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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6第十五章 致仕 文 / celiacici

    翌日,江彬頂著後頸的一排牙印伺候正德皇帝洗漱,再自行束髮更衣,抓了倆昨天剩的燒餅便拉著正德皇帝上路。

    轎子裡,正德皇帝邊啃燒餅邊欣賞自己留在江彬頸間的傑作:「不怕旁人說閒話了?」

    江彬拍去正德皇帝說話時噴到他身上的芝麻:「臣亦不負義子之名。」

    正德皇帝笑著喂「義子」吃餅,虎口被咬了一圈牙印。

    早朝上,針對宣府鎮遭搶掠一事,手執笏板的官們先是按品級各抒己見,隨後便開始分幾派引經據典地謾罵。正德皇帝在上頭端著架子看好戲,糾儀的鴻臚寺官在下頭奮筆疾書。王勳的事自然也有人提及,但很快又被扯到宣府一事上。江彬一言不發,卻被指桑罵槐、含沙射影了好幾回。最終這場爭論以內閣首輔了李東陽的調節而暫告一段落。

    之後幾日,江彬照例上完早朝去都督府辦公,晚上則回豹房陪正德皇帝用膳。在宮女所奏的樂府管絃樂中,菜餚齊整地羅列開來。桌案設了兩張,江彬坐的原是皇后的位置,但正德皇帝非要他坐,他便也只能腆著臉承這「義子」之名。用膳完畢後,正德皇帝照例賜膳給司禮監太監張永、御用監太監谷大用以及伶人臧賢。伶人向來地位卑下,列入樂戶,世世代代不得為良。但被正德皇帝收入豹房的伶人則不同,那是祖上冒青煙方修來的福分。

    臧賢也是個極懂分寸的,他深知自己被留在正德皇帝身邊的用意,從不逾越,正德皇帝便也樂得在造訪不願入宮的徐霖時,帶上臧賢一同前往。徐霖若譜新曲,便教臧賢唱上一段,這一個頗有才情,一個頗有悟性,倒也相得益彰。江彬雖不精通音律,卻也好書法篆刻,常常跟了正德皇帝同去,便與徐霖也有些交情,甚為佩服他只入世不入仕的清高。但對於臧賢,江彬卻無親近之感。臧賢入戲時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出戲時則性情寡淡、沉默寡言,真哄得他開口,也是言辭間滴水不漏,教人看不透心思。世人都道伶人無情,江彬卻漸漸察覺臧賢在對上徐霖時,那不動聲色中,會偶有一絲出不了戲的情意。

    「皇上非留著臧賢不可?」

    那日跨入室內,待銅爐燒暖了,江彬便忽而想起般問正德皇帝道。

    「你莫不是怕他搶了你在言官口中的戲份?」

    江彬被正德皇帝調侃慣了,也便隨口接道:「我還能翻雲覆雨不成?」

    正德皇帝笑了,笑得江彬背後一陣陰冷。

    正德皇帝揮退左右,指了指案几上的一疊奏章。

    江彬走過去,拿了最上頭的翻看,那是正三品的遼東都指揮僉事蕭滓的奏水。奏水是以個人之名呈送的奏本,所奏之事多在本職之外,故而不必知會上級,也不必另具副本。在這封奏本中,蕭滓言,邊軍驍悍遠勝京軍,望能互調操練。這奏本言簡意賅,江彬卻捧著看了一炷香的功夫。

    蕭滓與王勳八拜之交的關係,人盡皆知,而江彬返京前探望王勳之事,也是人盡皆知。

    正德皇帝來回踱了幾步,忽地停下,捻起江彬手中的奏本抖了抖:「你的意思?」

    江彬也不否認,接過正德皇帝手中的奏章,細心折好,又擺回案上,堆得齊整。正德皇帝看他片刻,猛一揮袖,折好的奏章便又散開來落了一地。江彬彎腰去撿,卻被正德皇帝反剪了手壓在案上。

    「我倒不知,左都督與王總兵竟有這等交情。」

    江彬手被攪得生疼,臉貼著冰冷的案幾,那寒意一直滲入心底:「皇上留我至今,當真是要我以色侍君?」

    王繼已逝,韃子來去如入無人之境,江彬卻只能頂著個左都督的名頭,陪正德皇帝吟詩作曲。

    正德皇帝鬆了手面無表情道:「你終是因宣府之事遷怒於我。」

    江彬跪下,頭壓得極低:「臣,不敢。」

    「你有什麼不敢?」正德皇帝吼完,卻又在僵持片刻後,坐回椅上道,「罷了罷了!身邊本就沒幾個能說話的……連你也變著法算計!」

    江彬聽了仍是垂著頭道:「皇上曾言——『龍不可脫於淵,人不可脫於權。』」

    如今「位高權重」,一旦失勢,便是萬劫不復。

    「你也曾說,兔死狗烹。」

    韜光養晦,不過為一鳴驚人,然天命攸歸,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江彬抬頭,與正德皇帝四目相對。

    正德皇帝忽地記起那人曾揶揄道:「『彬』屬木,『照』屬火,木生火,肝護心。」

    跟前這人當真是他的命數,是劫,是緣,猶未可知。

    「日後莫在我眼皮底下耍這等把戲!」

    江彬深深一拜。

    那俯身而下的距離,便是所謂君臣之別了。

    翌日,正德皇帝便命內閣首輔李東陽擬旨,令宣府軍三千與京師對調操練,李首輔當日便上疏十不便:

    「京邊各有分地,有急互相應援,今無事而動,不便一也;

    以不習戰陣者嘗邊,隳國威,不便二也;

    內師遽出,耳目驚疑,不便三也。京軍倚恃內勢,或至淫掠不律,將官護短,窮邊隱忍不敢言,不便四也;

    邊軍入內,狎恩市愛,傲睨軍民,蔑視官府,不便五也;

    違遠鄉井,拋棄骨肉,或風氣寒暖不宜,或道裡供給不續,不便六也;

    糧草之外,必有行糧,布花之外,更須賞賚,非緊急不得已之時,為糜費無極之計,不便七也;

    往來交錯,日無寧息,或變起於道途,或患生於肘腋,不便八也;

    露京營之空虛,示中國之單弱,不便九也;

    西北諸邊,見報聲息,唇齒之地,正須策應,脫有疏失,咎將誰歸?不便十也。」

    江彬看後也並不驚訝,只正德皇帝撫著那奏章道:「李首輔也工於書法,卻謙虛說不如徐霖。」

    江彬是知道李東陽的,他十七歲中進士後便平步青雲,先後任翰林院編修、侍講、太常寺少卿、禮部右侍郎。四十三歲時任淵閣大學士。孝宗朱祐樘去世前,將正德皇帝托付給了劉健、謝遷與李東陽。劉健、謝遷在與劉瑾的爭鋒相對中鋒芒畢露,最終被正德皇帝批了辭呈黯然退場。而李東陽卻留了下來,在昔日摯友的奚落與同僚的冷嘲熱諷中不動聲色,直到出任首輔,與同門師弟楊一清聯合張永一舉剷除了劉瑾一黨。然自劉瑾伏誅之日起,李東陽便萌生了退意。

    「他總說要致仕讓賢,我總也不准……」

    正德皇帝還記得,他年少時,李東陽手把手地教他練字,那大草勁麗蒼古、玲瓏飛動,不可按抑,亦如他的才情,他的為人。

    「可如今,怕是留不住了。」

    第二日,正德皇帝不理會群臣諫奏,早朝後便守在奉天門之東的淵閣門外索取草敕。

    忠心耿耿的梁儲出來勸了勸,不頂用。

    持正不撓的蔣冕出來勸了勸,不頂用。

    身體已無恙的楊一清出來勸了勸,依舊不頂用。

    被正德皇帝拉著當墊背的江彬,時不時被出來勸諫的內閣大學士「報以青睞」,簡直如芒在背,但一直等到未時,再未有內閣出來勸諫。

    正德皇帝總覺著這群縮在淵閣裡的大學士定在密謀什麼,果不其然,片刻後,內閣中資歷最淺的劉忠走了出來,他朝正德皇帝笑了笑,隨後放了只鴿子。那鴿子撲稜著翅膀從正德皇帝頭頂飛過去,一剎那遮住日頭,待正德皇帝適應了陽光才覺著似有一物墜在了自己的翼善冠上。

    「它昨夜吃了糙米。」江彬對著那一坨黑白相間有條不紊地分析。

    正德皇帝於是下令讓錦衣衛速速去截獲那只敢對天子不敬的鴿子。待那兩名錦衣衛飛簷走壁的終於於謹身殿外追上那只鴿子時,卻發現它已窩在一人懷裡。

    那人對兩名氣喘吁吁的錦衣衛笑了笑,當著他們的面撕碎了本綁在鴿腿上的紙條,揚手一拋,看著它興高采烈地飛走。

    正德皇帝與江彬原地等了半個時辰,終於盼到那兩名錦衣衛回來,手中卻無鴿子,正德皇帝剛想斥責,就見他們身後遠遠還跟了一人。

    江彬尚未看清那人形貌,正德皇帝已一把拉著他朝奉天門一路狂奔。

    江彬被拖得莫名,回頭看一眼,卻因離得遠而看不清那人眉目,觀其衣著該只是個二品官,只不知為何會讓正德皇帝驚慌失色、避之不及。

    奉天門面闊九間,進深三間,重簷歇山頂,漢白玉基座,凡早朝鼓起,武官皆於此掖門外序立,而如今,這被百官朝見的九五之尊,卻站在這奉天門前驚魂未定地回頭眺望,見沒人追來,這才鬆了口氣。隨即便找了個借口,躲神機營去了。

    江彬獨自回到豹房,閒來無事,便抄起一份邸報翻看。這邸報乃傳政事、釋律法、刊刑案的官印之物,江彬翻著翻著便翻到了一道任命——南京戶部尚書楊廷和,因修書功成召還,授淵閣大學士,遷吏部尚書,進謹身殿大學士。」

    楊廷和……

    江彬念著,便覺著有些熟悉,隨意問了個小太監,便得知這楊廷和,字介夫,生於官宦之家。八歲通讀四書五經,十二歲中舉人,十九歲中進士,二十歲為翰林,三十二歲為經筵講官,三十四歲為大學士,三十六歲任詹事府詹事,專典誥赦,侍講讀,教授當時仍是皇太子的正德皇帝。正德二年,楊廷和因得罪一手遮天的劉瑾,被調往南京任戶部尚書。

    南京……

    江彬忽而憶起那日與正德皇帝自南京歸來時,馬車裡那一瞥的半邊身影,同是紅袍,同是那般清瘦的身形……

    傍晚,正德皇帝回來,更衣時便興沖沖道:「我已擬了中旨,你瞧瞧!」

    中旨,即是皇帝不經內閣商議直接下令的旨意。正德皇帝親自起草的這份中旨上寫著命江彬率宣府邊軍入京城豹房。

    「先入京吧!日後再調京軍過去。」

    江彬看過卻道:「不還有封駁權?」若內閣齊心,將這旨意退回去簡直易如反掌。

    「我將上回賣鐵券剩的錢都給了張永,讓他一一送去內閣大學士府上。」

    江彬聽後一愣,覺得這招甚為陰損,皇上行賄,誰敢不收?

    「可李首輔與楊尚書……」

    李東陽與楊一清可是內閣裡最有份量的人物,他們若不同意,其餘幾個再如何鼓搗也無濟於事。

    「我自有法子。」

    三日後,正德皇帝於謹身殿召集大學事議事,謹身殿位於華蓋殿後,是每年除夕賜宴外藩王公的場所,氣勢恢宏,規格頗高。正德皇帝在此處宴請諸位內閣大學士,自然是為表誠意。諸位大學士卻都拘束得很,只乾瞪著絲竹羅衣舞紛飛,偶爾吃幾口,尷尬地聊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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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跟在正德皇帝身旁的江彬注意到,那位方被調回京的楊廷和並不在場,心裡便有些疑惑。

    盛宴過後,正德皇帝便找了名頭,挨個授予大學士以免死鐵券。然而收了那鐵券的,卻都是灰溜溜的模樣,好似捧著個燙手山芋似的。江彬知道,這些都是收下張永賄賂的,心中有愧,自是抬不起頭來。席下未被正德皇帝授予鐵券的唯二人——楊一清與李東陽。

    授完了鐵拳的正德皇帝,一揮手令樂師退下,終於提及今日的正事:「邊軍入京一事,擱置已久,不如今日給個說法,以多勝寡。」目光掠過諸位神色各異的大學士,「反對邊軍入京者,進前一步。」

    一片靜默中,有人垂眼,有人低頭,有人乾脆閉上了眼,卻也有人整整衣襟,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正德皇帝的跟前。

    那一年,正德皇帝尚年幼,犯了錯被孝宗罰站,李東陽便站到他身後,悄無聲息地擋去毒辣的日頭,孝宗將他拉到一旁:「你能擋到幾時?」

    「你想我擋到幾時?」

    孝宗別開眼:「能幾時便幾時,守這江山,庇我子嗣。」

    江山依舊,當年為那人寄予厚望的皇子也已已羽翼豐滿,如今,終於能卸下重任,回他墓前,與他說未盡之事。

    李東陽面色平靜地從懷裡掏出一份早就寫就的辭呈,呈到正德皇帝的跟前。

    翌日,邸報上便登了三條令百官嘩然的消息。

    一為江彬領命率宣府邊軍入京操練。

    二為李東陽上奏乞休,被准致仕,就此結束了他近五十年的官宦生涯。

    三為謹身殿大學士楊廷和,接替李東陽出任內閣首輔。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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