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文 / 沉琴絕酒
胤礽吩咐毓慶宮上下不許在外頭瞎打聽索額圖的事情,他自己也是照常讀書寫字,來往於毓慶宮和乾清宮之間聽康熙授課。
就這樣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狀態裡,還是有不少關於索額圖的消息鑽到了他的耳朵裡來。
索額圖是被刑部尚書魏象樞參劾的。魏象樞求見康熙,要求屏退左右單獨覲見皇上。康熙准了。
而後,魏象樞就在康熙面前痛陳索額圖的罪狀。奏劾索額圖竊立私黨,攬權貪縱,陷害異己等惡跡,據說說到激動處,魏象樞言詞激烈,及至聲淚俱下。
就在當日,他還連上三疏,彈劾巡撫土克善溺職、刑部主事□□違法亂紀,懇請嚴禁火耗、私派、勒索三大弊端。據說魏象樞說完之後,還參劾了明珠,參劾明珠的說法,與參劾索額圖的說法大同小異。
康熙聽後大受震動,隨即下旨,嚴懲土克善、□□,一時百僚震攝,綱紀肅然。不過對於索額圖和明珠的處置,就耐人尋味的多了。康熙分別斥責了索額圖和明珠一頓。將索額圖的保和殿大學士等職務全部接任,僅留內大臣一職。而對於明珠,康熙明顯手下留情的多,只是狠狠斥責明珠,譴責他不該結黨營私,而後警告他日後如果贓證俱實,國法具在,定加嚴懲。
這樣的結果,俱在胤礽的意料之中。也沒有什麼好驚奇的。讓胤礽唯一有些留意的就是這個魏象樞的做法了。這個魏象樞來的很是時候,他參劾了索額圖,所舉之事並非空穴來風,這裡頭應該有明珠的推動。但是這個魏象樞連明珠都參劾了,就不得不讓胤礽多想幾分了。
明珠這是算到了康熙不會重重懲治他,所以才示意魏象樞連他也參劾,藉以打消康熙的疑心嗎?還是說,這個魏象樞事到臨頭,不肯聽明珠的安排,最後關頭倒打一耙,反咬明珠一口?
朝中之事波詭雲譎,朋黨林立,他久居深宮,對外朝的事情根本是一無所知,也沒處知道這魏象樞所為是否是明珠暗中授意的,也就更沒法證實自己的猜想了。
不過,這件事倒是證實了他之前的一個擔心。康熙雖說滿漢一體,滿臣和漢臣在他心中是一樣看待的,但是朝中大臣並不是這樣想的。否則怎麼地震賑災剛剛結束,就出了個魏象樞參劾滿臣權貴索額圖了呢?他始終覺得,漢臣在朝中的沉默並不是漠不關心,而是他們一直在蓄力,等著一個恰當的時機就會奮起。
而這樣的奮起,往往在康熙那裡能得到他們想要的結果。
胤礽越來越覺得,自己應該更加努力,他只有出閣讀書了,才能夠多多的接觸到外朝的事情,而不是被康熙關在溫室裡,讓康熙手把手的教自己,守成當若何,用兵當若何,做皇帝當若何。
實踐出真知,他不僅僅要學,還得練。
翌年五月初三日,是胤礽的生辰,也是仁孝皇后的忌日。
康熙早就知會過胤礽,要帶著他在這一天去陵寢中給仁孝皇后致祭,以盡哀思孝道。
胤礽自出生起直至現在,從未去陵寢中見過仁孝皇后的梓宮。倒是康熙,仁孝皇后未入陵寢還在鞏華城的時候,康熙幾乎每個月都要去好幾次,前往的很是密集,甚至有一年除夕都是在鞏華城陪著仁孝皇后過的。
後來鈕祜祿皇后也就是孝昭皇后過世,康熙仍是如此,也是頻繁來往於鞏華城和宮中,只不過這一兩年去看孝昭皇后的次數,始終比不上去看仁孝皇后的次數。
現今,這兩位皇后都已入陵寢安息。康熙便決定帶著胤礽去看一看他素未謀面的親生額娘。
胤礽站在地宮中,面前是三個巨大的棺槨。中間的鋪著明黃綢蓋,他知道,那將是康熙死後會去的地方。旁邊的兩座棺槨小一些,左手邊的是仁孝皇后,右手邊的就是孝昭皇后。
他站在那裡,感受著地宮裡不同於地上的陰冷寒濕之氣,心中百感交集,幾乎都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之中了。
他不是第一回來景陵,三百多年以後的某一日,他曾經來過景陵,是跟他母親一起來的。那時候他剛剛考上大學,為了慶祝他的順利錄取,他和母親一起來北京旅遊,而後就一起來了這景陵參觀。
他看著眼前這跟三百年後沒有很大差別的地宮,一時恍惚不能自己,神色迷茫的望著地宮裡的一切。
康熙焚香祝禱後,一轉頭就瞧見了站在赫捨裡棺槨前發怔的胤礽,看著胤礽那恍惚模樣,他心中泛起一陣心疼,自己默默的走過去,站在胤礽身邊,然後一伸手把胤礽拉到懷裡,讓他靠著自己,才啞聲道:「你想不想看看你額娘?」
這裡沒有外人在,閒雜人等全都讓康熙給遣出去了,康熙也就不必克制自己的悲傷,他望著赫捨裡的棺槨,喉間哽咽,鼻子酸酸的,他總算是帶著胤礽來瞧赫捨裡了!
胤礽還沉浸在舊日回憶裡,直到他被康熙拉到懷中,小小的身子靠上康熙沉穩健壯的身體時,他才猛然回過神來,進而心底裡泛起一絲苦意,他已經來到了三百年前,並且,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因為他的走神,他沒有聽到康熙的問話是什麼,也沒有開口問康熙,只是帶著一絲沒有褪去的迷茫仰著臉望著康熙,用眼神來表達他的疑問。
看胤礽迷迷瞪瞪的樣子,康熙心裡一歎,又開口問了一遍:「胤礽啊,你想不想看看你額娘?」
這回胤礽聽清了,卻被這話嚇了一跳,仁孝皇后死了都有幾年了,他要怎麼看?再說了,人都死了,還能看嗎?
因為受了驚嚇,他說話都有些結巴了:「皇…皇阿瑪,真的能、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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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康熙將這話理解成了胤礽想看的意思,當下點了點頭,將目光投向仁孝皇后的棺槨上,幽幽的道:「朕每次來,都沒有打開來看過,不過朕永遠記得你額娘的樣子。只是可憐了你,自出生起,你就沒有看過你額娘,如果你真的想看,朕就命人將棺槨打開,不管怎麼樣,只要你想看,朕就一定能讓你看到的!」
康熙幽幽的聲音讓這個地宮裡顯得越發陰森了,胤礽被氣氛所感染,控制不住的有些不安,他怕康熙非要將棺槨打開讓他看仁孝皇后的遺容,當下吞嚥口水後,才低聲道:「皇阿瑪,您那裡有額娘的畫像,我見過的。我不想因為我再去打擾額娘。我今日來了,都說母子連心,若是額娘有知,她會明白的。」
「……那不看也罷,」康熙也捨不得打擾赫捨裡,他只怕幼子思戀額娘,也才會提出這樣的建議的,畢竟胤礽從未真正正正的見過赫捨裡,但其實若真要打開棺槨,所費之事也很繁多,如今聽見胤礽說不看,他也就熄了這個心思了,「你說的也有道理,朕今日帶你來了,你額娘泉下有知,也會明白朕同你的心意的。」
與胤礽一樣,康熙甫一來這裡,往日回憶就紛紛湧現在心頭,他聲音低沉的訴說至今都令他心碎神傷的一幕:「……當初赫捨裡拼盡全力生下你,接生嬤嬤將你抱到朕的懷裡時,甚至還來不及給你擦洗,你就那樣渾身血污的在朕的手裡啼哭,朕抱著你,卻還來不及想些什麼的時候,你額娘就大出血了,兩個時辰後,她就沒了……胤礽哪,你才生下來兩個時辰不到,就沒了額娘……而赫捨裡,她、她去的太遭罪了,血出了兩個時辰,朕瞧著那一床的血污,那幾乎是流盡了她體內所有的血啊……」
「……她彌留之際,一直拉著朕的手,要朕好好照顧你,要朕好好疼愛你……朕答應她,會給你最好的生活,會給你最多的疼愛,她才嚥氣。朕這些年,心裡總覺得對不住她,若不是朕不能讓她無憂以至於她思慮過重弄壞了身子,何至於年紀輕輕就沒了呢?」
胤礽知道,康熙說這些話,並不是要他的什麼回應。而是康熙只是想找一個人訴說罷了。康熙這些肺腑之言,對誰說都不合適,唯有對他說,在這裡說,才應情應景。
因此胤礽並不說話,只是默默的靠著康熙,聽他慢慢的訴說與仁孝皇后的過往。康熙訴說時,他一直盯著仁孝皇后的棺槨以致熱淚盈眶,他也沒有克制,任憑眼淚湧出眼眶,從臉頰滑落,將衣襟浸濕。
他哭,一半是因為康熙的真情感動了他;一半是因為,他想到了自己的死亡。
赫捨裡死後,康熙這般動情懷念,她永遠在康熙心中佔據重要的地位,而他這個經歷過真正死亡卻又重新活在別人身上的人,心中感觸更是複雜,他不止一次的想過,母親在得知自己的死訊之後,是否也是如康熙這樣悲痛,以至於念念不忘,對死去的人寄予深情懷念?
可是說到底,母親和康熙是不一樣的。或許失去親人的意義都是一樣的,但是母親和康熙的身份迥異,注定他們的人生也不一樣。
他是獨子,出車禍致死後,母親將孤身一人活在這個世上,他只要一想到這一點,便痛徹心扉,卻根本無能為力。上天讓他穿越,讓披著另外一個身份有了另外一種活法,卻沒有抹掉他的記憶,讓他帶著所有的遺憾和記憶活著,意義究竟何在?
他究竟是要作為胤礽活下去,還是作為一個現代人活在清朝?他本以為自己可以分得清這一點,但是在此刻,他又有些迷茫。或者說是,他覺得有些累。作為一個現代人活在清朝,他活得不容易。
康熙敘敘說了很多,待康熙說完後,父子兩個在地宮裡沉默了幾刻鐘,胤礽才低聲開口問道:「阿瑪,額娘臨去時,是否求過阿瑪,要阿瑪冊立我做太子?」
康熙沉默良久,才答道:「她求過朕。她說,只有你成為太子,才能在這宮裡保住性命。可朕當時沒有立刻答應她。冊立太子,這是鞏固國本的大事,朕不能憑借一時的衝動應承了她。冊立太子,也不是朕能一言既定的事。朕當時……只能答應她會好好照顧你,盡朕所能的照顧你。朕不信,若你不是太子,朕就保不住朕和她的骨血了嗎?」
對於沒有立即答應赫捨裡而讓她抱憾而去,這也是康熙心懷歉疚的一個原因。
可是這樣的大事,他不能單憑赫捨裡的一句話就定奪。就算赫捨裡是他最愛的女人也不行。就連承祜,也是在兩歲之後,他才有了等承祜長大後要把承祜立為儲君的念頭的。不過可惜承祜福薄,到底還是因病殤逝夭折了。
「那皇阿瑪在我出生後一年,又肯立我為太子了,是因為當時三藩戰事告急,阿瑪為了穩定天下人心之故嗎?額娘說,我只有成為太子才能保住性命,這意思是不是說,這宮裡有人不想我平安長大?那阿瑪欲立我為太子,是不是也遇到過一些阻力和反對?」
仁孝皇后並不是希圖那太子之位,是她心裡明白,作為一個額娘早逝的嫡長子,胤礽一出生就太過引人注目,偏偏他又太小,恐怕很難在宮裡活下來。而她保護胤礽的唯一方法,就是請求康熙立他為太子,這樣一來,眾人就都會知道,皇上是因為皇后的一句話而立胤礽為太子的。胤礽榮寵之至,又得康熙如此厚愛,赫捨裡以為,再有太子這一層身份的保護,她的兒子才會健康平安的長大。
仁孝皇后這是明白,她的幼子不可能低調的度過這一生,那麼她乾脆就把這世上所有的光環都加在兒子身上,讓這些身份耀眼到使所有心懷企圖的人不敢去觸碰胤礽,不敢加害於胤礽。
這是一個母親臨終前為兒子籌謀的心思,這心思康熙懂,如今他也懂了。只不過康熙明明懂得,卻不肯成全仁孝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