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天山雄鷹 文 / 天宇星
駒龍老伴--石玉真:
我跟顧芳梅的相處又何嘗不是這樣?從打在涼州集中時見面,到共同分配來到天山腳下的那個剛剛建攤兒的兵團農場,總共才一個多
月的時間吧,可我們之間的瞭解和信任,好像比我的親姊妹還要親近!真的,就像這次我們回內地,本來又是多少年沒回來了,親姊熱妹地到
了這個歲數還能見上幾回面?可誰能想到人家就跟你熱乎那麼一會兒,馬上就想到是不是回來找他麻煩來了!恨不能躲你遠遠的!--唉!這
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就不說了吧!其實呢,他們倒是太小心眼兒啦!就那住的地間兒,又熱又擠,你當我還願意多待呀?再看看他們吃的那
菜,上街擠得登登的,買回來的西紅柿爛糊糊的,又貴得嚇人!再說西瓜,四五塊錢一斤,打開一看還是個白瓤子!那地方還有什麼好的?就
是個人多,熱鬧!可熱鬧當什麼?!我可受不了那擠,那熱,還有那口吃的!到咱們新疆來看看吧,住的寬寬敞敞、涼涼快快;吃肉,有牛羊
肉,也有大肉--可我們在新疆住長了的這些漢族人,如今差不多也改成回疆清真了,特別愛吃那羊肉!壯得很!手抓羊肉串,做抓飯,再沒
有比的了!「口裡」的羊可就不行了,在天津、北京及長沙我也沒吃上那麼一頓能在家比的好羊肉!還有那些鮮菜、水果,要多新鮮有多新鮮。吐魯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庫爾勒的香梨,伊犁的蘋果……再說那大西瓜,甜得你都能咋舌頭,一塊錢兩公斤,成車地往家買,一
直能吃到春節!再說那米面,雪白、油亮!做拉條子,炒麵,那才有吃頭、夠味兒!
真格的!不是王婆賣瓜,新疆是個好地方,這回到「口裡」走一圈兒,比一比,我就更覺得離不開那地方了!你別看它那大片的戈壁
灘比什麼都荒涼,可我們那些農場、那些棉田、稻田,就是在戈壁灘上開出來的!還有那些綠洲,一片片的栽種著鑽天楊,樹下是清凌凌的水
渠,院裡是一架架的葡萄,路上跑的是一輛輛小毛驢車--及高速公路上來回奔馳的大橋車;各個少數民族青年穿戴得花花綠綠、漂漂亮亮,
又都會唱歌、跳舞、彈東不拉,--哈薩克少女輕輕揮著牧羊鞭歌唱著他們的愛情,那才叫--美!
不過說了半天,還沒跟你說到天山冰川、天池--好像維吾爾少女頭上的珠冠;天山主峰--博格達!據說是蒙語,就是「神聖高聳」的意思。一年四季,它總是遠遠地閃著銀輝,高觸天際,一塵不染,像一位頂天立地、光明磊落的長者,俯視著人間的生活,俯視著滾滾塵世滄桑變故。就在它的懷抱裡,在海拔將近兩千米的高處,由博格達峰及冰川溶化的雪水形成了一個高山湖泊,也像東北長白山上的天池一樣被稱為天池。每到夏天,湖邊的草場綠如絨毯,山上的塔松和不遠處的雪峰倒映在水面,湖上清風徐來,碧波粼粼,確實美如仙境。傳說,這座天池就是西王母的瑤池。周穆王曾乘坐著由八匹駿馬拉的車子,由造父駕馭,日行三萬里,來拜訪西王母。王母娘娘就在這瑤池之上設宴款待了他,使他樂而忘歸。最後親自種下一棵槐樹,又立下了一塊石碑,才戀戀不捨地返回了中原。
可是前幾年我和老駒去遊覽時,那槐樹、石碑不但早已不知去向,連幾百年間建於池畔的「福壽寺」、「娘娘廟」、「八卦亭」也都早已毀
於十年內亂,只留得青山依舊,碧水長流。--唔!我給你念一首唱天山雄鷹的「花兒」吧:
山高高不過博格達冰峰,大漠雄鷹展翼直衝九霄天;山連山,瑤池雪蓮九枝把葉葉的向陽開;天女散花,並蒂牡丹;若要是我倆的姻緣散,石頭爛,瑪納斯河裡的水干。
這又是一首情歌。念它,是為了給你接著講顧芳梅
的事。
我們剛剛被分配到「團場」初期,當然條件還很艱苦,在戈壁灘上開荒種地,挖渠修壩,築路栽樹,放羊割草,拖大土坯蓋子……反正什麼活兒都得干。當然,我們這些女同志也都心裡有數,雖然老時在路上說的那句來給他們當「婆姨」的話有點粗,實際也確實有這麼一層意思。那麼多官兵一下子在戈壁灘上落了腳,你要叫他們在這裡長期扎根,個人生活問題不解決能行嗎?可是回頭說起來,有些人也太性急,太簡單化了。聽說有的場子接到一批批女軍墾戰士以後,來不及讓人選擇,也來不及搞什麼戀愛,就面對面地讓男的站一排,女的站一排,然後一齊報數,一對一、二對二,兩個往前一湊,這就作了夫妻;也許這不是真的,有些誇張,但至少說明當初的確有些簡單從事,這倒屬實。也許跟這個影響有關係吧,後來有些農場就出現了這樣一個順口溜:
「粗糧吃,細糧賣,兵團的姑娘不對外」。
很明顯,這說明兵團當年比較艱苦,外邊的姑娘很難嫁進來,所以兵團的姑娘也就嫁不出去了。
當然,在「抓媳婦」這件事上,有些人處理得還是比較穩妥的,像我們老駒,當時在團政治部當了主任,選擇的餘地比較大,找到我頭上時也沒像個猛張飛似地直來直去,這就沒讓我產生什麼反感;也許因為他的老家在井岡山老區,我的家鄉在茅坑,離得比較近,感情也就比較容易加深吧,反正好像沒費什麼周折,我們就成了一家人。
相比之下,老董可就顯得過於莽撞了。他那時已經是個營職,在一個分場當場長。我們那批女同志裡,那一次有十七個人分到了他們分場,不過幾天,董平就把顧芳梅看上了!可顧芳梅呢,你知道,早已在進疆的一路上就對時運福有了意。老時自己是不是已經知道,好像還
很難說;也許他根本沒往這上想,只是把護送我們當作一件任務去完成;也許他想到自己過去當過「俘虜」,當時在場子裡又職務很低,或者又因為他來自回疆,準備將來討個回疆的女人……
總之是他並沒有對顧芳梅怎麼格外注意,就高高興興地把那十七個女同志領回了分場,交了差?顧芳梅後來跟我說,她當時是又急又怕,又難於開口。是啊,她不同於城市裡來的姑娘,又是個寡婦,怎麼好自己去找人家?可難辦的是她又確確實實心裡有了他,從他的長相、性格,到他唱的那「花兒」,都叫她深深地愛上了,這也叫一見鍾情吧。就在這時候,董平有一天把她找到場部,也沒拐彎抹角,就照直說了出來。
「顧芳梅同志,你有過一個男人?」
「他在孟良崮戰役裡犧牲了。」
「我知道。革命嘛,總會有犧牲的。你看咱倆結婚行不行?」
「這……」顧芳梅當然缺乏這個思想準備,也沒想到一個分場的場長會這麼冒失地向她提出這個問題,一時沒答上來。
董平反倒以為她這是不好意思,就更加直截了當地說:「這沒什麼,我不在乎你是個寡婦。我是從你的材料上看到,你是這十七個人裡唯一的黨員,思想進步,工作積極,年紀又相當,所以才這麼決定的!」
顧芳梅紅著臉,低著頭,過了半晌才問:「在咱們農場,婚姻還講不講自由?」
董平乍先還沒明白顧芳梅這話的意思,就矜持地笑笑回答道:「自由當然要講,組織觀念更不能不要。這是生產建設兵團,不是普通老百姓。你以為還是在你們老家農村嗎?還講那些婆婆媽媽的……」
「董場長,我……已經有人了。」
「什麼?有人了?那你還跑到我們場子這來?」
「他……就是你們場的。」
「誰?我當場長的還沒解決,他怎麼敢搶到前頭去?」
「他……沒搶!是人個人看上他的!」
「你說的是……老時?」
「是他。」
「他來自回疆!」
「我跟他!」
「他一半會兒入不了黨!」
「俺幫他!」
「他--當過俘虜!」
「那是過去。他現在是軍墾戰士!」
「真奇怪,你怎麼會看上他?」
「俺也說不上,……」
「既然說不上,就再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來好好考慮考慮,你先回去吧!」
顧芳梅鬆了口氣。她知道,就是再給她更多的時間來考慮,她對老時的感情也不會改變。可是她沒想到,正是由於她的原因,時運福卻突然受
到了審查。
分場領導人嚴肅地找時運福談話,責令他檢查交待擔任後勤股長以來的經濟問題,當國民黨兵時的歷史問題,以及去涼州接我們那批女同志期
間的作風問題!
老時一下子腦袋變得斗大,懵了!自從參加革命以來,他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又幾時想過人家會這樣看待自己?他的確當過國民黨兵,可那
是被抓壯丁迫不得已;他當後勤股長管錢管物,可也筆筆有來龍,件件有去脈;他被打發到涼州接我們這些進疆的女軍墾戰士,更是盡心盡力
,只想把我們安全護送到目的地,絲毫也沒敢往個人身上想什麼東西,怎麼會到頭來鬧個「問題嚴重,隔離反省」?
他痛苦已極,百思不得其解。人家警告他,「要正確對待組織」,「要經得起考驗」!他也許想到自己確實毫無二心吧?就又在反省的小屋裡
流著淚唱起「花兒」:七把的刀子都擺下,接血的盆子擺下。刀子拿來了膛開下,真心麼假心你看下。
這剖白心跡的歌聲引起了多少人的同情和激憤,可又終究因為不知底細,不好公開表示什麼。只有顧芳梅,不知為什麼這時反而變得勇敢起來
,含著熱淚,端著茶飯,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到時運福的身邊。
「運福!你別唱了,是俺連累了你!」
「你新來乍到,又怎麼會連累我?」
「你別問了。俺只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你說。」
「你……真糊塗!」
「我不知道我辦了什麼錯事……」
「你沒辦什麼錯事!是因為有人想要俺,我說我心裡有了你了,他就抓你的小辮子來撒氣!」
「不會!在戈壁灘上,我們有過生死的交情,誰也不會忘!一輩子不會忘!」
「你不信更好!可俺問你,俺要跟你,你要是不要?」
「我來自回疆呢。」
「俺隨了。」
「我還不是黨員呢。」
「俺幫你。」
「我當過俘虜呢!」
「俺知道你立過功!」
「你不會後悔?」
「不!
--你呢?」
「既有你這句話,我就在這裡反省到頭白了也心裡有底了!」
顧芳梅當然不會叫他「反省到頭白了」那一天。雖然她來自農村,可畢竟是黨員,又當過幹部,所以遇到了這種意外的麻煩事,還是很快就想
到了找組織的。她把情況反映給了老駒,駒龍經過調查,又當即匯報給團場黨委,那結果是很明顯的,董平受到了應有的批評,甚至差點給個
黨內警告處分!不過到底是老同志了,又是戰鬥英雄,所以又由組織出面,幫他物色了一個湖南姑娘結了婚。董副場長遇見了他生命中那位聰
明、賢淑的湖南辣妹子,自然打從心底裡感謝黨組織對他的關懷……
在團場領導的直接關懷下,顧芳梅和時運福也幸福地結合了。婚禮辦得簡樸而又熱鬧。不過出乎人意料的是,當大家催促老時唱「花兒」的時
候,顧芳梅倒搶先紅著臉站了起來--誰知她是什麼時候學的呢?她唱的是:
牡丹花長的一條根,石榴花長的是亂根,孕妹妹想的是一個人,
天地裂,海枯--石爛不變心。
容光煥發的老時呢?唱的更有意思:大燕麥出穗頭低下哎,小燕麥出穗吊(哈)喂;孕妹子見生人頭低下哎,唯獨見阿哥是笑(哈)喂。
這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現在回想起來,也許包括團場領導和老時他們本人,也都考慮得過於簡單了。董平雖然也有了幸福的家庭,後來又
由分場調了上來,可是從此卻在心裡結下了一個冰疙瘩。這僅僅是因為他居功自傲的優越感受到了挫傷?還是由於一種根深蒂固的偏狹和怨恨
心裡?或者是還有什麼更深刻的社會根源、歷史根源?否則,怎麼會僅僅因為這麼一件事,就會使他把那種經過戰火鍛造的、經過生死考驗的
戰友之情忘到了腦後,又釀成了後來的那場大禍?人世間什麼才是最神聖和純潔的!在我們這幾十年的鬥爭和生活中,又有哪些不應有的東西
,使那些最值得珍視和最高尚的感情受到了歪曲?受到了破壞?--喔唷!我一激動起來就會這樣語無倫次,越說越糊塗!算了,已經到半夜
了,我--真困了,睡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