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引言 文 / 卿諳
這六界之中,能在三次紀劫裡倖存下來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山上的捨子花又開了。他慵懶地半躺在榻椅上,滿頭銀髮披散幾乎垂落到地,蒼白若素的臉俊逸而顯出疲沓之色,尖尖的下巴,細長的雙眼給人一種狡黠之感。他迷離地看著周圍飄著清香的捨子花,白色的花瓣隨風舞動,翩翩之態有如記憶中的那人翩然起舞之姿……
他將一旁的玉壺舉到唇邊,微揚的嘴角現出一抹苦澀。
玉壺中的忘塵露是他尋遍四海八荒,集了最珍稀的九十九種靈花的初露釀製而成的,仙人喝了可忘卻塵世煩憂,凡人喝了可治百病,可是珍貴無比。
但他望著壺中將出的瓊漿玉露出了神,過了一會兒,苦笑出聲來,手往旁一傾,那眾仙凡求而不得的漿露便閃著晶瑩的光華徐徐從壺口流出,落在了地上。鬆開手,玉壺便直直掉落在地。
「忘塵露啊忘塵露,你能解世人煩憂,卻解不開我的結……」他的脊背重重落在榻椅上,盯著眼前的花兒的目光有些渙散。
「師傅……」一道清脆的童音從不遠處傳來,男童跑了過來,說話間還帶著笑,「師傅,您看,思彥給您帶什麼來了?」他看起來八歲左右,懷裡抱著一個精緻的黃桃木瓶,瓶子裡裝著修剪得恰到好處的白色捨子花。
思彥知道師傅愛集些世間珍奇,對這源自彼岸的捨子花更是喜歡得緊,山上栽滿了捨子花,每到花開時節,師傅便獨自癡癡地在這裡看花。
「我把這些花兒採了來,都裝到瓶子裡,放到師傅您的房間裡去了,還給她們用了我先前釀出來的凝姿露。這樣,這些花兒就能永遠不敗,您也能一直欣賞它們了。」
他起身看了一眼思彥瓶中的捨子花,細長的雙眼微微瞇起。
思彥吃了一驚,方纔的喜悅僵在臉上,他是師傅養大的,師傅的脾氣和一舉一動背後的情緒他都一清二楚,師傅雙眼瞇起,臉色雖不變,但他明白,師傅生氣了。
師傅生氣了並不可怕,可他看著師傅生氣便會莫名的難受,只盼著師傅永遠那般閒適自若,不為繁事所擾。
思彥知道自己做錯了,趕忙說道,「師傅,對不起……」
他憐惜地看了看思彥手中的花,輕歎一聲,手一拂,思彥手中的花瓶摔落在地,純白的花瓣蘸上瓶中的水滴顯得嬌嫩無比。
「誰讓你這麼做的?」他雖是怒,語氣還是一派的冷淡鎮靜,「花好便讓她好好開著是了,折了算什麼。」
「我只是想讓師傅開心……」
「你可知道,世間再美麗的事物終會有走到終結的一天,你想讓這花永遠停留在她開的時刻,或許,她反而會凋零得更快。執念過重,並非一件好事。」
說話間,只聽一聲「呲」,那倒在地上的花兒瞬間銷去了色彩,花瓣不斷地萎縮直至完全失去生機。
聽到聲音的思彥往下看去,見到此情狀嚇得臉色蒼白,退到師傅身後。
「修習之人,本應做到無慾無求,心如止水,只是為師亂了心性,雖欲就此超然於世,偏偏又放不下萬丈紅塵,因而只得在御靈山中過些游雲野鶴的日子,不過是苟且度日罷了。你自小跟著為師,為師不望你有何作為,只望你能夠記住,凡塵俗世不過如過眼雲煙,萬事皆空,即便日後身為紀結師,亦要切忌對無妄之事過於執著。」
他沉吟片刻,重歎一聲,雙眉緊蹙,接著發了聲,不像是在對思彥說,反倒似是自言自語,「天命不可違,惡因終結惡果。」
思彥前面還聽得清楚明白,到後面就有些不明就理了,見師傅神色凝重,心中一緊,也就跪了下去,恭敬地道,「師傅,徒兒知錯了。徒兒不該違逆天命,以為隨便使些法子就能讓這些花開不敗,徒兒定將師傅的話牢記在心,知天命,順天意,種善因,結善果。」
他對著地上的花輕吹一口氣,那花兒便連同枯萎的莖桿一起煙消瓦解了。
「如此甚好。起來吧。」
「嗯。」思彥規規矩矩地站起來,對師傅持有一種如父親的尊敬之感。
「方纔是否又偷偷跑去玩了?各個紀結紀實可都記清楚了?」
「徒兒方才……折花去了……可各個紀結的紀實徒兒都記得的。」
「哦?那就背來聽聽。」他在陽光底下透過銀白的髮絲看著自己的指甲,凝白透亮,覺得煞是好看,就旁若無人地把指甲伸到嘴裡,細細咬了起來。
思彥見師傅一如往常,心中舒了口氣,雖對師傅的舉動早已見怪不怪,仍是忍俊不禁,
略一思索後,思彥朗聲道,「鴻蒙初開,神祖以其身軀及精、氣、神造世,萬物待發,不料神祖逝後,天地混濁不分,混惡橫行,上神應氏為除滅濁污惡道而逝,自此濁清初辨,始分三道六界。
然群惡邪污之氣不死,化作世間至污至邪之物,名喚雪冥天,此物力量無窮,但必得寄於一宿主身上方可存活。
此物一出,凡世必有大劫,妖魔鬼濁道縱行,三界生靈塗炭,大雪冥祭天地。
自鴻蒙初開,雪冥天已現世三次,故凡世亦遭遇三次大劫,幸得物有相生,亦有相剋,雪冥天的每一次出世都會有一位神祇與之相剋,凡世得以延續至今。
凡世經歷這三次劫後餘生,依據三位救世神祇之名,分別定這三次劫難為凌尊之結、瑛尊之結和月尊之結,以緬懷先神的功績,珍惜當下的平和……」
「
好了。」他停下手中的動作,抬手一揮,表示這次查驗思彥過關了。
「啊?可是師傅,我才背了個大概,各紀的具體紀實還沒……」
「為師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
思彥看著師傅打了個呵欠,銀白的髮絲幾乎遮掩了他半張臉頰,還是明顯能夠看出師傅臉上的倦意,於是俯首道,「是,思彥先退下了。」說罷便起身往書房方向走去。
思彥又怎會看到,在師傅銀白色髮絲掩蓋下的那半張臉上,一滴清淚正沿著臉龐緩緩流下。
書房裡擺滿了思彥原本精心擺設的捨子花,如今再看,這些花兒早已凋殘,僅僅剩下一支幹癟的莖桿光禿禿地杵在花瓶裡。他心中懊惱無比,嘟起小小的嘴巴,輕吹了好幾口氣,那些花莖便隨風散了。
「都是我不好。」思彥生起了自己的氣。師傅雖從不重責自己,可是他知道,師傅憐惜那捨子花。
最後一顆捨子花的種子本應在月尊之劫臨盡之際消失,師傅生生耗了五百年的修為,在鬼王赤間子覆滅之時闖入烈焰將它取了出來,栽在這御靈山上,每日悉心照看,才有了數百年後的今天那漫山遍野花開勝雪的光景。
可如今,那好好的花兒就讓他這樣糟蹋了。
思彥決心好好懲戒一下自己,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要求只有等到自己把各個紀結的紀實完完整整地默下來才能出去。
「這是對一個紀結師最基本的要求和考驗。」思彥的腦袋上綁了一條紅布帶,布帶上寫著「師命」二字,他目光堅定地看著眼前堆得高他大半截的厚重古籍,這曾經是師傅交待給他的任務,可他先前嫌累一直拖著,到現在也才剛剛默完了前兩紀的主要事件。
「師傅,徒兒一定不會再做出讓您不高興的事。徒兒一定會成長為一個讓您滿意的紀結師。」
思彥提起毛筆,稍加思索,便胸有成竹地筆走龍蛇,「竟霜既滅,凡世待興,然邪道不息,人間不寧,雪冥天現世,眾仙皆憂……」
午後,酣睡醒來的他經過書房,但見書房中隱隱透出一股強烈而獨特的靈氣,不由心生疑惑,便捻了個訣兒,待將書房中的情狀看得清清楚楚後,他眉頭微皺。
這樣強的靈氣竟是由正刻苦用功的思彥身上發出,而那四周原本應空蕩蕩了的花瓶裡,純白色的花朵正閃耀著淺淺的奇異光芒,襯得那花兒比先前更多了份冷艷妖嬈。
可思彥卻似乎完全沒有發覺。
這御靈山本就充滿了靈氣,捨子花在此地開了幾百年難免也會沾上些,然而,花謝花開,死生之定律依舊沒有改變。能讓本應煙消瓦解的花兒精氣重新聚集,再煥發生機,即使是他也無法做到。
此乃神跡啊。
他憂心忡忡地凝望著書房內奮筆疾書的思彥,口中喃喃道,「只是,不知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