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鬼抬轎子 文 / 鎮山道人
俗話說「在家千般易,出門萬事難」,那一次離家後逃亡一般的生活,使我第一次體味到了生活的艱辛。
我出生在喊山哨子的家庭,從小就受著九家窯人的愛護和尊敬,在那個物質相對貧乏的年代,我們家裡一向吃穿不愁,一年四季光是四鄉八鄰的人送來的各式供果就吃不盡用不了。
因此那天我憑著一股子為爺報仇的血氣從家裡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享受到過這種待遇。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過著顛沛流離,風餐露宿的日子。
直到近些年,隨著做了虧心事和怕死的有錢人、當官的越來越多,我的生活才逐漸地好了起來,好到了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的程度。
好多時候,其實我並沒有做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好多錢都是別人硬塞給我的,我收下後自己心裡覺得有愧,但是我若不收的話,他們就會心神不寧、寢食難安。有時候靜下心來想想,覺得這可能也是個因果循環的事情,他們得了不該得的錢,總該找些不該花的地方花掉吧。
扯的有些遠了。
那天我從家裡出來以後,背著一卷行李一路就向北行去。
九家窯處在祁連山的腹地,向北走二十多里,就走到了絲綢之路的故道之上,那裡是個十字路口,路中間修著一個挺大的鐘樓,鐘樓的四個門楣上各有一個匾額,揭示了九家窯所在的方位,分別是:東迎聖土、南望祁連、西拒西犯、北通沙漠。這其中別的都好理解,只有西達西犯四個字外地的人可能不太理解。
西犯其實是我們那裡的人對西部少數民族的統稱,這個名稱相傳是從漢代的時候就傳下來的,當時我們那一帶是漢代的邊疆,著名的大將霍去病將軍曾在那裡屯兵駐邊,抗擊匈奴。由於當時匈奴都是從西邊過侵犯漢代邊疆的,因此老百姓就將他們稱為西犯,有貶低的意思在裡。現在這個名詞在九家窯附近的一些村子裡還在使用,但其真實意義早已不存在了。
我當時走的方向正是往西。
從小的時候就聽爺跟我講過,說從九家窯往西,穿過一片戈壁灘以後有一片綠州,那裡物富民豐,是絲綢之路故道上難得的一塊「福地」,據說當年哨子爺的第一代祖師爺就是從哪裡出來的。
爺當年說這話的時候一副心嚮往之的神情,因此我便記在心裡,那次從家出來,我想都沒想就一頭扎進了一望無垠的戈壁灘,順著千百年來人們用腳板子踏出的一條故道一路往西而去。
九家窯的人都知道,戈壁灘上最熬人,茫茫數百里,整個灘上渺無人煙,地上全是沙石鹽鹼地,連植被也少的可憐,只是偶爾有幾株駱駝刺、沙棘子、紅柳條之類的耐旱植物,也長的稀稀拉拉,毫無生機可言。
我順著故道一路躑行,從天不亮開始一直走到了日上三竿,腳步一刻也沒敢停過。我害怕天一亮水窩子就跑到家裡去找我,我恨極了他,同時也怕他,一想到要跟他在一起生活,就覺得還不如死了的好。
初秋的白天,陽光依舊毒辣,在毫無遮攔的戈壁灘上就更加厲害。我從家出來時帶了一壺水,還不到中午就喝的所剩無幾了。看著前方依舊是荒涼一片,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到那片傳說中的綠洲,因此對剩下的那點兒水我就無比珍惜,實在渴極了,就稍稍倒出一點兒來濕一濕嘴唇。
這樣走了一天,天色黑下來的時候,戈壁灘上的氣溫也驟然就降了下來。夜裡太黑,加上走了一天也是累極了,我不敢再走,找了一處背風的地方燃了堆火坐下歇息。
戈壁灘的夜色很靜,但是我的心裡卻很亂。
連續幾天,先是父親暴斃,後是爺被害死,對於剛剛十六歲的我來說,任何一樁都是晴天霹靂般的打擊。而且這些事裡,還有許多我腦子想幹了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爺說父親是被人害死的,可是他懷疑的那個人是誰?水窩子為什麼要阻扯爺為父親報仇?
水窩子說父親是自己找死,「心太急了」,似乎他知道一些其中的隱情。爺當時問他,是不是父親找到了「那東西」的下落。可是那東西又是什麼?
爺既然知道自己必死無疑,為什麼還要往桃核泡子裡跳?
還有那個女鬼,她到底是誰?為什麼一向見鬼就打的爺不但不讓我收拾她,還要讓我去看她?
還有水窩子,他消失了幾百年了,怎麼會突然之間出現?他又怎麼會認識爺、認識父親,甚至知道我?他曾說過我本來不該是這世上的人,又說我是幾輩子才能出一個的,我的身上又有什麼秘密?
還有那本本來叫《與鬼曲》,卻被爺稱做滅鬼譜子的曲譜,爺說是用來打鬼殺鬼的,卻怎麼不是安魂就是頌魂?而且還缺失了好幾首曲子?後面的幾首去了哪裡?
……
一個又一個問題一一浮現在我的腦子裡,攪的我一個頭兩個大,想的腦仁兒都疼了,卻是一點兒頭緒都沒有。
我從包裡拿出爺和父親給我的骨哨子,輕輕地拿在手裡摩娑著。眼前又浮現出爺和父親吹奏它們時那種專注而虔誠的神情,我的鼻子酸酸的,心裡也是潮乎乎的,想哭,卻哭不出來,我只覺得累,從頭到腳由裡到外的那種累。
我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就睡著在了灘上。
也不知道是水窩子故意的還是怎麼回事,當我夜裡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就再一次看見了他那張讓人難以形容的臉。
他還是那副德性,坐在我邊上,一言不發,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看見他的那一刻,我連恐懼都懶的有了,那種感覺就好像
是我預先就知道他會來一樣。現在想起來也讓我百思不其解,但當時真的就是那樣,我睜開眼晴看見他,沒有驚奇,也沒有恐懼,我甚至不知道那會腦子有沒有轉,反正就那麼跟他對視著,一句話也沒說。
倒是水窩子先感到奇怪了,他問我:「你就不想說點兒什麼,或者問我點兒什麼嗎?」
聽他這麼說話,我好像是才反應過一樣,愣了好久才問他:「你怎麼來的?」
水窩子拿手往一個方向指了指:「坐轎子來的。」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有黑黢黢一片的戈壁灘,哪裡有什麼轎子的影子,也懶的跟他費口舌,只是瞪了他一眼。
水窩子卻笑了:「看不見?鬼抬轎子都沒聽過麼?」
他這一說,我才明白過來他指的坐轎子,原來是鬼抬轎子,怪不得我看不見呢。
鬼抬轎子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轎子,只是一種說法而已,我爺和父親都會。
那是一種簡單的驅鬼術,由於鬼行路的時候腳下無根,飄飄忽忽的速度極快,因此驅鬼的人便找好幾個鬼馱著前行,速度要比人走路快的多,既省腳力又省時間。而且有個最大的好處是,馱著人前行的鬼不需要人指路,只要知道這個人要去的地方、要找的人,他們很快就會把人馱到,所以水窩子拿這方法找到我其實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現在還有許多人拿這招騙人,先把自己包裝成一個無所不能的陰陽先生,當有人來求他去辦事的時候,他則裝逼乎乎地說:「你先走,我隨後就到了。」也不問那個人的住處。請他辦事的人到家的時候,果然見他早已經先一步到了,心裡一驚疑,就對這所謂陰陽先生的本事深信不疑,之後那就是他說了算了,予取予求,主家人都會毫不猶豫。而事實上,這個所謂的陰陽先生也就只會鬼抬轎子這一招而已。
不過要說一句的是,鬼抬轎子不是白坐的,就跟我們坐火車飛機一樣,是要「買票」的,這是鬼的世界裡的一種職業。當然,像哨子爺、水窩子這樣的人就不會了,那些鬼想白馱著他們走還得看臉色呢。
無論是在陰間還是在陽世,特權這東西都是無所不在的。
知道了水窩子是坐著鬼抬轎子來的,我也就失去了再問他什麼問題的興趣。雖然我心中有許多疑惑,但我卻不想問了。
我相信,所有的疑惑我終究都會得到答案,但這些答案我要靠著自己的努力親自去查。父親給我托夢的時候說過我太容易輕信人了,要我凡事多留幾個心眼。
見我不說話,水窩子戲謔著問我:「不想報仇了?」
我說:「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
他說:「我說過,你現在不行,你且得練呢。」
我說:「我會聽爺爺的話,認認真真學本事。總有一天,我會知道一切的。」
水窩子這時又瞇起了眼睛,定定地瞅著我問:「怎麼學本事?學什麼本事?你想知道什麼?」
我也注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對他說:「我要學我爺和爹教給我的本事,當個響噹噹的哨子爺;我還要學你的本事,學的比你厲害,然後殺了你。」
聽我這麼一說,水窩子臉上頓時浮現出一副詭異的表情,斜睨著眼瞅了我半天才說:「哨子爺,你的好志向!」
水窩子那聲音像是從後糟牙裡擠出來的一樣,冷、寒。
但我的心裡卻已經沒有了絲毫的懼意。因為那會兒我想起了爺的話,人活著無非是個熬,我要是連水窩子都熬不過去,還怎麼替爺和父親報仇?
水窩子說完那句話便站起了身,隨手向我拋了一物什。我接過來一看,原來是那件被脫著扔掉的大紅袍子。
水窩子說:「既然你要跟我學本事,那就要按我的規矩來。今天我先給你上頭一課!」
水窩子說這話的時候是背對著我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從聲音卻能聽出來,他是咬著牙花子說的。
他說給我上頭一課的話音剛落,就見他猛地一跺腳便騰向了空中,隨後將大紅袍子對著地上一扇,戈壁灘上頓時就捲起了一股旋風。
這股旋風裹挾著戈壁灘上大大小的石頭沙礫,頃刻之間便向我襲捲而來。旋風近到我跟前時,我才聽到裡面響著一聲聲淒厲的叫喊聲。
我頓時便明白了,這是鬼使風刀子,水窩子這是要殺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