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0第七十九章 胎發 文 / celiacici
江彬心下奇怪,便分了神,冷不防地被人從背後勒住拖下馬來滾作一團!
江彬胳膊肘撞到樹上,一陣麻痺,尖刀便落了地。見那人壓將上來,忙一拳砸過去,卻被不偏不倚地接了個正著。
「是我!」那人揮開週遭撲騰個不停的蛾子,壓低聲音道。
江彬聽了那聲音一愣,那人讓開些,江彬才看清他抹了些灰的臉。那一對晶亮的眸子,透著久別重逢的笑意。
江彬忙將他拖到樹後隱蔽處,拽著他衣領道:「怎的是你?!」
王勳一笑,扶正頭盔道:「皇上之前密詔,可不就為的這事?」
江彬聽他這麼說,當真印了吳瓶兒所言:「喬尚書可也是得了皇上授意……?」
王勳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若不做足了功夫,又怎能瞞得過那些個耳目?」
「何人耳目?」
「誰又知道?這盤根錯節的,也並非一蹴而就,只不過妄圖動搖社稷,皇上自不會姑息。」王勳說到此處,又探頭看了眼週遭,見兩軍一進一退地廝殺,無人理會這一處,才又壓低聲音道,「你且說說,王爺是如何打算的?」
江彬便將之前吳瓶兒所言一一說了,王勳聽罷,摩挲著刀鞘道:「實則皇上自吳太醫別後便再未見過他,那玉牌也不知哪兒來的又是誰送了去,那王府也並非皇上教人燒的……這些個有貳心的,處心積慮地挑撥,不過為爭權奪勢。皇上如今離京,又將計就計地放了消息令寧王回南昌,便是想著要合演一出,誘得那些個亂臣賊子露了馬腳,好一網打進了,逼出吳太醫下落。」
江彬聽王勳這麼說,心中便寬慰了許多,思量片刻後道:「可是要王爺佯裝被擒?」
若朱宸濠戰敗被俘,那些個想漁翁得利的必定怕朱宸濠等人會供出些線索來,或掩埋罪證,或毀屍滅跡,斷不會沉得住氣。
王勳見江彬與正德皇帝不謀而合,嘖嘖搖頭道:「當真不負你『佞幸』之名!可這不過是其中一環。」頓了頓道,「你該是已勸過王爺,切莫水戰了?」
江彬頷首,心道王勳倒真是知己。
「皇上已查明有人在他炮船上動了手腳,便是要兩軍交戰時出些差池,將這禍事推脫到寧王頭上。而寧王這處,也必有逆賊安插的爪牙,極力勸說他水戰,實則多已佈置妥當,好見風使舵,令寧王無法全身而退,得個兩敗俱傷。」
王勳這番話,倒讓江彬想起之前喬宇問他的「誰真有貳心」,正德皇帝若有不測,能名正言順地把持朝政的,不過那麼幾個……
「故而,一要保皇上與寧王周全,二要做足了戲,引蛇出洞。我知你鐵齒銅牙、舌燦蓮花,定能成事則個!」
江彬聽王勳那篤定口氣,只斂眉道:「若不成呢?」
王勳笑著從裡掏出一木匣子,打開了,便見拇指大一瑪瑙色珠子,月色下泛著血紅色的光亮,可不就是朱宸濠之前送的避水珠?
「皇上讓我交與你,說若真出了岔子,只管逃命便是。」
這珠子,只在江彬與正德皇帝濃情蜜意時水下戲耍過一回,這一本正經地交了王勳,可不就有揶揄的意思?
江彬啐耳根發燙,心道這檔口還有心捉弄他。
幸而王勳並未問這珠子來歷,只摸了江彬裹得嚴實的頸項道:「可還疼著?」
「皮外傷罷了。」江彬伸手去趕那幾隻又圍上來的蛾子,王勳這才想起來,從腰間掏出個酒囊,往江彬頸上一抹,那些蛾子便如失了記憶的遊魂般各自散了。
「御醫給你上藥時攙了些招蛾子的花粉,好教我一眼認出你……喏,便是這個,你留著,不定日後用得著。」
江彬接過那畫了竹葉的小瓷瓶,揣在懷裡,又見王勳摸出個錦囊遞過來。江彬打開了,便摸出一簇用紅繩紮著的細軟的發來。
「欣兒的胎發,嫂嫂說,讓你這義父保管著。」
江彬藉著月光看那微黃的一簇,只覺得它絲絲縷縷地纏在心上,猛地一絞,痛得險些握它不住。
宣府一役的真相,江彬斷不會再讓旁人知道,也便因如此,他終其一生都走不出那一場淅淅瀝瀝瀰漫著腐臭氣味的秋雨。即使寧王一事上,能得償所願地逢凶化吉,他與正德皇帝,也終究是回不去了。
王勳見江彬發怔,還當他思念故人,歎了一回,又拍他肩道:「嫂嫂和欣兒有我們照看著,不必多慮……我也說不來什麼體己話,你便多顧忌自己一些,莫意氣用事。」
江彬聽了這話,酸澀地一頷首,將那胎發小心翼翼地收回錦囊,貼著心窩藏好。
「這處便交由你了。」王勳說著,拍拍灰起身,壓低了盔帽,翻身上馬去了。
江彬抬頭看了會兒缺月,心道這一去也不知何時能再見了。出了會兒神,片刻後才轉出來。馬已不知去向,只得又尋了匹失了主人的。
撿了刀,一路往廝殺之處追趕,卻聽後方有傳令的高喊著:「撤!撤!全軍回撤!」
然退回來的,不過三分之二的騎兵,方才王勳與江彬說話那會兒,朱宸濠見伍定且戰且退,便聽了李士實與劉養正的,下令追擊。誰料伍定早設了埋伏,用繩索絆了馬蹄,又用點燃拖了引線埋了火藥的竹竿,炸得先遣部隊人仰馬翻。幸而早發現端倪的王綸下令停止追擊及時,這才免於損失慘重。
這一戰,朱宸濠一方只落得個灰
灰頭土臉的下場,待伍定帶著人馬跑遠了,才去抬了死傷的兵士回來。
江彬趁亂跟著那些收拾殘局的一同回來了,舊換了先前衣服躺下,那些看守只當沒見著他個大活人進出,不為所動地交班輪崗,儼然戒備森嚴。
片刻後,陸青被那軍醫領進來,卻只坐在江彬身旁不作聲。江彬假裝方睡醒,支起身道:「可是為難你了?」
陸青別開眼冷冷道:『鞋子我替你收了,沾了好些個泥,誰人看不明白?」
江彬方才滿腹心事,回來得匆忙,哪還記得這個。聽陸青一說,才知自己疏忽,忙道:「並非有意瞞你,只牽扯了旁人,不便聲張。」
陸青不搭話,只在軍醫又送藥來時,才端給江彬喝了。之後又伺候江彬擦身、漱口、篦頭,這才熄了燈,合衣在他身旁躺下。
江彬豎起耳朵,仍聽著外頭呼來喝去的動靜,顯是仍在救治傷員、清點人數,一時半會兒也消停不了。
這人多口雜的,想必今晚吳瓶兒是不會來了。
江彬合眼,摸著胸前錦囊,心中百轉千回地睡不踏實,卻也終是醒一陣,睡一陣地熬到了日出。
然而翌日來尋他的,卻並非瓶兒。
張錦打著哈欠走在前頭,後頭三個小兵,將江彬與陸青夾在中間,只往主帳裡帶。到了帳外,依舊讓陸青在外頭侯著,教江彬跟著張錦進去。
朱宸濠背手站在圖紙跟前,依舊是王綸、李士實、劉養正及吳十三等在側侯著。
江彬進來,只著對襟棉甲的朱宸濠方抬起頭來:「昨日不過一試,倒教你說准了,可我偏要水戰,江大人可還有賜教?」
江彬聽朱宸濠這麼說,便知他明裡試探,實則問的是正德皇帝的意思,便順著話道:「王爺執意如此,便要仔細那神機營新造的紅夷大炮與弗朗機炮,紅夷大炮火力可及七、八里外,且設有準星與照門,精準得很,但調節射角總需些時候,王爺可以鷹船等進退如飛的輕便船隻,包圍紅夷大炮所在的福船、炮船,以火炮轟其船桅、船舵,使其動彈不得。而那弗朗機炮,發射間隔極端,又用的開花彈,一發可有五百子彈,正面迎擊必落了下風,還需以可逆風而行的蜈蚣船自兩翼包抄,毀去炮台,搶佔先機。」
「好一個搶佔先機!」朱宸濠冷笑道,「江大人一番苦心,怎可辜負?明日,便與本王同乘,也好指點一二。」
江彬聽了,面上訝然,心中卻知,這不過說給旁人聽的。看似拿他性命做要挾,實則為了避開那些個耳目,方便行事。
言盡於此,二人都已明白彼此意思,只等著合演一齣好戲。
朱宸濠仍舊讓人將江彬與陸青押回原處看管。陸青似乎也終於明白總令他在外頭聽著的意思,壓低聲音問江彬:「當真可信?」
江彬苦笑一下,人心難測,他說得又如何作數。
這一日,朱宸濠下令拔營前往康郎山。這康郎,不過鄱陽湖中一島嶼,山頭開闊,樹木蔥籠,益出兵,益隱匿,太祖便曾於此處囤兵。
安營紮寨,將船隻、輜重清點完畢,已是日落十分。朱宸濠又召集麾下將領定了戰術,下令明日一早便先發制人。
江彬仍舊被看管著,又是喝藥又是抹藥的,生怕他明日吹個風便倒下似的。
當晚,吳瓶兒依舊沒現身,江彬想著,如今朱宸濠最信得過的莫過於張錦夫婦二人,先前不見了張錦,如今又不見了瓶兒,也不知朱宸濠打發他們去做什麼不可聲張之事。
想著明日一戰,江彬翻來覆去地總睡不著,輕聲歎了口氣,卻聽不知何時也醒了的陸青道:「那幾年饑荒,我被送去師傅那兒習武,師傅讓我管個猴兒似的小孩叫師兄,我叫了,他沒答應,但自那以後,卻從未讓我挨過餓受過凍。師傅沒了後,他帶著我賣藝、雜耍討生活,我睡下後,他又瞧瞧去替人挑泔水,好多掙些讓我給家裡使。師兄說,他舉目無親的,沒什麼牽掛。我當時想,若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必要好好報答他。」
江彬扭過頭,黑暗中卻只見了個模糊的輪廓,像極了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