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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3第六十二章 貶黜 文 / celiacici

    江彬回宮的時候,天空赤紅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帷幔被掀起一角,江彬看那流淌進來的月色,忽就想起初次與正德皇帝同乘時見到的楊廷和。那一抹紅,亮得扎眼,似乎冥冥之中的劫數。他是正德皇帝的劫數,而正德皇帝又是自己的劫數。

    月下連綿的宮牆宛如一條不見首尾的巨龍,他的沉浮似是恭順,又似伺機而動。

    江彬下轎,挺直了腰板走過那一段段路、一座座橋,時不時驚醒的回憶,是不經意間的一席話,一抹笑,一份情,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憶起,觸目驚心。

    到了西苑時,額上已沁出一層薄汗,江彬放慢步子,在那迷宮似的彎路上緩緩行著。有輪值的內侍從身邊經過,恭敬地行禮退到一旁,目送他走遠。這等級森嚴的規制,讓江彬想起當初的涇渭分明,他逾越太多,並以為這逾越是兩情相悅的天經地義。

    到了西苑時,額上已沁出一層薄汗,江彬放慢步子,在那迷宮似的彎路上緩緩行著。有輪值的內侍從身邊經過,恭敬地行禮退到一旁,目送他走遠。這等級森嚴的規制,讓江彬想起當初的涇渭分明,他逾越太多,並以為這逾越是兩情相悅的天經地義。

    站在門前,輪班的幾名錦衣衛向他行禮,江彬忽有種轉身離開的衝動,腳卻不聽使喚地踏了進去。

    正德皇帝一如既往地在案前批閱奏章,煤油燈的光亮為這位眉目軒朗的君王鍍上層溫爾的柔和,江彬也曾以為,這不設防的模樣是心無芥蒂的佐證,可如今這光景,又該如何度量?

    聽到動靜,正德皇帝抬起頭來:「回來了?」

    江彬靜靜站著,沒有答話。

    正德皇帝別開眼,又低了頭繼續勾勾畫畫:「早些歇著罷!別陪了。」

    「皇上該知我見了何人。」

    正德皇帝擱下筆,眼卻只瞧著踏面上的雙獅戲繡球:「可否明日再議?」

    江彬望著他案上堆積的奏章:「臣,怎敢忤逆聖意?」說罷便冷笑著轉身。

    正德皇帝似是被那表情刺得痛了,起身一把拉住他:「水至清則無魚,你又何必……」

    「宣府千條人命,於皇上不過螻蟻?」

    正德皇帝沉默半晌,猛地將他按在案上,奏章散落一地。

    「那你何不教我血債血償?」

    江彬被背後的筆硯鎮紙磕得生疼,看著跟前正德皇帝湊得極近的臉。正德皇帝像極了他的父親朱祐樘,笑時三月桃花,不笑則龍威燕頷。而此時,那雙眼中卻滿是江彬無法企及的深邃,盛怒中帶著欲言又止的哀戚,卻又狠毒得彷彿下一瞬便會咬斷他這忤逆者的喉嚨。

    這般的對峙給了江彬足夠的時間去回憶那一日,那一場雨中的哀鴻遍野。許多場景都已在歲月中模糊,卻清晰地記得王繼書房裡那一盤捨不得扔的夾糖餅,抱著骨灰盅的王勳身後荷花池裡乾涸的淤泥、毒辣的日頭下護著孤墳的那一株老槐……還有並不曾見到的,韃子帳外掛著的頭顱……

    江彬以為的報仇雪恨,到頭來,不過是他真心以待、日夜相對之人精心編排的一場苦肉計的結局。

    「江彬……」正德皇帝埋首於他頸項,妥協般放低了身段道,「等過了今晚再議……可好?」那聲音,竟透著些弦外之音的祈求,一字字撞在胸口,卻喚不回沉睡的一往情深。

    「皇上令馬昂、錢寧通敵,使得巴禿猛可偷襲宣府,又令王勳殺求貢韃靼使節,以退為進保其黨羽。如今邊境鮮有戰事,皆是皇上深謀遠慮……」江彬一字一頓道,「只皇上令叢蘭演那尋奏章的橋段,又遣我查谷大用、賴恩、八虎之事,為的究竟是什麼?我曾以為,當初確因楊首輔,才陰差陽錯地得了這高官厚祿,如今想來,也不盡然……」

    正德皇帝支起身看著江彬,眼中的波瀾漸漸化為木已成舟的平靜:「江彬,你可想清楚了?」

    當真要道破,便是再不能回頭了。

    江彬盯著正德皇帝拇指上的赤玉指苦笑了一下。

    「不如你去南京隨喬宇查案,待過些時日……」

    「過些時日,又有何不同?」江彬抓住正德皇帝的手,緩緩撥開,又握住腰間那玉司南佩,輕輕一扯。

    明白過來他要做什麼的正德皇帝猛一拳砸在案上,驚得門口一陣騷動。

    江彬從未見過正德皇帝盛怒的模樣,手上頓了動作,正德皇帝卻已鬆開手背過身去:「明日你便前往南京,無我允許,不得踏出陪都半步!」

    翌日,一道聖旨將江彬貶為南京兵部尚書,舉朝嘩然。

    江彬騎著馬來到城門前,忽然想起了嚴嵩,想起了楊廷和……當日,他目送二人離去,未料到自己也會有此一日。

    送別的,唯有原南京兵部尚書王瓊以及張永、張忠。

    王瓊望著江彬的眼神憂心忡忡,江彬順著馬兒的鬢毛道:「我知皇上乃堯舜之君,諸事皆為江山社稷……望王尚書輔佐皇上重振朝綱。」

    王瓊搖了搖頭,想說什麼,又只是歎了口氣。

    江彬心寒地笑了笑,又一個局中人。

    「二位公公於江彬恩重如山,如有來日,必當湧泉相報。」

    張永與張忠說了些一路珍重的話,江彬從懷裡掏出一張方子遞過去。

    去年秋日,正德皇帝上火,卻鬧性子不肯吃藥。江彬只得請教吳傑,親自熬了銀耳

    雪梨膏、百合蓮子羹,擱了好些冰糖才哄著怕苦的正德皇帝服下。

    張永接過方子,小心地揣入懷裡,張忠則將一個木匣遞過去,江彬道謝接了收在包袱裡,向三人道別後牽著馬緩緩走向城門。身邊跟著的望猶微頻頻回首,江彬卻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走入晨曦之中。

    或許,他才是楊廷和口中的「不徹底」——想要一展宏圖、輔佐明君,卻又抱著底線墨守成規。

    腰間的玉司南佩,無法令誰懸崖勒馬,而只是提醒他,若放不下,縱使日夜兼程,也從未離開過那康陵半步。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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