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文 / 澹台扶風
延英殿在大華宮內,是歷代華朝皇帝的內廷辦公之所,接見宰臣大員、聽政議事也常在這。
禮部尚書郭英之後,又有幾位大臣求見,等天熙帝接見完畢時,已經是午後了。
「慕晴,逸羽呢?」
「世孫已經到了一會兒了,現在在東偏殿。」
「嗯,他們玩得可好?」
「上午陛下走後,世孫給大皇子他們講完了一段故事,然後又被他們強拉出去蹴鞠了。世孫本是推說不會的,可又太心軟,經不住他們請求,也就去了。呵呵,我聽下面的人說,世孫的白打很出彩呢,說是球就像粘在世孫身上的,怎麼踢都掉不下來。」白打就是踢球時不要球門,而是踢高、踢出花樣為好。
「是嗎?可能是他習武的緣故吧,改天朕也看看。」
「嗯,奴婢聽他們說了,也很想看呢。」
君逸羽照著天熙帝的意思來延英殿找她午飯,在東偏殿等了半天也不見她來,想著她在商議國政怕是一時半會完不了,索性把伺候的宮女和太監都打發了出去,自己就著一個臥榻小瞇一會兒。他昨晚去了鳳儀樓,回來晚了,本就睡得不夠,今天又耐不住君熙佑三個小傢伙的死纏爛打,陪他們玩了好一會兒球,他本來不大會蹴鞠,全依仗著武功才玩了些白打花樣,頗費精力,此時實在是有些困了。
天熙帝來時,發現本應在殿內伺候的宮人都候在了房簷,有些奇怪,但沒多問,而是安排慕晴去傳膳,把自己帶來的人也留在了殿外,獨自走了進去。
到得殿內,君天熙環視一圈,繞過一展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繡屏風,羅漢床上本想小瞇一會兒的君逸羽,此時卻已沉沉入夢了。
他側躺在臥榻上,薄唇輕抿,眉目舒緩,睡得極為安寧。緊閉的雙眼顯出了他長而捲翹的睫毛,天光斜斜的灑在他的臉上,將他挺直的鼻樑投射出陰影,幾縷髮絲略微凌亂,卻讓這俊美安睡的容顏更顯迷人。
看到君逸羽這幾可入畫的安睡模樣,君天熙不禁嘴角上挑,一貫冷漠的容顏上極為難得的揚起了一個溫柔的笑意。冥冥之中有一種莫名的力量,讓君天熙悄然走近,她伸出右手,似是要喚醒睡夢中的俊顏。
她的指尖輕顫,卻是輕輕的撫摸了上去。
或許是睡夢中察覺了臉上溫柔的觸碰,君逸羽一個輕微的翻身,右手順勢外轉,握住了君天熙停在他臉上的右手。
君天熙一驚,想要抽手起身,卻又聽見君逸羽嘟囔了一句什麼,只這一句,讓這冷眼天下的女皇心內一震,忘了動作。驚訝,更多的卻是絲絲喜悅。
君逸羽睡夢中無意識的嘟囔有些含糊,但近在榻邊的君天熙卻聽了個真切,他說:「熙兒,別動,讓我再睡會兒。」
當絲絲喜悅甜便全身時,鼻尖卻又湧上了止不住的酸意,睥睨天下的女皇陛下不由自主的半跪在了榻邊,將頭埋在了榻上人的身上,眼淚就那樣一滴、兩滴地止不住的掉了下來。
幼時的你像一縷春日陽光,暖暖的照進了心中,化成了我漫漫冰寂生命中唯一的溫暖感動。第一次見到長大後的你,皇極宮中花樹下吹簫的如仙少年,讚歎著,只一眼就烙印在了心底。怡思園中你滿眼的疼惜和舉手投足間的暖暖溫柔,剝脫了我作為帝王所有的冰冷堅強。月餘相處,歡喜你的關切,縱容你的肆意,守護你的純粹。多日不見,止不住想念你的笑顏,想念你的隨意言談。強行按捺下傳召你的衝動,再見時不動聲色,我卻心知肚明自己的滿心雀躍。直到此時聽你夢囈,一句「熙兒」撞進耳中,引起我情緒的滔天波瀾。我已經明瞭了自己對你的情意。你夢中念的可是「熙兒」?她是誰?可會是我?你可會將我放進心底?眼淚,為了母后的仇,遵照父皇的心意,三次聯姻,四個子女,坐上這至高又孤寒的皇座,擔負天下,我已然認命,為何又在此時遇見了你?你這般美好,這一次,我知道自己放不下,可為何我大了你十一歲?又為何,你我是名分上的姑侄!命運,這般戲耍於人,讓我······
君逸羽本是想小憩一會兒,沒成想會真的酣然睡去。睡夢之中,他又夢到了葉琳熙。他前世最好的朋友,二十年相識相知相交,他們一起走過了所有的路,可勝親人的存在。臉上的觸碰,讓君逸羽恍惚中以為還是在前世,葉琳熙故意調皮,騷擾他的睡眠,他也如以往每次一樣,握住她的手,嘟囔著:「熙兒,別動,讓我再睡會兒。」
他本還要睡去的,可夢中的場景讓他慌亂起來,聯繫著臉上的觸碰,他甚至都要以為這不是夢了。葉琳熙哭了,她那般要強,怎麼會哭成這樣呢?她抱著他嚎啕大哭,泣不成聲,捶打著他的背脊,斷斷續續的說著:「羽,你是個混蛋,大混蛋!··你答應陪我一輩子的··怎麼可以就這麼丟下我··你是個笨蛋··我喜···那麼多年··你怎麼能不知道··你白癡!··笨蛋!··不許丟下我!··不許不要我!··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君逸羽手足無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環抱著她,任她哭打。脊背上葉琳熙的拳並不讓他疼,可她的聲聲哭泣卻打痛了他的心。
直到感覺到頸間滾燙的眼淚,這眼淚的溫度似是要把他的心灼傷,他醒來,才知道葉琳熙終究是在夢中。終究是一場夢,只是那份心疼太過真切。
來不及惆悵,他發現這眼淚不是夢,原來是君天熙伏靠在他的肩頭,淚水出自她的眼睛,滴落在他的頸間。
「你怎麼又哭了呢?」也許是將夢中對葉琳熙的心疼摻雜了進去,也許是想到了怡思園中君天熙惹人心疼的單薄背影,君逸羽一句輕語,滿滿的疼惜和關切。
聽得聲音,君天熙止住淚水,抬起頭來。她的眼圈發紅,眼中水光盈盈,髮絲也
有些散亂,但毫不影響她精緻面容的美麗,梨花帶雨的模樣,引人愛憐。
看到半跪在榻邊楚楚可憐的君天熙,君逸羽坐起身來,往裡面挪了挪,順勢把她撈起來安放在了羅漢床上。見她一縷頭髮垂落在鬢邊,君逸羽幫她別在耳後,左右看了沒找到帕子,索性捋下衣袖,用衣服裡子輕輕給她擦著眼角殘留的淚水,嘴中哄道:「這是誰把我們女皇陛下弄哭了,告訴我,我且去做一回護花使者,黑衣蒙面夜行,給你好好教訓他們。」
君天熙摻雜著驚訝、喜悅、糾結、痛恨等多種情緒的淚水,來得快,去的也快。任憑君逸羽動作,聽得他的話,許是想到君逸羽做黑衣人的樣子,君天熙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來。
君天熙總是冷面帝王的形象,偶爾笑笑也只是輕扯嘴角,何曾見她笑得這般?她五官精緻,本就生得極美,平素的冷美人此時殊為難得的莞爾一笑,笑靨如花的模樣讓君逸羽見了竟有一瞬的失神。
回過神來,君逸羽說道:「不哭了?長得這麼漂亮,就是要這樣多笑笑才好嘛。」
近在咫尺,君天熙自然沒錯過君逸羽眼中的驚艷,心中歡喜,聽了他這話,卻道:「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哪有什麼漂不漂亮的。」
君天熙許是情緒波動,此時卻是連「朕」的自稱都沒用了。
君逸羽倒是沒注意到這個,看到她能笑能說笑了,想來是無事了,又聽他此話,忍不住打趣道:「一把年紀?如花似玉的年紀,可比天仙的容貌,虧得你能說出這種話。若不是怕褻瀆天子,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寤寐思服了,大美女!想要人誇你漂亮就直說嘛。」
「你,我哪有?」君天熙這一句,卻是有些女兒家的羞澀。
「呵呵,不開玩笑,我是說真的。」
君逸羽滿臉的帶笑模樣,卻掩不住眼中誠摯的光芒,君天熙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忍不住輕觸他帶笑的眉眼道:「抱抱我,好嗎?」
君逸羽一訝,君天熙前後的表現讓他覺得有些異常,轉念一想,也只當她是哭後所致,當下不作他想,女孩子哭過之後想找人抱一抱本就正常,不過是借個肩膀嘛,當下笑著一句,「美人投懷送抱,求之不得。」張開雙臂將她攬在了懷中。
君天熙知道君逸羽是看自己哭了,有意插科打諢,調解自己的心緒,心中感動,卻不說話,只閉眼細細感受著君逸羽懷中的溫暖,但覺無比安寧。
君逸羽心下歎息著在她耳邊勸道:「你還是多笑笑的好,不為漂不漂亮,只為自己開心些。天下事那般多,心放寬些,總有解決之法的。我雖然不知你今日是為何,但不管何事,我相信女皇陛下你都能做好的。朝堂的事最是麻煩,那些老翁翁不順你的心,你繼位不久,且忍耐些。秋後取士,我大華才俊無數,你想必能收些幫手的。你不是一個人,還有皇爺爺他們一力支持你。若是需要,我也可以幫你的。」
聽到君逸羽的寬慰,君天熙緊了緊環在他腰間的手,抱得更緊了些。聽他誤以為自己是為朝政而哭,也不解釋。聽到他把一幫朝廷大員說成老翁翁,她止不住勾了勾嘴角。直到聽到最後,她靠在他肩上忍不住在他耳邊問道:「我父皇幾次想給你安排職司,你唯恐避之不及,今天怎麼?」
「我倒是就想當富貴閒人來著,可我們的冷面女皇都變成了鼻涕蟲,我難道就那麼袖手旁觀?你若需要,我就犧牲一下唄。我最大的缺點是善良,你不知道?」君天熙的問話逕自從耳畔入耳,透著股隨便的感覺,讓君逸羽聽了不由得全無多想的答得更加隨便了,調侃之意給了個十足。
君天熙一把推開君逸羽,嘴中嗔道:「你這人,怎麼這般厚臉皮,說不得幾句話就沒正經了。還有,說誰是鼻涕蟲呢?」
君逸羽故作唉聲歎氣狀,「哎呀呀,這年頭好人不好當啊,可憐娘親新給我做的袍子,這可是上好蜀錦,被人用來擦了眼淚鼻涕,轉眼就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了。」
君天熙見他作怪,只道:「胡說八道,你這明明是杭綢。」
「啊?你還認識布料?」君逸羽真心驚訝了,若是旁的女子倒也算了,女皇陛下的關注點不應該都在軍國大事上嗎,怎麼有閒心瞭解這個?
「這是我前些日子賜給翼王府的貢品杭綢,怎麼不認識。看你還著睜著眼睛說瞎話!」君天熙看到君逸羽訕訕的模樣,說得得意,卻還不放過他,心思一轉又道:「算了,不管你蜀錦杭綢,我就承你的情好了,省的讓人逮著機會說我過河拆橋。讓我想想啊,該給你給個什麼官職好呢,可不能辜負了你的一番好心和你這身錦袍啊。」
君逸羽回家這麼久,尤其因著君承天的吩咐常常進宮,也不是第一次與君天熙說笑了,聽她這話,君逸羽便知不好,連連擺手陪笑道:「不過是一件衣服,這都怪我自己睡出了褶皺,怎麼能讓陛下拿官職陪呢,要是讓那些大臣知道了,可不得了,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君天熙似笑非笑的看著他說道:「怎麼,不說我翻臉不認人了?我這也不單單是為了賠你衣服,不是你自己說要出仕幫我的嗎?」
「你··我還不是看你之前那樣才那麼說的,你怎麼就抓住我的話頭了呢!」君逸羽氣結,他之前哄人不過隨口一說,哪會想到這一出?見得君天熙的神色,他又忍不住沒出息的賠笑道:「您看我家爹爹和叔父都在做官,一一武的正好,不差我這麼個沒本事的,要不就算了?」
君天熙挑眉,「嗯?你要反悔?」
「我」君逸羽結舌,雖然算不得承諾,可不管怎麼樣,出得自己口中,要他反口卻是萬萬做不到了。又見君天熙的得意模樣,想到她之前哭泣時的可憐樣,狠狠心,一拍大腿一咬牙說道:「也
罷,也罷,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算我敗給你了,任你處置,這總可以了吧!」
君天熙見他一臉慷慨就義的模樣,好笑的說道:「行了行了,別人都是擠破了腦袋想求一個官身,讓你入仕,你至於擺出這麼一個要死要活的模樣嗎。」
君逸羽聽她話語鬆動,滿是驚喜的問道:「不用我入仕了?」
「嗯——」君天熙拖長語調做沉吟模樣,故意吊他胃口,見他臉上驚喜褪盡,換做了急切模樣,這才說道:「你先做個宮廷待詔吧,也不要你做別的,你只每天入宮一趟,督促一下佑兒他們的學業怎麼樣。」
君逸羽這才長處一口氣,不過是幾個小孩子,只是每天給他們講講故事的功夫罷了,當即答應道:「既然這樣,那沒問題。」
君天熙見他鬆了口氣的模樣,輕笑點頭,她暫時還不想讓君逸羽攪進朝政的齷齪裡,只是私心裡想找個理由要求他每天都進宮,這一點小心思卻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放下心來,君逸羽卻是餓了,於是捂著肚子說道:「你看我不過是找你蹭頓飯,我容易嗎。早知道我便該去皇爺爺那的。現在你沒事了,事情我也應了,您是不是能賞我一口飯了?」
「餓了?那這便傳膳吧。」說道這,君天熙卻是臉上發起燙的急忙起身下了榻來,搶先走了出去。原來她要君逸羽抱了自己,此前說話沒留神,都算是半坐在他的懷中的,此時想要喚人時才察覺出了不妥來。
君逸羽前世和女生摟摟抱抱的習慣了,之前見君天熙哭了,抱著她安慰在他想來都是正常,全然沒想過他男子身份這般作為會讓人誤會,卻是絲毫沒覺得不妥的。看到君天熙走了,他又忍不住想起了之前的那個夢。熙兒,我又夢到你了,怎麼會夢到你哭呢?也不知你過得好不好。唉!君逸羽歎息著從羅漢床上下來,捋了捋衣上的褶皺,調整了心情,這才施施然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