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意驟改入宮闈(二十七) 文 / 染洛蕁
當夜,傳來了容兒殞命的消息。
家法施到一半,容兒便疼痛難忍、一命嗚呼。青芍命人用草蓆捲了容兒便送往城外的亂葬崗。聽到這消息的時候,嶼箏手中茶盞裡的熱水撲灑而出,燙傷了手指。
青蘭不做言語,只拿出燙傷膏小心翼翼地替嶼箏塗抹傷處。
「若要活下去,便要搭上另一條無辜的性命嗎?」嶼箏語中滿是怨懟,即便青蘭說的都對,她亦是無法認同。容兒還小,說到底不過是被人指使,嶼箏到底於心難忍。
青蘭輕輕吹了幾口氣在嶼箏傷處,將藥膏緩緩塗抹均勻,才仰頭看向嶼箏:「二小姐要明白,若想活,有時候要犧牲的,甚至會是更多人的性命,也許會是桃音,也許會是奴婢。而宮裡的路,只會比眼下更為艱辛。這是路,更是命!避無可避!」
這話重重擊在嶼箏的心上,一瞬間,嶼箏感覺心中有什麼在轟然倒塌。而她的心,就像冬日裡被落雪漸漸覆蓋結冰的池水,異常地冰冷……
青蘭的話,在不過短短三日後,便隨著冬雲投水殞命被證實,假山旁的那一潭幽深的池水,入冬落雪後,已經結起了薄薄一層冰面。聽聞冬雲在雪停的傍晚,映著多日難見的夕照餘暉,站在結冰的水面上朝著池中心走去,冰面薄脆,腳下忽然裂開,冬雲整個人便那樣沉了下去。待打撈上來的時候,已是渾身青紫,沒了呼吸。
子桐跪在岸邊哀聲痛哭,抱著冬雲的屍首不肯鬆開。最後還是在嶼沁的勸說下,在城郊尋了一處地方,安葬了冬雲。那之後,子桐便像是魔障了一般,總會坐在岸邊發怔。
瞧著嶼箏擔心,嶼沁便遣了青槐時時關照著子桐,免得再生出事端來。
眼見年關將至,府中卻連殞兩命。二夫人紫儀覺得晦氣,又叫道士來做了幾場法才算了事。
嶼箏知道,雖然父親並無多言,可他的神色卻冷沉了許多。畢竟是兩條鮮活的生命,頃刻間便徹底摧毀,即便是將至的新年,也未能將府中壓抑的氣氛淡去些許。
歲末這日,闔府一片暖紅,映著多日來綿綿不絕的落雪,別有一番精緻。清幽閣內火爐融融,桃音的病也漸漸痊癒,陪著嶼箏坐在暖閣裡,剪起了窗花。青蘭帶著閣裡的丫頭們往凝芳廳去了,闔府眾人都在為了晚宴而忙碌著。
見桃音一副心事重重地樣子,嶼箏的手指輕動,靈巧地剪著窗花,口中卻做無意閒聊的說道:「昨兒我去了碧桐院,給哥哥送去了年下親手縫製的新衣。我瞧著子桐也穿了一件,看那式樣和針腳,倒有幾分你的手藝。」
桃音一怔,手中的細剪不免碰到了指尖,她兀自收回手去,悄然抹去滲出的一粒血珠,便輕歎了一聲道:「那天夜裡看到的時候,心裡不是不恨的……」
嶼箏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桃音,這是桃音第一次說起此事。以往不是避開,便是轉了話頭。嶼箏即便是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也不知從何啟齒。可如今桃音自己說起,不免讓她動容。
風寒初癒的桃音,彷彿轉了性子。嶼箏尚且記得初來上京的那日,她一襲粉衣,在路邊看到不知名的淡紫野花,便要子桐採了來,簪在雙丫髻上。杏眼粉頰,著實活潑伶俐,嬌嗔顧盼中,就像是一朵初綻的照月蓮,柔嫩又富有生機,她總會挽起手指,敲著子桐的腦袋,佯作一副十分凶利的模樣:「子桐,你這腦袋裡裝著的可都是漿糊?」
她古靈精怪的模樣彷彿就在昨日,而今,面色蒼白,一臉沉靜坐在自己面前的桃音,卻像是失了心一般的淡然。再說起冬雲的時候,非但沒有嫉恨,竟多了幾分羨慕:「我恨過她,厭惡過她,可我也羨慕她,更知道為何子桐會那樣疼她……小姐……」說到這兒,桃音的眼中滿是淚水:「她為了子桐才會反抗,可又覺得對不起容兒,明明是那般柔弱的模樣,卻是這樣烈的性子。只怕她早都想好了一切,可是,她竟不想想,如此丟下子桐一人又該如何?子桐每日失心瘋一般地坐在池邊,若非少爺顧念,遲早是要惹禍上身的啊……」
「桃音……」嶼箏只覺得喉中苦澀,許久之後才緩緩說道:「其實你是在怪我吧……」
「桃音不敢……」細眉緊皺,桃音撇過了視線。
嶼箏擱下手中的物什,看向眼前的爐火,輕聲道:「是我不該,不該讓冬雲去盯著她們,若非如此,冬雲也不會察覺到容兒便是那個聽壁角的丫頭,也不會因此喪了性命……」
「小姐……」桃音突然跪在嶼箏腳邊,伏在她的膝上:「小姐為何要來上京……如果一直留在允光,就不會有這麼多的事情發生。小姐不會接二連三地身陷險境。也不會被逼至此。桃音真的怕,不知道以後還會發生什麼……」
嶼箏輕輕撫摸著桃音的髮髻,沒有言語。桃音怕,可她又何嘗不怕?只是眼下哪裡還有其他的路可走?她除了往前,沒有別的法子了……
闔府晚宴後,父親去了灼嬅院陪著二娘守歲。哥哥嶼沁則帶了青槐、子桐到清幽閣陪著嶼箏。青蘭將瓜子、蜜果、甜茶擺滿了桌子,便聽得屋外炮竹聲聲,一片熱鬧景象。
青槐早早覺得困頓,窩在暖閣打著盹兒。子桐則安靜地站在一側,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後,桃音在子桐身邊輕語幾句,二人便離開了屋子。
嶼箏遞給哥哥一碗暖熱的甜茶,輕聲道:「以前在允光,姑母一家總是在一起守歲,倒也比府中熱鬧許多……不過能和哥哥一起守歲,雖不比允光熱鬧,卻很開心……」
聽到嶼箏的話,嶼沁唇角露出一絲淺笑,卻聽到嶼箏繼續說道:「只怕這樣的日子,也不會再有了……」
嶼沁方方露出的一絲笑意,瞬間掩去,沉默片刻,他只看向嶼箏
道:「我會時常去拜祭母親,你不必掛念。只是在宮中務必周全自己,若有什麼難事,便想法子知會我,我定會盡力幫你……」
「多謝哥哥……」嶼箏說罷,不免厲咳了幾聲。
青蘭見狀急忙上前為嶼箏裹上一件輕裘,嶼沁想起那日從清幽閣拿走的香粉,不免心中一沉,問道:「難道是著了風寒?可請大夫過府瞧過?」
「未曾……」青蘭應道:「二小姐說不礙事,不讓請大夫來瞧。只是奴婢也覺得奇怪,這幾日總有半個時辰咳得厲害,可一過去,便好端端跟沒事人一般……」
嶼沁合掌為拳,壓制著心中的煩躁,只叮囑嶼箏道:「雖是如此,但也不能掉以輕心。若是明後兩日還這般,定要讓大夫來瞧瞧……」
「嗯……」嶼箏應著,轉而看向窩在木閣旁打盹兒的青槐笑道:「瞧他,還未守歲,便已困成這般模樣……」隨即又吩咐青蘭道:「待青槐去歇著吧,新年守歲,也不必拘禮了……」
青蘭笑著,上前輕輕揪起青槐的耳朵,見他驚醒,便引著他往偏院去休息。
屋中暖融,白日裡剪好的窗花貼在窗紙上,覆蓋了原本繪在上面的淡彩桃花,嶼箏盯著窗紙看了許久,落雪將窗紙映的格外透亮,屋外的炮竹聲漸漸淡去,又漸漸恢復到往日裡寂靜無聲的冬夜。
「我原以為,娘親是喜歡桃花的……」燈火下,她的眼眸深沉,讓嶼沁心中一驚。
尾音漸漸淡去,嶼箏從榻旁拿出一個妝匣,只見黃花梨木的妝匣上雕著一支艷彩杜鵑。纖細的手指輕輕拂過,嶼箏看他道:「這個妝匣,哥哥可識得……?」
嶼沁猛然看向嶼箏,似是想從她的神色中察覺些什麼。這個妝匣他怎會不知,這是夫人江素問最喜歡的物件,妝匣是父親親手做的,艷彩杜鵑亦是父親一手雕琢,又一遍遍細緻地塗上了顏色。
嶼箏拿出這個,到底知道了什麼?
見嶼沁許久不答話,嶼箏只接著說道:「哥哥喜歡杜鵑,我總以為是哪家閨秀讓哥哥傾心,卻不知,原來這是娘親最愛的花……哥哥的碧桐院獨獨也只種下了杜鵑花株……」
嶼箏心思細膩至此,大大出乎嶼沁的意料。一時間他竟覺得掌中冷汗津津,心神不安。
「嶼箏……」嶼沁想說些什麼,卻又無法不知如何開口,他不知道嶼箏到底猜出了幾分,又或者是在試探他。
但見嶼箏纖纖素手在妝匣上輕輕一撥,鎖扣開啟,妝匣內擱置著的,是幾支杜鵑花樣的髮簪,還有一方繡了杜鵑花的錦帕。
「哥哥定是奇怪,這些物什怎會在我這裡。其實這些都是父親悉心收起來的,前些日子,父親將這些一一交付於我。」嶼箏潸然淚下:「我怨過父親,怨他將我自幼送到允光,怨他冷落娘親,怨他讓娘親孤苦而終,更怨他不認我這個女兒……」
「嶼箏……」嶼沁只覺得十分心疼,他的妹妹背負了太多本不該背負的東西,而這些,在她的心裡已烙下深深的印記。
嶼箏抬手拭去淚水:「可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娘親的身邊,一直有哥哥的陪伴,嶼箏不能盡到的孝心,哥哥一一都替嶼箏補足,娘親有生之年,有哥哥承歡膝下,嶼箏感激不盡……」說罷,嶼箏起身,盈盈一拜。
嶼沁急急起身,攔住了她:「傻丫頭,說這些做什麼?」嶼沁抬手,憐惜地拭去嶼箏的淚痕:「不要忘了,我是你的哥哥啊,是你的至親之人……」
屋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漫天大雪,廊下一個欣長的身影孤寂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