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文 / 沉琴絕酒
胤礽從乾清宮離開時,外頭已悄然下起大雪了。
顧氏見他出來,上來便給他撐傘:「太子爺可是要回樂壽堂去?」
胤礽搖搖頭:「先不回去,去慈寧宮給太皇太后請安。」
末了,又加了一句:「不必打發人去稟報,就奶娘你同我去就行了。」
他只是去例行請安,也不必驚動太多的人。康熙方才抽風下的那旨意只怕這會兒已傳遍了宮裡,孝莊和仁憲太后肯定也都知道了,今夜事多,他實在不願再生事,只想安安靜靜的給孝莊請個安。
到了慈寧宮門口,大雪下映著宮門口冷清清的,一個人也沒有。
胤礽止住顧氏想要去喚人的舉動,帶著顧氏往亮著燈火的暖閣走去,暖閣外也無人,胤礽剛走上台階,就聽見裡頭孝莊和蘇麻喇姑在那裡說話。
胤礽微微勾唇,看來是這主僕二人要說體己話,就把人都打發走了呢。
「……您別生氣,當心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
就聽蘇麻喇姑勸了孝莊好一會兒,才又道,「其實到了這會兒,莫說您生氣,連我也鬧不明白皇上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了!前兒不還都好好的麼?皇上也默許太子和太后娘娘一塊兒住著了,怎麼扭臉就變卦了?這才幾個月而已,難不成,是我會錯了皇上的意思?」
「況且這幾個月,我在樂壽堂瞧得真真的,太子和太后娘娘處得極好,太子很善於體貼太后娘娘的心意,他雖不會寫,可那蒙語都是學得差不多的了,已能與太后娘娘簡單交流了。難道我真是想錯了,皇上已是不肯讓步了?」
「其實靜下心來想想,皇上這些年是孝順的,但凡我有所要求,皇上是必應的,就是這件事兒,皇上只是不肯鬆口,若非為了顧全臉面,皇上不會這樣迂迴,也不會忍了這幾個月才下旨。他是怕被人詬病不孝,才生生忍到了現在。蘇麻,其實你也沒有想錯,你說的都對,但那不過是站在咱們的角度上說罷了。於皇上而言,他是不肯讓步了的。」
孝莊沉默了許久,才緩緩的開了口,她的聲音沉穩淡然,顯見是已經平復了心緒的,不見絲毫怒意:「皇上要把太子放到眼皮子底下養著,原因不外乎兩點。一則是太子的功課;二則是他不願意太子跟太后娘娘太過親密。」
蘇麻喇姑聽了這話,反倒是不懂了:「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孝莊笑了一下,才解釋道:「仁憲久居深宮,膝下無子,她這些年寂寞得很,太子聰穎伶俐,她心裡喜歡,難免就要逗著太子解悶了,太子素來是個沉穩的孩子,自懂事起,你可曾見過他玩鬧嬉戲過?可你自己之前也說了,這幾個月在樂壽堂裡,是常看見太子與太后玩笑嬉樂的,這說明什麼?說明太子體貼仁憲寂寞,他是費盡心思的想要仁憲高興,所以才不惜這樣學小兒之態逗太后開心的。但這樣一來,皇上給他佈置的功課必然會耽擱下來,他就算再沉穩持重,也是個不滿五歲的幼兒,哪有那麼多精力應付這許多事?」
「二則,仁憲性子萎弱,她不似我,這些年她都沒有歷練過,哪有什麼眼界可言?何況若非我強迫她,她哪裡肯去學滿語學漢的?你瞧這些年她可動過這樣的心思麼?她心裡,對漢是極其牴觸的,又想著這些年不學滿語也都這麼過來了,心裡難免是有嘀咕的。太子跟著她住,皇上是怕她把太子給養壞了!」
孝莊說到這裡,歎了歎,「這些事兒,我心裡早想得清清楚楚的了,我雖想得通透,可我也生氣,皇上既然默許了,就該把這兩年忍過去,如今事情做了半頭再停下來,算怎麼回事兒呢?都這麼些年了,皇上這感情用事的毛病,總是改不掉!」
蘇麻喇姑聽出孝莊話中有話,便暗示道:「您的意思是,今兒這事兒是萬黼阿哥的事兒給牽出來的?那是不是有人在皇上跟前遞了話頭了?」
蘇麻喇姑暗示的,便是後宮的那些嬪妃們。
「不會,就算太子不給仁憲養著,皇上也斷不會給別人養的,她們若是動這個心思,也是白想!再說了,鈕祜祿氏去了才一年,皇上不會在這個時候立後的,誰要是為了邀功遞了這個話頭,也只有挨罵的份兒!她們不會這麼沒眼色的!」
孝莊道,「這事兒的根還是出在萬黼身上。皇上於這事兒上有私心,你瞧萬黼那個模樣,不是和承祜很相像嗎?當初萬黼生下來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皇上不給人養,說是萬黼身子弱,自己卻把他放在阿哥所裡精心養著,還放任萬黼跟太子親近,這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那張肖似承祜的眼睛嗎?承祜小時候也是那個樣子,伶俐聰穎討人喜歡得很,皇上這是愛屋及烏,萬黼沒了,他心裡頭的傷心我知道,再瞧見太子,難免就忍不下去了。」
皇上把萬黼當做承祜的替代品,或者說是他嫡長子的影子,這孩子沒了,皇上也同樣是痛徹心扉的。偏偏萬黼沒了的消息據說是太子傳進去的,孝莊是最知道她的這個孫兒的,這一下理智的防線徹底被感情所擊潰,他怎麼可能肯再放任胤礽給別人養著?要知道當初承祜殤逝的時候,他也是沒有見到最後一面的。
外頭聽到此處的胤礽微微垂了眼睛,這是他頭一回聽見承祜的名字,或者說,旁人私底下或許議論過這位早殤的嫡長子,但是,從沒有人在他面前說起過承祜,他也從來不知道,原來萬黼的容貌是肖似承祜的。
「您說得也是啊,要說起太子的容貌來,多半是像仁孝皇后的,而承祜阿哥是像皇上多些,兩兄弟的模樣不甚相似,倒是萬黼阿哥比太子更像承祜阿哥一些。」
胤礽聽見蘇麻喇姑在裡頭這樣說,仍是垂著眼睛默默站著,原來他的容貌不像承祜麼……
他在現代時,是獨生子女出身。母親只他一子
,從沒有什麼兄弟姐妹,他兩歲的時候母親就跟父親離婚了,父親吃喝嫖/賭樣樣全沾,是個不折不扣的人渣。母親自與他離婚之後,就沒有再聯繫過,兩個人徹底的分道揚鑣形同陌路。
母親與父親離婚後也沒有再嫁,而是選擇帶著他一起生活,母子兩個相依為命十幾年。所以,他從不知有兄弟姐妹是什麼感覺,每回看見別人度假旅遊休閒時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他就很是羨慕,那種親密的親情,他真的挺想擁有的。
現在的他倒是如願以償有了一大家子親人了,可能夠放心依賴的人卻不多。胤礽忍不住在想,如果他這個親哥哥還活著的話,大概他們兄弟會比萬黼和他更親的吧?
「再加上南邊在打仗,皇上對三藩之事本就費著心思在,大概於這事兒上就更沒有什麼忍耐力了。」
蘇麻喇姑算是瞭解康熙的複雜心境了,緩了緩又道,「您既然瞭解得這麼透徹,方才皇上叫梁九功來傳話,提出要親自奉您去赤城溫泉療養,大概就是為此事表達歉意的,您何不順水推舟應了皇上,又何必要拒絕皇上的好意?且不說去赤城溫泉療養,對您的病是有好處的,就看在皇上這一片孝心上,您又何苦擰著呢?」
「皇上拂了我的意思,他想用這種方式表達他的歉意,我知道,可是他沒有邀太后同去,我若是不計前嫌的跟著皇上去了,將置仁憲於何地?我要仁憲養著胤礽,本就是為了她的將來,如今皇上這般無視於她,我怎麼可能應了皇上?她好歹還是太后,如今這太后之尊在皇上眼裡視若無物一般,我又怎能無動於衷?」
孝莊道,「我拒絕皇上,就是要告訴皇上,他看輕仁憲,不給仁憲體面,那我也不必給他體面了。我雖是他教養他長大的皇祖母,但我也是仁憲的額娘,我也是博爾濟吉特氏的人!」
蘇麻喇姑皺眉,心有憂慮:「您若是這樣,這局面不就僵住了嗎?外頭這樣亂,您又這樣,皇上心裡會不好受的!」
太皇太后為了太后跟皇上鬧僵了,這樣的僵局,誰能來解,誰又敢來解呢?三藩之亂導致局勢不穩,若是因為此時宮中最尊貴的三個人鬧僵了,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他心裡不好受,仁憲心裡就好受了?」
孝莊冷哼一聲,默了半晌,才高深莫測的瞇眼道,「若真是僵局,闔宮上下,倒是只有一人能說動皇上了!」
「您說的是誰?」蘇麻喇姑連忙問道。
孝莊一笑,道:「就是胤礽啊。皇上這樣疼他,凡是他所求,皇上若能辦到,必定是依的。因此只要胤礽去尋皇上說一句不搬,我自然也就無氣可生了。但倘或他要搬,只要能讓仁憲不傷心,我自然也就好了。這事兒啊,唯有他出面調停,方才能解。」
蘇麻喇姑聞言,倒是覺得此舉甚懸乎,不見得能成,剛要說話,卻見孝莊擺擺手,不叫她開口了,自己反而卻改口說起今夜用什麼點心明早吃什麼早膳來了。
孝莊自個兒說了半晌,就在蘇麻喇姑狐疑間住了嘴,蘇麻喇姑一眼的疑問到了此時才敢開口:「您好端端的,怎麼反倒說起旁的事來了?」
若非蘇麻喇姑見太皇太后神志清明,幾乎以為她是中了邪了才胡言亂語的。
孝莊神秘一笑:「我是不想要你開口,怕你的話驚了人。」
「驚了人?誰啊?」
蘇麻喇姑四下裡看看,暖閣裡就只她和太皇太后二人啊,她自覺孝莊的話越發難懂了,也不敢細問,只憶起前話,見孝莊不再阻止她,她才問道,「您方才為何不要我開口?您說這事兒唯有太子爺出面調停才行,可這事兒如何跟太子爺說呢?若是皇上知道太子爺開口是因著您開了口,只怕皇上心裡越發不自在,會覺得是您在後頭教太子爺這麼說的,到時候弄不好,反而情形更糟了!」
「所以我方才才不要你開口,卻把我的意思說的清楚明白了呀,」
孝莊指了指暖閣厚重門帷,笑道,「方纔咱們說話,我聽見外頭有人咳嗽,彷彿是太子的聲音,我又從那門簾裡瞧見外頭彷彿有人影兒閃過。那麼小的人影兒只有太子有,大阿哥這個時辰是不會到我這裡來的,太子過來應當是來請安的,大概是聽見你我說話,就在外頭聽住了。他不進來,我怕驚了他,也不好叫他進來。我這心裡正愁怎麼解了這事兒,怎麼暗示他一下子,哪知道這孩子正巧就在門口呢?我這才對你說了我的意思,他在外頭也聽得明白,他又是個聰明孩子,會想法子辦好這事兒的!」
蘇麻喇姑撩起門帷往外一看,回來嘖嘖歎道:「外頭都下了半日雪珠了,還積了不少雪,能看見門廊上有腳印,應當是太子爺的。真是沒想到,雪這樣大,太子爺還照常來請安,只不過卻沒進來。」
說了半晌,蘇麻喇姑又擔心:「您說聽見太子爺咳嗽,他在外頭只怕站了許久,也不知會不會吹風著了風寒呢?」
「這個倒無事,顧氏是個會照顧人的,他回去喝一碗薑湯發發汗也就好了,若真是病了,這會兒早就吵嚷起來了,」
樂壽堂還有仁憲在,斷不會讓胤礽生病的,孝莊也瞥見了門廊下那雙小腳印,微微笑道,「雖然沒進來,但胤礽這份孝心重。這幾個月仁憲待他不薄,端看他體貼仁憲就知道,這孩子不會學皇上就這麼放任仁憲不管的。這事兒我托了他,想必他是能辦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