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曾是驚鴻照影來(三十) 文 / 染洛蕁
拓跋闌望著嶼箏晶瑩的雙眸,彷彿盈盈有淚——他輕歎了一口氣,收回輕撫嶼箏鬢髮的手,略帶著幾分疲憊,卻仍舊勉強在唇邊牽出一絲溫柔笑意:「為何這麼問?」
嶼箏坐起身來,看向拓跋闌:「承蒙大汗抬愛,嶼箏得以以和親之名在雲胡尋一處棲身之地,可眼下暴雪成災,也應了弈天師神卜之言。雖大汗竭力周護,可嶼箏知道,雲胡的百姓是如何仇視我,厭憎我。那些將士們又以什麼樣的目光看我。在他們眼中,我是帶來這一切的不祥之人,是迫使他們與親人永隔的罪魁禍首!他們的心中有怒有恨,可若這怒火得不到平息,遲早會牽連到大汗的身上。大汗待嶼箏已是恩重如山,即便此刻大汗因得雲胡百姓而要了嶼箏的性命,嶼箏也絕無怨言……」
話音還未落,嶼箏便猝然跌入拓跋闌溫暖的懷中。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她甚至忘了做任何的反應,只感覺到拓跋闌那佈滿硬繭的寬厚手掌,輕然撫摸著她的長髮,溫熱的氣息在她的耳畔流轉:「我不會殺你,不管誰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都會護你安然無恙……若不是你,或許在上京林中被追殺的那刻,我早已選擇了死亡……」
拓跋闌將頭埋入嶼箏的肩窩,一滴冰涼的淚水落在嶼箏的皮膚上,滑落不見。他的聲音帶著旁人所不知的壓抑和顫抖,彷彿是懼怕著什麼一般,他環緊了嶼箏的腰,強行壓抑著或許會衝出喉嚨的哽咽道:「十多年如同行屍走肉般的苟活,沒有人會知道,我承受了什麼。明知每日飲下的湯藥會將我折磨成何種非人非鬼的模樣,卻也要緊咬著牙關吞嚥下去。彼時,我不過也只是一個孩子。背負的,卻是父汗和整個雲胡的希冀。父汗和大哥對我寄予厚望,他們篤定地堅信我可以獨當一面。可是每至深夜,那些毒彷彿跟隨著身體中的血液流竄,疼痛難忍,看著自己一日日消瘦無力的模樣,我也曾怕自己撐不下去……」
嶼箏不曾見過拓跋闌這般脆弱的時候,這樣的話,一字一句都讓她心疼。那孤立無助的感覺,她比誰都明白,也比誰都懂得。感同身受,才會讓此刻拓跋闌的話聽上去都那般的痛徹心扉。
伸出手,嶼箏輕然環上拓跋闌的背脊,溫柔拍打,就像是在安撫孩子一般,她溫柔的低喃著:「沒事了,都過去了……」
「箏……沒有人能明白,沒有人試圖體諒。他們總是沉默地看著我,我無力地掙扎,看在在一些人眼中成了他們的享受,而在另一些人眼中,那是我成為大汗所必經的荊棘之路,是我該承受的苦難和蛻變。」拓跋闌的聲音愈發低沉:「即便是靈兒,就算她日夜陪伴,可她對我只有恭順,她只會聽從我的命令,遠遠地看著我,獨留我一人在泥沼中尋路。她不能也不敢與我並肩……直到你的出現……」
拓跋闌直起身子,看向嶼箏:「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的痛苦也會被一個人看在眼中,因為我的煎熬,她會不自知地皺起眉頭,眼中滿是擔憂。她也會在我精神尚好之時,坐在炭火旁靜靜聽我吹奏篳篥,她不會知道,她的臉上寫滿嚮往的神色……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覺得自己不是獨自一人,在那偌大的皇宮裡,尚有一人能知我苦樂,尚有一人能捨命相救,便足矣……」
說話間,拓跋闌忽然抬起手,輕柔撫摸著嶼箏的臉頰,他那本就深邃的雙眸此時更像是幽谷一般,深深吸引著嶼箏,讓她難以移開視線。
「所以,別再說這樣的傻話……無論弈成律說了什麼,我絕不會因得流言蜚語傷你分毫……」拓跋闌說著,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替嶼箏拭去了臉上的淚水。
嶼箏不知自己為何要哭,只是聽著拓跋闌說著這一切的時候,她便覺得心中溫暖卻也酸澀。就好像是就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在瀕臨絕望時,眼前忽而出現的那一絲光亮。讓人驚喜,讓人雀躍,讓人安慰,卻也讓人回味著漫長黑暗中的無盡苦澀。這樣悲喜交織的心情,除了他們彼此,不會有人明白。嶼箏猜想,或許那時,自己對於拓跋闌而言,也是這樣的存在。
但即便如此,嶼箏仍對拓跋闌心存感激。無論自己到底是何種境況,拓跋闌願意無條件地相信她,接受她,甚至一併接受了她腹中的孩子。若說捨命相救,當年在上京郊外,嶼箏不過是看到顏冰哥哥才會陰差陽錯地救下拓跋闌。而前幾日,拓跋闌卻的的確確因為救她而差點丟了性命。
他從伊始便不曾隱瞞過自己的情緒,嶼箏再傻,也能懂得他眸中的依戀和炙熱。舊日裡清韻樓中,二人相處的情景又浮上心頭。帶著幾分感激,帶著幾分對往日自己的唏噓。又思及那個曾說要周護自己,卻一再將自己打入冷宮的男子,嶼箏的心中百感交集……
此時的她,只能雙手緊緊揪住拓跋闌的前襟,任由壓抑許久的委屈盡數流瀉。淚不能止,心一點一點地抽痛著,幾乎讓她難以呼吸。
拓跋闌什麼都沒說,只是復又將她擁入懷中,任由她肆意哭泣。他知道,有太多的失望,太多沉重的包袱,太多的委屈積壓在嶼箏的心頭。他希冀的,便是嶼箏能如此刻,痛快淋漓的大哭一場,然後將那些過往淡忘……
緊緊擁著嶼箏的時候,拓跋闌才真切的感受到,這個女子真的來到了自己的身邊。而他知道,只有這樣的陪伴,才能讓他們彼此不那麼孤單。然而這一刻的靜謐之中,天地之間,彷彿只有他們兩人……
許久之後,待嶼箏的哭泣漸漸平息,拓跋闌這才看向嶼箏道:「有件事我思來想去,總覺得該對你說個清楚。誠然,你聽到之後,若不願留在雲胡,我自會設法如你所願……」
說話間,方纔還蜷縮在帳中一角的雪狼懶洋洋地打了個盹,磨磨蹭蹭地起身,緩緩踱步至拓跋闌腳邊。自回到雲胡之後,除了王帳,這只雪狼便喜歡蜷縮在嶼箏帳中。此時它睜著惺忪睡眼,在拓跋闌腿邊輕輕蹭著,像個撒嬌的孩子一樣,口中不時發出嗚嗚之聲。
嶼箏看著雪狼那頑皮的模樣,心情也好了許多
,她輕然拭去淚痕,看向拓跋闌道:「大汗指的若是選妃之事,便不必多言。嶼箏是不會離開的……」
拓跋闌微微一驚:「原來你……」
嶼箏伸手撫上雪狼的頭頂,那裡被三王爺楚珩溪所射中而留下的傷口已經癒合,只是掉了一小撮毛,讓它看上去顯得可愛又好笑。但見那雪狼微微瞇起眼,伸直脖頸,似是十分享受嶼箏的撫摸。
「這雪狼出現的詭異,我自是不會輕信什麼神靈之選。我並非是褻瀆神靈,而是相信,我絕不會是雲胡汗妃的最佳人選。雖然早已猜到個中緣由。但我仍是好奇,大汗到底用了什麼法子,竟能叫它在偌大的宮闈之中尋到我……」嶼箏說出心中疑問,繼而看向拓跋闌,等待著他的解答。
卻見拓跋闌的臉上浮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紅,他自嘲地笑笑,便從貼身中衣裡取出一方錦帕來。
嶼箏瞥了一眼,臉頰也不免飛起兩團紅雲。那是她的錦帕,許是不知在何時遺落在清韻樓中,她不知被拓跋闌撿了去,還這般貼身藏著。雖然拓跋闌從不掩飾自己的心意,但看到這一幕,嶼箏也覺得臉頰發燙。
「我從鷹爪下救出它的時候,它還是只毛茸茸的小東西。身上受了好幾處傷,偏巧我沒有東西可以替它止血,只得忍痛用了隨身的這方錦帕。或許那錦帕上存留著你的氣息,又或許是緣分使然,它對這方錦帕情有獨鍾……」說到這兒,拓跋闌一笑,像是回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般:「你不知道,為了搶回這方錦帕,我費了多大的功夫。可是無論我藏在何處,都會被它輕而易舉地找到。所以我在想,或許在宮闈中,它能尋到你也說不定……所以我在望月川的峽谷裡訓練它,用石塊堆砌和宮中相仿的道路。其實……直到它被帶離雲胡的那日,我的心中仍舊忐忑。我怕這一切不過是自以為是,異想天開……還好,它不曾叫我失望……」
聽著拓跋闌這番話,嶼箏竟是無言以對。這聽上去難以置信,甚至是不可行的法子,卻的的確確讓雪狼尋到了她。而拓跋闌的用心良苦,更讓她心中一震。
「難道……大汗就不怕出了什麼岔子?」嶼箏忍不住好奇的問道。
拓跋闌淡淡一笑:「我只是在賭,祈求神靈將你帶到我的身邊。我也想過若是你不願,又該如何?可之後我卻也釋然,盡人事,聽天命……如今看來,神靈到底還在眷顧著我……」
嶼箏抿嘴淺笑,然而片刻之後,她心中一凜,忽然明白了什麼,急急抬頭看向拓跋闌,她聲音輕顫地問道:「王爺誤以為我有利用的價值,才會應下和親這差事。大汗卻什麼都不問我……可大汗又是如何得知,皇上不會阻撓這親事?想必,大汗對宮中的一切瞭如指掌,大汗早知道我被打入冷宮,所以才會想了這個法子來救我?!宮中的內應,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