言自語道:「算不出,如何就算不出了?」。身旁的江梓卿點他掌心道:「終是個變數。」

    是誰命裡的變數?抑或是大明的變數?

    似為靜候這變數的道來,十萬兵馬,只有行軍動靜,卻無半點人語聲。正陽門通往永定門的大道,恰在京城的中軸線南端,江彬還記得正德皇帝給酒樓選址時曾帶他風風火火地走過這一段。那天寒地凍中迅速湧向正陽門的冗長而沉默的軍隊懸浮著點點火光,好似借道的陰兵,一雙空洞洞的眼。在這隊伍中,由京城被調入九邊的居多,總盼著能回來,可如今回來,卻是以這等身不由己的身份,好些個連仗都沒打過一回,便被推著與曾經的戰友自相殘殺,如何提得起士氣?江彬早料到這情狀,卻並不作多想,這些少年人不過是還未經過迫在眉睫的命懸一線。「死」字當頭,或是潰敗,或是瘋魔,沒有誰能逃得脫這一場賭局,如今已無退路。

    遠遠的,終於見了平日裡只走皇輦宮車的正陽門,那火炮的巨響與短兵相接聲敲打著士兵們的耳膜,令他們驚弓之鳥般抬起頭來,分明什麼都瞧不見,卻仿若見了牛頭馬面來招魂,驀然握緊手中兵器,步子也沉重起來。此時,已到了三里開外,江彬一揚手,整個軍隊便剎住了步子,江彬拽著韁繩扭頭看蕭滓,城門未開,也無接應信號,強攻自是可取,卻又怕因貿然闖入而亂了局面。

    「士氣本已如此,必得坐個決斷,退,怕是退不得的。」蕭滓自然也知道一鼓作氣的道理,多拖一時便少一份勝算。

    江彬點頭,方下令推上大炮,卻聽得一陣騷動,抬眼去看,城門竟是緩緩開了。

    那挪動的聲響,好似寒夜裡從窗縫裡擠進來的風聲,嗚嗚咽咽,似淒婉的笛音,又似冤魂的哭訴,這宛如聊齋的開場,現身的主角,自然也並非王瓊與李時春。

    那馬上的人影在火光中彷彿迅速跳躍著,東一個,西一個,最後連成一片黑壓壓的影,遮天蔽日。

    近了,江彬才看清是百名檔頭與番役,簇擁著馬上的東廠督主張銳。

    張銳的刀尚在滴血,鎧甲上斑斑駁駁的血跡也不知是誰的。他從門裡斜睨著門外綿延的軍隊,只一句:「皇上在何處?」

    江彬在宮裡的時日,算得與張銳相熟,知他善於權謀,必不會站在向來看不慣他的張太后一邊,方纔那句語氣中也透著急切。江彬與蕭滓對望一眼,終是如實道:「外城。」

    張銳一皺眉,不等江彬與蕭滓明白便帶著人馬逕自衝出了城門,驚得軍隊一陣騷動。

    此時,江彬等才看清正陽門內的景象,這哪是分庭相抗,分明是一邊倒的殺戮。

    都是京軍裝束,繫著鵝黃頭巾的卻已是死傷過半,只有逃的份兒,落在後頭的便被一刀斬於馬下,那折在地上的黃旗被火燒得只剩了一角,隱約可見「鋤奸」、「外戚」等字,下一瞬卻又被濺了一層血。

    江彬見此,忙下令撤軍。蕭滓斷後,江彬則去追張銳。

    張銳的馬快,江彬總落下一段。好不容易近些,卻忽聽一聲巨響,地動山搖間在跟前炸開連片的火光。江彬還

    還來不及喊趴下便被震得險些落馬,幸而他用腿夾住馬肚藏在馬下才勉強躲過藏在彈藥裡的飛散的釘子、石子。

    抬眼望,那帶著血腥味兒與焦臭味的煙霧中一片鬼哭狼嚎。好些個火人尖叫著奔出來呼救,被炸得重傷的幾個東廠的番役在地上蠕動著想逃脫一死,卻又被馬蹄給踩得陷進土裡。

    張銳的馬早被炸得開膛破肚,還好張銳躲得及時,蒙了臉一滾,趴在地上,如今用刀支著身子喘息,也看不清披風下究傷得如何。霧又散去些,江彬菜才發現死傷人數眾多,那穿著打扮,分明是自己一營的兵士,直到火光燒了近處的旗幟,才知遭伏擊的竟還有原本緊隨其後的孫鎮、張輗的兵力。

    可這究竟是誰做的?

    慌亂中,就聽了一陣輕快的馬蹄聲,肆無忌憚地踏著殘肢斷臂到了跟前。身側的人舉著火把,將那人的臉面映得通紅,但那張熟悉的臉上,卻只扯了個冷到極致的笑容。

    「二哥躲什麼?」

    江彬呆呆看著那張倒著的臉,心道王勳怎會在此,他不是在陪都嗎?喬宇呢?怎不見他?王勳既是從吳傑那方向來的,又怎會無人知會……

    心中狐疑,亂麻似的,翻身上馬,卻見王勳馬後用繩子拖著血淋淋的兩人。

    那灰頭土臉的,已是看不清原本容貌,只聽得其中一人大罵:「小王八羔子!你對得起你大哥嗎?!」

    孫鎮!是孫鎮!而他身邊同被拖著那人,越看越似張輗。

    這一驚非同小可,江彬緊緊拽著韁繩回頭看一眼,自己帶的人馬早散了,而蕭滓也還未追上。

    「怎的?嘗到心灰意冷的滋味了?」

    臉還是那張臉,卻為何,陌生得彷彿只是穿戴了王勳皮囊的厲鬼?

    王勳細細打量著江彬神色,彷彿那不可置信的驚異與憤然是牌位前絕佳的供品:「你早知我大哥死得冤枉!」

    江彬彷彿被當頭棒喝,濃重的火藥味熏得他一陣頭暈目眩,需得緊緊拽著韁繩才能穩住身形。

    王勳知道,原來他知道!

    他知道王繼死於江山社稷,死於一個機關算盡的借口。

    江彬想起那個雨夜,想起那兩壺羊羔酒,想起王勳在他墳前喃喃說著:「可誰要這長遠?」

    是誰?是誰告訴他這些?

    再睜眼,還是那張熟悉的臉,卻似乎在黑夜中,扭曲成王繼的模樣,咕嚕一聲,從脖子上滾下來,死不瞑目地瞪著他這個同流合污的罪人。

    江彬猛地拉扯著韁繩退後一步,卻聽馬兒一聲嘶叫,身子一斜便從馬背上滾了下來。

    不知誰摘了他頭盔,拉扯著他的發將他臉按在焦黑的泥地上,雙手反剪捆了個結實。

    江彬嘴裡一股血腥味,也不知是嘴裡破了,還是從心口泛上來的急火攻心的絕望。

    有誰在耳邊高呼萬歲,馬蹄聲交錯著蓋過麻木的心跳,鬼魅般的黑影簇擁著一人來到他跟前。

    江彬被一把拽住髮髻不得不抬起頭來,就見了馬上俯視著他的「正德皇帝」。

    同樣的臉面,到了跟前,卻只是笑。那笑鋒利得能削鐵如泥,一刀刀割著,剜著,直到江彬渾渾噩噩的彷彿只剩了一副搖搖晃晃的骨架,輕輕一觸,便不中用地成了飛灰。

    那人身下的馬兒還認得他,輕輕刨著地,呼哧呼哧地俯身瞧他。

    「皇上早知你與東廠張銳、兵部王瓊、李時春串通好了,藉著攘除外戚的名義將皇上騙至此處,再著意離開,讓早便埋伏好的人手行謀逆之事,幸而我等救駕及時——」

    王勳朗聲說著,江彬卻已聽不分明。跟前,彷彿又亮起了宮燈,一盞一盞,綿延到宮殿的盡頭。

    那裡,有個人背著手等他,聽了腳步聲,低低問一句:「是福是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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