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接站 文 / 牛小掰
富貴見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車站這裡又人聲鼎沸鬧成一團,唯恐再出現半點亂子,他現在宛如驚弓之鳥,周圍半點風吹草動也能讓他嚇一跳,一臉緊張兮兮地與我說,「姑娘,咱們往鐘樓那邊走吧,四老爺提前就告訴新宅咱們什麼時間到了,這邊應該會派車來接的。咱們早點和白家的人會和,我也就能鬆口氣了,再出一點狀況,我和小可就要死在這裡了。」
我知道剛才發生的事情實在令人後怕,富貴一生做事小心謹慎慣了,雖然說得有些嚴重,但小心駛得萬年船,身邊還有年紀輕輕的白月漪,只好點點頭,答應了一聲,「那咱們快點過去吧。」幾個人正往鐘樓方向走,遠遠就聽到一個極大的聲音在前面喊,「白蓉萱,看這裡!」
我抬頭一看,午夜閃爍的霓虹中,白洛彬正在前面不遠處高興地衝我招手,白月漪也看見了,興奮地笑道,「是咱們最重情義的白六郎來了!」
白洛彬是五舅的獨生愛子,在白家這一輩裡排行第六,他為人又最是仗義熱忱,重情信義,愛打不平,打小見到什麼不公的事情,無疑不是仗義執言,因此得了個封號『仗義疏財白六郎』,起先還是我們私底下亂叫,後來不知怎麼傳到外公那裡,他竟然也跟著叫起來,最後整個白家都這麼叫了。
最開始白洛彬還十分不喜歡,逢人就開口解釋,「其實真沒你們傳得那麼神奇,可別叫什麼白六郎了,聽了就像綠林好漢似的。」後來發現怎麼解釋也沒人肯聽,索性作罷。這名頭後來越傳越廣,最後連外人也都知道了,有幾次與他上街,老遠就有人叫他,「喲,這不是白六郎嗎?這麼有閒情出來閒逛?」他徹底放棄了反抗,心不甘情不願地接受了這個名字,事後還想細細追查,這名字最初到底是誰給起的?
可惜那時我早就逃回了老家,枉他找了半日,也沒什麼收穫。
白洛彬找到我們,也是一臉興奮,快步走了過來,「怎麼出來得這麼晚?火車不是早到了嗎?」他穿了件深藍色的合身西裝,裁剪得極是得體,頭髮也梳理的一絲不亂。瑩白如玉的臉上濃黑的眉毛斜掃入鬢,深邃漆黑的眼睛在白月漪身上一掃,頓時察覺到了什麼,「眼睛怎麼哭成了這樣?又不是第一次離家了……真是個小孩子。」
白月漪撇撇嘴,一臉委屈,「誰是小孩子?六哥什麼都不知道,就喜歡胡說。」
富貴走上前把剛才我被人販子擄走的事情說了,白洛彬聽完一愣,雙眉微蹙,「什麼?竟然發生了這種事?」微有些不滿地看了富貴和小可一眼,「你們兩個大男人也是,人群越多越該小心防範才是,怎麼能在這上面犯糊塗?今兒這事是有貴人相助,若是沒有,你們打算怎麼和白家交代?好好的人交在你們手裡,竟然給人擄走了?像話嗎?」
他向來有什麼說什麼,也不分時間場合,這幾句話又說得頗重,富貴和小可給他說得羞愧萬分,恨不得把臉貼到地面上。我於心不忍,笑著打起了圓場,「好在只是虛驚一場,你別這麼嚇人,我們才過來江城,你就把六少爺的架子端出來,回頭我們怎麼敢和你隨意開玩笑了?」
白洛彬臉色一點不變,格外陰沉地瞪了我一眼,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氣勢,「蓉萱,你怎麼不知道怕呢?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這是江城,可不是咱們老家了,如今時局混亂,人命如草芥。這裡龍蛇混雜,三教九流,什麼人沒有?你可知,你要真給人擄走了,將要面對什麼樣的後半生嗎?到時候我怕你哭都找不到調兒。你又知道每一天江城有多少姑娘就這麼消失了嗎?你想過沒有,若你真出了什麼事,你要姑姑怎麼活?」
他剛開始說時,我還不覺得有多怕,提到母親後,我才驚得一身冷汗。如今母親身子不好,又只有我一個依靠,若我出了什麼事,她也絕對活不成了。
白月漪也給白洛彬的模樣嚇怕了,不敢胡言亂語,老老實實地說道,「六哥,你別這樣子,我有點害怕。」
白洛彬看了她一眼,見她瑟縮在我的身旁,大概也覺得自己有些嚴重了,這才緩和了一下臉色,「好在有驚無險,你們以後做事謹慎些,蓉萱和月漪畢竟是兩個女孩子家,選你們兩個護著他,一來是看這條路總走,也算是輕車熟路了;二來也覺得你們辦事牢靠。今天出了這種事,你們回去自己和四叔說,怎麼責罰,讓他發落吧。」
富貴羞愧無比,低著頭答應了。
白洛彬指了指鐘樓,「咱們的車就停在那裡,趕緊過去吧。」他瞄琉青和景畫一眼,「找條帕子給兩個姑娘擦擦臉,回頭到了府裡,剛才發生的事情半個字也不許說。」
琉青和景畫點頭說是,急忙從包袱裡抽出兩條潔白的手帕遞過來,我和白月漪接了擦了擦臉,白洛彬又說,「今天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傳到老爺子耳朵裡,難免再添事端,不說別的,單富貴和小可兩人,就少不了一頓板子,若再給轟出白家永不錄用就更是糟糕了。四叔本身就離得遠,手底下沒兩個信得過人手辦起事也不方便。好在蓉萱是個福星,也沒出什麼大亂子,咱們姑且把事情瞞下來,回頭四叔自有定論。」
富貴連忙道謝,「多謝六少爺,都是小人辦事不利,六少爺饒了我這一次,我下次一定小心。」
白洛彬微微一笑,「你不是我的人,也談不上什麼饒不饒的,回頭四叔怎麼處置你,還要看他的意思。」又看了白月漪和琉青,景畫一眼,「回頭有人問起來,只說你們第一次出遠門有些想家,因此在火車上哭了一路,知道嗎?」
琉青和景畫點了點頭,白月漪高興地攬住白洛彬的胳膊,「還是六哥想事最周到了,六哥萬歲!」
白洛彬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有些寵溺地說道,「你呀,還是老樣子,真是一點名門淑女的樣子沒有,回頭和三姐五姐好好學著些吧。」
白月漪頓時臉色一冷
,「學她們什麼?學她們口蜜腹劍,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嗎?你再和我提她們,我現在就回老家,你們白府的新門,我這樣低賤的鄉下丫頭也不配進去。」作勢真要走,白洛彬急忙拉住她,「是,六哥說錯了,咱們九小姐大人大量別與我一般見識好不好?再說了,什麼你們白府……你不是白家的人嗎?怎麼就分得這麼明白?這話你當我面說說就是了,到了爺爺眼前,可不許這麼說。」
白月漪賭氣似的不開口。
白洛彬歎了口氣,「你先別忙不高興,要我只說一句話你就能氣成這樣,回頭說不定要被氣出病來也說不定。」
我聽他話裡好像另有深意,忍不住就問,「這話什麼意思?」
白洛彬往鐘樓那邊一揚下巴,「車裡頭還坐著五姐呢!」他知道我和白月珊素來不合,每次見到都針尖麥芒似的,因為剛說到這裡,就十分小心地掃了一下我的臉色,見我有些無動於衷,才算是鬆了口氣,繼續坦白道,「你們倆先別動怒,容我說明。原本知道你們倆要來,我是自告奮勇要來接站的,誰知道昨天老爺子又突然吩咐,讓白月珊跟著一起過來,說是姐妹們來了,怕我一個男生應對不了你們。我知道你們兩個和她相互看不過眼,急忙表明自己一個人可以,但老爺子下了話,也沒辦法扭轉。五姐也是一肚子氣呢,憋在車子裡不肯下來。」
我往鐘樓的方向看了一眼,耳邊彷彿又響起白月珊尖銳的聲音,「你算什麼東西,叫你一聲姑娘,真當自己是白家人了?實話告訴你,我們才是正正經經姓白的,你自己姓什麼,只怕連你自己都不清楚吧?白家養著你,不過像是養了一條狗,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沒事的時候你衝我們搖搖尾巴也就是了,那些大小姐脾氣,我勸你還是省了吧,姑姑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給人休回來已經算是辱沒了白家的門楣,白家養著你們娘倆,也算是仁至義盡,你們更應該是知道感恩……」沒了下,我們很快廝打在一起。
白月漪看了看我的臉色,憤憤說道,「鎮三山真是有趣,若不想讓我們來,就不該巴巴的托人送信要我們過來,既然我們來了,就不該派這些看不慣我們的人來接。如今是什麼意思?給我們下馬威嗎?」
白洛彬給她嗆得不知怎麼開口,愣在了原地。我倒反而越來越是平靜,硬拉住白月漪的手,小聲道,「外公思慮周祥,還特意派了兩個最得意的人過來接我們,這是我們的榮幸。」
白洛彬翻了個白眼,有點生氣了,「你們兩個這樣,可知道我有多難做?我可是一門心思想來接你們的,知道你們要來,提前半個月就準備起來了,要帶你們吃的玩的,早就計劃好了。如今因為老爺子突然一句話,你們陰陽怪氣的,真是白白浪費了我這番心思。」
我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真心為我們打算的,也知道這事與他無關,只好微微一笑,賠罪道,「白六爺能騰出時間接待我們,我們姐妹倆永感大恩,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呢。」
白洛彬哼了一聲,嘴角揚了揚,「指著你們倆做牛做馬?就是真做了牛馬,也是好吃懶做不肯幹活的,到時候養大爺似的伺候著?我看我是沒那個福分,還是不要了。」
白月漪拍手大笑起來,「六哥,你都準備什麼好玩的,要是無趣,可別怪我不領情。」
白洛彬保證道,「放心吧,保證你喜歡就是了。」他整了整西服,「這洋人的東西穿著怎麼都覺得彆扭,若不是為了接你們要好好打扮一番,我才不會穿呢。」
「老家那邊有四哥,省城這邊有六哥,這樣也好,兩邊都有談得來的。」白月漪更是開心極了,拖著白洛彬就走,「趕緊走吧,我都要餓死了。」
白洛彬點點頭,和我們並肩往鐘樓走,走出幾步他忽然又問我,「對了,剛才你說,救下你的人姓什麼來著?」
「好像姓管。」我小聲說道。想到管碧城,竟然從心底升起一陣美好,低著頭極是真心的笑了。
白洛彬打量了我幾眼,臉色微微一變,歪著脖子想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他極有深意地笑了一下,沒再開口。
白月珊耐著性子在車裡等了半天,早就不耐煩了,車廂狹窄,她腿也放的極不舒服,身上紫紅色錦緞裁成的旗袍更是出了一絲褶皺。她一張美艷的俏臉沉得像是十二月的寒冬,冷得嚇人。服侍她的丫頭寶喜看著主人的臉色,忍不住在一旁嘟囔道,「老太爺真是的,也不管小姐手底下還一堆事兒呢,就隨便給小姐安排勞心費力的活。宋小姐舞會帖子是老早就送過來的,要是誤了時辰,宋小姐肯定是要不高興的。九小姐也就算了,好歹是白家嫡生的,那個蓉萱姑娘算什麼?怎麼好讓小姐親自過來接呢,她配嗎?」
白月珊越聽越是焦心,她本來就長得極美,又因為要參加舞會所以梳妝了一番。只是此刻兩條細長的柳葉眉皺得死緊,嬌艷的紅唇更是抿成了一條線,聽著寶喜說完,手中的帕子啪的扔在了一邊,「你少說兩句成不成,我都快煩死了。」
寶喜哀怨地低下頭,「是,小姐不喜歡聽,我就不說了,我就是替小姐不值。」
白月珊閉上眼吐出一口氣,怨懟地說道,「爺爺也真是越老越糊塗了,明知道這群兄弟姐妹中間,我和白蓉萱最是不對付,偏偏還就派我過來了,這算什麼?讓我來接她,她有那個福氣,身份配得上嗎?」
寶喜察言觀色,急忙說,「小姐別生氣,一會兒還要去舞會呢,可別因為這個壞了心情。其實大家心裡都明白,蓉萱姑娘是不能和小姐少爺們相提並論的,雖然老太爺發慈悲,收留了她們娘倆,還破天荒額許她跟著姓白,但到底不是白家自己人,因此下人們叫她,也一直都說是姑娘,從不叫小姐什麼的,高低里外,這不就十分明顯了嗎?」一邊說,一邊將白月珊丟在一旁的手帕小心撿回來,「小姐別氣了。」
白月珊這才緩和了不少,「賊丫頭,就你會說。」
寶喜笑著把手帕遞了過去,白月珊接在手裡揉捏,車廂裡越發氣悶,她四下裡無聊地掃了一眼,原本只是隨意,卻不想看到了一抹最為熟悉的身影,頓時一驚,整個人都坐直了,趴在前排的座椅靠背上往前看,「寶喜,你快幫我看看,是我眼花了嗎?那個……那個人是不是……」
寶喜急忙湊過來順著她的視線望了望,車站前人流如海,燈火闌珊,偏就在這群人中,有一個人氣定神閒地走了過來。周圍人都是又慌又亂急匆匆的,只有他,不急不緩,宛若水墨畫般行雲流水的暈染開來,三分優中又透著一股迫人的氣勢,璀璨奪目。人流聳動中,竟然讓人一眼就看到了他,而其他的一切,早就成了烘托他的背景。
那高大的身影,那一身深駝色的長衫……
「小姐,那不是管公子嗎?」
「是吧,不是我看錯了吧?」白月珊兀自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是,沒錯,是管公子。」寶喜又確定了幾眼,「我看得分明呢。」
說話間,心心唸唸的身影已經坐上了轎車,人流再一次隔絕了視線,那清朗的身影也隨之消失不見。
但白月珊卻激動不止,「他竟然回來了?碧城回來了?我的老天……要不是來火車站,還真見不到他呢。」想到這裡,紅唇微微上揚,露出一個相當妖嬈的笑容,「這也算意外之喜,這一次總算沒白來。」
寶喜也跟著笑,這次倒聰明地沒再接話。
白洛彬一邊走,一邊還不忘替我和白月漪講解,「看到這鐘樓了嗎?今年二月份才修建好的,請的是洋人設計師,整整建造了大半年,你們上次來的時候還沒有呢。」
我看了白月漪一眼,笑著說道,「上次來的匆忙,走得更是倉促,當時天都黑了,又生了一肚子的氣,哪還有什麼心思看風景。」
白月漪連連點頭,「別說風景,我心裡只顧著咒罵他們了,腳下的路都沒看,摔了好幾個跟頭呢。」
白洛彬無奈地看了我們一眼,「這次再來,年紀也都大了,不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不許再吵架生事了,你們看不慣的,少看兩眼就是了。只當是來看我的,我陪著你們玩,好不?」
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就笑著接口,「白六郎都這麼說了,我們還能說什麼,一定謹言慎行,少惹是非。」
「要說到做好才好。」白洛彬彷彿不太信得過我們,一臉懷疑。我和白月漪同時瞪她,又指著另一邊奇怪的建築問,「那是幹什麼用的?」
白洛彬順著我們的手指看了一眼,「哦,那個是教堂,也是洋人的玩意兒,說是講道的地方,和咱們的菩薩差不多,都是個人的信仰。許多城裡的富商親眷都改信了這個,說是死後不如地獄,能上天堂呢。」
「誰都能去嗎?」白月漪伸著脖子問。
「嗯。」白洛彬笑看了她一眼,「怎麼,九小姐對這個也有興趣?」
白月漪搖了搖頭,「只是好奇罷了,談什麼興趣?我的興趣就是吃吃喝喝,死後去哪兒有什麼重要,活著的時候多享受才最緊要。」
說話間已經自車站的廣場走到了鐘樓下面,熙熙攘攘的路邊停了三輛嶄新的小轎車。富貴一聲驚歎,「喲,什麼時候換得新車?」
白洛彬道,「年前換的,老爺子說生意做大了,需要幾件充門面的設施,因此就找人從國外定了,過了年車子才運回來,一共送來了九輛,說是法蘭西產的。咱們白家留了三輛,剩下都給政府和商會留下了。」他說到這裡,很奇異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看我的反應。
我一臉平靜地眨了眨眼,他這才轉過臉去。
走到車子前,白洛彬為了分車又犯了難,我和白月漪肯定是不能和白月珊一同坐的,否則車子還沒開到白府,先要直接送醫院去,正在思前想後的琢磨,白月珊已經把車窗子緩緩搖了下來,指甲上塗著大紅的丹蔻,一臉的不耐煩,「還囉嗦什麼,人都接到了就趕緊上車,我一會兒還有要緊事呢。」
白月漪就要出聲,我握著她的手稍稍用力,她就閉口不言,厭惡地轉過了臉。白洛彬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對白月珊說道,「五姐,咱們怎麼坐車?」
白月珊輕蔑地掃了我和白月漪一下,輕聲道,「還能怎麼坐?你和我坐一輛,回頭先把我送到宋府,你再回去不就完了?」
白洛彬點點頭,「這樣也好。」
白月珊眼波流傳,媚眼如絲,笑瞇瞇地打量了我一番,清脆地說道,「蓉萱姑娘這身衣服真是好看,黛青的顏色也適合你這種小家碧玉型的身份。只可惜是去年的樣式了,如今江城早不實興這樣的款式了。」
我看了看她,知道她故意找話題羞辱,反倒覺得無所謂,「是嗎?我們是從老家來的,到底不如城裡的見過世面,讓五姐笑話了。」
「瞧你說的,都是自家姐妹,什麼笑話不笑話的。」她口氣透著一股尖酸刻薄,「如今咱們蓉萱姑娘架子大了,來一趟省城,恨不得整個白家的人都來夾道歡迎才是,這待遇只怕連市長總理都不見的有呢。」
我乾笑兩聲,「辛苦五姐了。」
她呵呵一笑,嬌艷的面容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顯得那麼妖媚,「不辛苦,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