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 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3) 文 / 碧晴
日頭漸西,天邊浮出斑斕的晚霞——
昭陽殿內宮燈次第,氤氳著薄霧般的光澤。宮人撩開簾幕,內殿分外寂靜,瑞獸香爐內騰起一縷煙,淡淡的龍涎香瀰散在空中。
屏風上面,依稀映出一抹朦朧的剪影。
我跪下叩首:「微臣參見皇上。」
「其他人都下去吧。」熟悉的聲音若帶幾分疲倦。
四周宮人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偌大的昭陽殿內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
屏風那頭笑道:「進來吧。」
我起身,朝屏風後走去。腰間驟然一緊,身子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傅惟將我攬在胸前,溫熱暖濕的氣息拂過我的臉頰,啞聲道:「等了好久,你終於回來了。四下無人之時,你還叫我皇上?」
千般憤懣,萬般不甘,全都在這一句柔暖的呢喃中煙消雲散。鼻尖不由微微發酸,視線也跟著模糊起來。我乖順地靠在他的肩頭,咬著唇不說話。
「聽說你今天跟皇后動手了,是怎麼一回事?」
果然是惡人先告狀。我心頭氣難消,推開他道:「想必皇后已經把事情經過描述得十分精彩了,皇上何必再問微臣。」
「方纔我正與楊夙議事,妍歌突然跑來哭訴,說你嘲笑她是山雞,說她的皇后之位是突厥王用燕雲十六州買來的,還說你用茶壺拍她腦袋。她一時氣不過,於是賞了你兩巴掌。」
我冷笑道:「皇后娘娘可真是顛倒是非的好手,血口噴人的功夫教人佩服。」
傅惟一臉我就知道是這樣的神情,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經道:「朕是一個明君,當然不會偏聽她的一面之詞,所以才問你。」
「兩個耳光算得了什麼,她還想讓我死呢。」我掀開衣袖,那條猩紅的疤痕盤踞在小臂上,襯著光潔的皮膚顯得格外猙獰,「我一向不喜歡惹事生非,若她不來惹我,我自然繞著她走。可是現在她竟然上門打臉,還當著一眾宮人的面辱罵我爹,我又豈會任由她欺負。」
傅惟查看我手臂上的傷疤,眸中掠過一絲驚怒,心疼道:「這也是她弄傷的?」
「不是她還能是誰?」
他垂眸片刻,若帶幾分愧疚道:「是我太疏忽,讓你受委屈了。稍後我讓小安子去太醫院取一些黑玉斷續膏,一定不會留疤的。」
「不用麻煩了。」我放下衣袖,不鹹不淡道:「我身上的疤痕這麼多,也不在乎再多這一條。」
「還在生氣?別氣了,是我不好。你放心,從明日起我會加派人手保護鳳棲宮,不讓她再去騷擾你。」他捧起我的臉,溫熱的指肚輕輕摩挲著紅腫的地方,似痛似癢。半晌,溫聲道:「讓我看看,疼不疼?」
我歎了口氣,道:「我沒怪你。」
「玉瓊,過些日子我便昭告天下,為你爹平反,然後冊封你為皇貴妃,好不好?」
我搖頭,「我不會留在鳳棲宮。」
他瞳孔微縮,問:「為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勉強扯出笑,道:「你就當是我心高氣傲,不甘屈居人下吧。」
「我不相信,你不是看重位份的人。我說過,我這輩子只會有你一個妻子,君無戲言。即便後宮有再多嬪妃,也不過是佔個虛名罷了。」
「以色侍人,焉能長久?我總有人老珠黃的一天,而你貴為九五之尊,非但有三千後宮佳麗,天下的美人更是取之不盡,等到我不再年輕之時,你還會衷情於我嗎?」
本來還有猶豫,但經過今日之事,我愈發對後宮爭鬥深惡痛絕。即便傅惟將我保護得再嚴密,可後宮乃是皇后的地盤,難保妍歌會不會見縫插針地對付我。
現在是妍歌,以後肯定還會有更多其他的女人,我的餘生將永無寧日……那樣的日子,真是想想都覺得可怕。
傅惟笑道:「你怕我對你不夠長情,會禁不住誘惑而變心?」
我看著他,認真道:「阿惟,如果你真的為我好的話,不如讓我繼續在朝為官吧。我爹畢生的願望便是當一個為民請命的好官,可惜壯志未酬身先死。我若能繼承他的遺願,匡扶社稷,想必他在天之靈也會感到欣慰的吧。」
傅惟薄怒道:「你答應過要陪我白頭偕老,陪我生生世世,現在這樣算什麼?」
「守著你的江山,一世為臣,大概也算另一種白頭偕老吧。」
他憤然甩袖道:「不行,我不答應。」
「阿惟……」
傅惟回眸望我,歎息聲輕若煙雲,聲音恢復了溫軟,「玉瓊,我知道你還在氣頭上,這樣吧,你且仔細考慮幾日再答覆我,嗯?」
我默了半晌,點點頭。
哎,我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
他展顏微笑,再度將我攬進懷裡,在我唇邊輕輕印下一吻,微微扎人的下巴抵著我的額頭,溫言道:「你奔波多日,一定十分疲憊,用完晚膳早些休息。明日早朝你不必去,我安排太醫院院使來給你請脈。」
我一愣,「所以,我今天……睡在這裡?」
傅惟輕佻眉梢,似笑非笑道:「你不會連這都不願意吧?」
「不是不願意……」只是覺得不太好。
以前他
是晉王殿下,我是太子幕僚,連說句話都要避人耳目。如今他為君,我為臣,君臣有別,更加需要避嫌。身份之隔,好像永遠是我和他之間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真是懷念在江南的那段時光,遠離京城,山高水遠,沒有牽絆,沒有顧忌,我可以肆無忌憚地跟他耳鬢廝磨,光明正大地牽著手走在街上。
傅惟似乎看出我的顧忌,俯身貼在我的耳畔,輕聲而堅定道:「玉瓊,你我相識已久,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很清楚,我只想要兩樣東西,江山與你。不管是從前的晉王,還是如今的皇帝,我就是我,我對你的感情不會變,現在不會,以後更不會,你要對我有信心。」
我緊緊回抱住他,喉頭發澀,不知該說什麼。
我不是對你沒有信心,而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第二日醒來時,傅惟已不在身邊。我躺在床上想了一會兒心事,便起身洗漱。小安子和喜樂早已等在殿外,二人皆是神色曖昧地看著我,看得我心裡直發毛。
小安子笑瞇瞇道:「戚大人,昨晚睡得可好?」問完,不待我回答,又繼續說:「今日皇上早朝時心情甚佳,想來應該睡得不錯。」
我拍了一下他的腦門,羞赧道:「小安子,你胡說什麼。」
喜樂忙附和:「就是,也許皇上和戚大人只是蓋著棉被純聊天呢?」
我:「……」喜樂你真的不是來補刀的嗎…==#
小安子捂著腦袋,陪笑道:「大人恕罪,奴才錯了。早膳已經準備好了,請大人洗漱更衣。」
用過早膳後,我在昭陽殿前的花園裡四處閒逛。
春陽明媚,百花妖嬈吐香,鳥雀鳴聲上下。我的心情卻不似這般晴好,不僅是因為要不要入後宮而煩惱,還盤算著如何才能去內侍省見傅諒一面。
東宮內搜出巫蠱人偶,雖然是人贓並獲,可傅諒始終沒有認罪。自他被關入內侍省後,日夜喊冤,要求面聖申訴。奈何一連喊了許多日都沒有人理睬他,他便爬上大樹,希望先帝能聽見他的聲音,卻被認為是瘋鬼附身,神志不清。
根據我對傅諒的瞭解,他素來對鬼神之說嗤之以鼻,又豈會用巫蠱人偶謀害皇上?不見他一面,我於心不安。
我正扶額沉思,不期然望見一抹俏麗的身影自不遠處的迴廊中穿過,疑惑道:「小安子,那是容華夫人嗎?」
傅惟登基後,將先帝的嬪妃全部遣送出宮,有的送入佛門清修,有的安置在瑤山別院,卻為何獨留宋容華在宮裡?
小安子道:「奴才沒看清,不過容華夫人確實還在宮裡,具體原因奴才也不太清楚。」
我眺望空無一人的迴廊,鬼使神差地想起那些有關傅惟和宋容華相好的傳聞,心頭驀然一跳。
傅惟下朝歸來時,帶來了太醫院院使、副院使、院判、副院判等十名太醫,就差把整個太醫院全部搬到昭陽殿。
我驚得目瞪口呆,道:「阿……皇上,這會不會太誇張了?」
傅惟溫聲道:「這十位是太醫院醫術最頂尖的太醫,先讓他們給你看看。」
皇上金口一開,我只好乖乖伸出手。於是乎,這十名太醫邊排著隊給我把脈,各種望聞問切,各種金線吊脈、金針過穴,不敢有半點馬虎。
一個時辰後,十人全部診脈完畢,聚在一起開了個小會,其中包括院使在內的六人舉手無策,另有三人完全沒看出我有病,僅有一位名叫方蘊的年輕太醫表示知道是怎麼回事。
「微臣是江南人士,家父曾跟隨孟河名醫岳振先學習醫術,家父說,當年他的大師姐,也就是岳先生的嫡傳大弟子也是得了這種病。」
那不就是我外祖母?我下意識地看向傅惟,他顯然與我想到了一處,沉聲道:「說下去。」
方蘊繼續道:「岳先生將此病稱為臟腑早衰症,得病者外表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但五臟六腑卻比常人衰老得快許多,起初不會有任何感覺,病程發展極其緩慢,隨著年齡的增大,症狀逐漸顯現。雖然容貌依然年輕,身體卻如同耄耋老人,得病者通常活不過五十歲便會油盡燈枯而死……」
傅惟薄唇緊抿,面色越來越冷峻,指節漸漸收緊,竟捏碎了一隻茶杯。只聽「啪」的一聲,所有人驚得跪倒在地,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手,用眼神寬慰他。他深吸一口氣,神情有所緩和,「那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醫治?」
「回、回皇上,岳先生十分寵愛這位大弟子,立誓一定要將她醫好,於是閉關二十年,潛心研究病理藥理,終於被他找到醫治此病的方法。但岳先生出關後,卻聽說她已經過世,心痛愧疚之餘,將所有資料付之一炬……」
「就是沒得醫了?」傅惟忽的拂落滿桌茶具,凜然道:「那你說這麼多廢話做什麼!」
方蘊嚇得渾身發抖,惶恐道:「皇上息怒,微臣家中還留有一些岳先生的遺稿,興許能找到有用的方子。」
「還不快去!」
方蘊連連道是,一溜煙地跑走了。餘下的太醫全部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傅惟一臉陰沉掃視他們,眼看又要發作,我搶先道:「幾位大人先回去吧。」
太醫們如蒙大赦,如潮水般退了出去。
待殿內無人,我走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輕聲道:「阿惟,別生氣了,你責怪他們也沒有用。」
傅惟將我狠狠帶入懷中
中,彷彿用盡全身力氣,緊得讓我透不過氣來。他埋首在我的頸間,氣息灼熱似火,微微帶了幾分顫抖,噴灑在裸露的肌膚上,撩起陣陣酥麻。
「玉瓊,我不會讓你有事的。我立刻派人送信給劉恩,讓他一個一個去問岳振先的徒弟,我就不信,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些,「我生病,怎麼你比我還著急。」
他卻恍若未聞,喃喃道:「我絕對不能失去你,絕對不行……」
我輕撫著他的脊背,歎息道:「你放心,我一定配合太醫診治,做個好病人。」
他沒有說話,許久之後才將我放開,眼底浮著幾分黯淡不明的水色,仿若明珠蒙塵,光芒不在。
「既然外祖母也得了這種病,我想,她身為醫者絕不可能坐以待斃,一定會想辦法自救。她過世後留下許多醫書典籍,我回去找找看,或許會有幫助。」
傅惟道:「我跟你一起去。」
「你還有許多國事要處理,我自己回去好了。對了……」稍頓,我斟酌了一下,道:「阿惟,我想去看看傅諒。」
他一怔,眸光霎時變得幽深莫測,斬釘截鐵道:「不行。」
我好言道:「傅諒一向待我不薄,如今他落得這般田地,我多多少少有些責任。阿惟,你已登基為帝,他對你再也構不成任何威脅,你讓我看看他,就當為我去掉一塊心病,好嗎?」
傅惟默了半晌,終於點頭應允:「我讓鄭嘉送你去內侍省。」
我笑道:「謝謝你,阿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