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九章 文 / 絲慕
太陽灼辣,照曬在皮膚上本該炎熱,但是姜凝醉卻只感覺到刺骨的冰冷。
昭翎殿到鳳儀宮的路程並不遠,若要算起來,也不過兩盞茶的時間,所有有關於顏漪嵐的畫面一直跳脫在腦海之中,像是揮之不去的夢魘,忘而不能忘,想又不甘想。
鳳輦落下的瞬間,姜凝醉的整顆心卻提了起來,她看著那道熟悉的宮門,那朱漆紅柱依然色彩鮮艷,可是如今落在她的眼裡,便只覺得此情此景著實是諷刺的很。
一路轉進沉雁閣,姜凝醉輕車熟路,臉上的表情太過鎮定,鎮定到讓人感覺不到她這一刻內心風起雲湧的波瀾,也不會知曉,她心裡千絲萬縷的揪扯和疼痛。
「太子妃?」
碧鳶正巧從沉雁閣內走出來,瞧見是姜凝醉,趕忙迎上來,恭敬地行了個禮。「長公主正在閣內處理政務,是否需要奴婢前去通傳一聲?」
「不必了。」姜凝醉冷冷道:「你們都退下吧,我有話想單獨與長公主談。」
「這」碧鳶此時也覺察出了姜凝醉面上的冷凝不似往日,心裡不禁打起了鼓,身子也蹲在半空沒有動彈。她凝思想了想,雖覺哪裡不妥,但是想到來人是姜凝醉,最後也只是依言點了點頭,道:「是。」
瑞腦香煙裊裊,顏漪嵐穿著一身華衣,面容妖嬈而冷峻,負手立於窗邊,眉頭輕鎖,微瞇的狹長鳳眸裡似有無數愁色消散不去。
明明是刻入腦海的臉龐身姿輪廓,但是這一刻看上去,姜凝醉只覺得陌生。她突然發覺,她竟是從來都沒有看透過顏漪嵐,即使在最親密相待的無數個日夜裡,顏漪嵐也仍舊像這無盡的深宮,是她一眼望不盡的迷牆。
聽到動靜,顏漪嵐回過頭來,看見姜凝醉隻身一人站在殿外,身後的烈陽照得她週身刺眼而燦爛,即使如此,依舊照不化她眉眼裡冰冷的表情。
「真是稀奇,」顏漪嵐轉身,好笑道:「你居然會主動來我的鳳儀宮?」
廣袖裡的信箋似是燃了火,灼得姜凝醉臂腕的皮膚一片刺燙,她緩緩踏進殿內,道:「長公主向來深謀遠慮,居然也有你想不到的事?」
姜凝醉的口吻總是淡淡的,帶著一點渾然天生的揶揄,淡然自若的三言兩句往往能噎得顏漪嵐好一陣無言。可是今日姜凝醉的話,聽上去便不止是無心的玩笑了,其中的諷刺,顏漪嵐依稀可覺。
微微收斂了笑意,顏漪嵐問道:「找我有事?」
「不過是看到了一封信,心裡遲遲有疑惑未解,所以想來向長公主求教一二。」
倚靠著身後的窗扉,顏漪嵐深深看了姜凝醉一眼,微瞇起了眼睛,道:「什麼信?」
將袖間的信箋遞給顏漪嵐,姜凝醉一字一句,說得緩慢而冰涼。「太子妃的遺言。」
有的時候,話也是可以傷人於無形的,就好像姜凝醉的這句話一出,似乎就已經在她與顏漪嵐之間隔出了距離。
顏漪嵐眼裡最初有震驚劃過,接著是疑惑,最後皆化成筆墨不及的欲言又止,她並不急著接姜凝醉手裡的信,而是不發一言地看著她,像是要看穿姜凝醉的眼睛,看穿她的心,可惜姜凝醉的眼裡只剩下冰封不化的冷漠,她是再也望不見她的心了。
伸手接過姜凝醉手裡的信,顏漪嵐神色難測地展開,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顏漪嵐望著信的表情慢慢凝固,眉眼裡漸漸浮上一層霧色,像是濃到化不開的憂傷。
「九個月前,太子妃初嫁進宮,本該是滿心歡喜的,可惜她卻怎麼也想不到,她一心愛慕的太子不僅心裡沒有她,還只把她當做一個工具,一個用來報復傷害長公主的工具。」顏漪嵐不置一詞,姜凝醉就替她說出來,把那些她不曾知曉的真相,全全說出來。「太子想要假借出城練兵為由,暗自積攢兵力,在宮外發動政變,可是萬事俱備,獨獨缺了一個順理成章攻城奪位的理由,所以他想到了太子妃,那個唯他是從的女子。他知曉長公主向來疼愛太子妃,所以他逼她為自己效命,逼她喝下無解的情藥,又請長公主來她的昭翎殿。情藥無解,而太子妃明白的時候,已經太晚,她哭著懇求長公主不要請太醫,因為她害怕事情敗露,從此害姜家陪著她成為世人的笑柄,所以長公主心軟了。」
彷彿是在癒合的傷疤上揭下新的傷痕,姜凝醉的每一個字句都比凌遲更讓人絕望疼痛,越是刻意遺忘的記憶就越是記得清晰,那一夜的太子妃,那一夜的她,糾葛疼痛的感受似乎要撕裂顏漪嵐的心扉。
她始終記得那一夜的太子妃,面色酡紅,猶如雨後的桃花,可是眼神裡卻是絕望的,她顫顫巍巍地抓住自己的衣角,淚水一顆一顆地砸在床上,鋪出一道悲傷的痕跡。
她喘息著求她,求她救救自己,說她約莫是快要死了,希望她看在父親和姐姐的份上再救她一次。
「其實太子的計劃很簡單,等到事成之後,第二日一早收到太子妃的飛鴿傳書,他便可借長公主染指太子妃之由,率兵攻進皇宮,逼長公主交出皇位。可惜,太子千算萬算,獨獨算漏了一點,太子妃雖說對太子有情,但是長公主卻對她有恩,等到她第二日醒來,才知曉自己錯得離譜。可是後悔又有什麼用呢?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長公主和太子,她注定是要辜負一個了,但是不論是哪一個,卻也都是她辜負不起的。所以,懦弱如她,最後只能想到以死謝罪。」
姜凝醉頓了頓,她突然有些說不下去了,倒也不是太子妃的故事令她生出幾分同情,而是因為顏漪嵐沉默黯淡的神情。顏漪嵐並沒有制止她說下去,相反,她的沉默就是她最大的允許,可是她依舊覺得這像是一場兩敗俱傷的賭局,她們都會輸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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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並不是沒有後悔的。
顏漪嵐自嘲地笑了笑,倘若第二日醒來的時候,看見那樣後悔不已的太子妃時,能夠對她軟言細語,而不是因為生氣未置一詞地離開,或許那時的太子妃就不會選擇用那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一生,不會選擇死在冰冷的池塘裡。
若是她能夠對她再耐心一點
顏漪嵐的神情全落在姜凝醉的眼裡,她的心空落落地,原來所謂的真相其實並沒有填補多少她心裡的疑惑,反而是帶走了她心裡的所有,只留下一片空茫,無聲地嘲笑她的癡傻。
「所以,當初長公主將太子妃救上來的時候,她就已經沒有了呼吸,對麼?而長公主之所以掩藏起太子妃死去的事實,對外宣稱太子妃落水後昏迷不醒,只不過是為了打消太子妄想起兵造反的念頭罷了。其實那時候太子妃身邊的所有親信,包括太醫在內,心裡都明白一件事,太子妃早在曲荷園的時候就已經噎了氣。」姜凝醉緩緩地閉了閉眼,在顏漪嵐抬起來的視線下,她要拚命壓抑情緒,才能將接下來這番話平靜地說出來。「可是偏偏三日之後,已經死去多時的太子妃突然又醒了過來,她說她什麼也不記得了,甚至於看著長公主的目光都是陌生而警惕的,那時候的長公主是如何看待她的?一個異類?還是一個偽裝假冒的刺客?或者是死而復生的太子妃?」
身子完完全全地倚靠在了窗扉之上,彷彿那是支撐自己的唯一力氣,顏漪嵐的呼吸滯了滯,她默默地看著姜凝醉,卻發覺她的眼睛裡極力隱藏的悲傷,與自己的是那麼的相似。
「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是她。」顏漪嵐落寞地嗤聲輕笑,笑聲卻透著若有似無的悲傷和沙啞。「不是沒有抱過幻想,幻想當真是她死而復生了。可惜,你們除了那副皮囊,哪裡都不像。偏偏青芙告訴我,你們身上有著一樣的痕跡,她篤定地說,你就是她的主子,她伺候你這麼些年,不會辨別不出來,所以,我最初的確是有些疑惑的。」
只是,有時候要辨別一個人,光光靠那些外在的東西,是不夠的。而性格,才是最不會說謊的。
單單只需要一點試探,顏漪嵐心裡就有了答案,可是她唯獨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姜凝醉會出現在這裡,她是誰,她來的目的是什麼,她是個細作,還是太子亦或吳王安插在她身邊的線人?
她並不知曉,所以她將計就計,一邊暗中試探姜凝醉,一邊又利用著她演了一出又一出的好戲。她那個時候的確是需要一個太子妃的替身,借此來瞞過太子,也借此來穩住大顏搖搖欲墜的江山。而一個謊稱自己什麼也不記得的太子妃,自然是最好的選擇。什麼都不記得了,自然也不記得太子臨走前與她的種種約定,太子就算日後回了宮,面對一個早已忘卻一切的太子妃,饒是心中有再多的不甘不願,也只能藏在心裡。
「可是你終究還是知道,我不是她,對麼?」姜凝醉的手在廣袖裡慢慢收緊,她所有的一切都想得明白,獨獨有一點,她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既然知道,那麼當初在吳王回京的接風宴上,你又為什麼要救我?」
「那個人是不是你,其實在當時的我看來,都是一樣的。」似乎知曉自己的這番話會給姜凝醉帶去怎樣的痛苦,顏漪嵐遲疑了片刻,最後終是坦白地道了出來:「接風宴之前,我就已經知曉,吳王會在宴會之上設下刺客,他的目的從一開始就是我。所以,我不過是借了他的心思,故意讓自己受傷,好讓吳王和六皇子放鬆戒備,從而露出馬腳,一舉剷除吳王安插在太子身邊的線人,便也就是六皇子。」
其實,來的路上,姜凝醉是有設想過這個可能的。只是她始終沒能真的選擇相信,她甚至不願去承認,在她對顏漪嵐動心的時刻裡,顏漪嵐卻只是在盡心盡責地演著一場好戲,在顏漪嵐的心裡,她不過只是一顆棋子。
一直以為那次刺客行刺的時候,顏漪嵐急忙要找到她,是出於擔心,其實從來都不是。她不過是在那時尚還懷疑自己也不過是吳王安插的眼線,喬裝成失憶的模樣,偽裝成太子妃留在她的身邊,所以就算在刺客逼近她眼前的時刻,她仍只是站在御林軍裡冷漠地看著,直到確認刺客是真的要加害於她,她才從御林軍裡破圍而出,擋在她的身邊。
她以為顏漪嵐對她始終是有一點真心的,如今才知,不過是做戲一場。
姜凝醉笑了笑,眼神卻越發的冰冷刺骨了,「原來皇后讓我做你身邊的一把刀,到頭來,我就真的只是你手裡的一把利刃而已。」說著,姜凝醉扭頭看著顏漪嵐,她的眼裡紅得像是要淌出血來,卻偏偏落不出一滴眼淚。「這麼多個日夜,你看著我這顆棋子,在你設的局裡不可自拔的淪陷,看著我做出這麼多不顧一切的蠢事,是不是覺得很可笑?」
「我一直想讓你離我遠一些,是不想讓你終有一天知道我是如何的卑劣。所以花燈節那一日,我自以為我說得明白,我想,若是在那時你就能因為我的殘忍而離開,那麼也許你就不會知道真相,便也不會再受到傷害。可是你偏偏要為了我一而再的冒險,我沒有辦法讓自己對那樣的你說出一個不字,也看著你無數次為了太子妃的身份而遲疑難過,我並非不想把真相告訴你,只是,不論說與不說,同樣是將你我置於無間的地獄。」
原來,一切都只是顏漪嵐設的一個局,但是她卻在這場遊戲裡,交付了她的所有真心。一開始她就輸了,輸在初見顏漪嵐的那驚鴻一瞥裡,輸在與顏漪嵐朝夕相處的日日夜夜裡,輸在顏漪嵐的逢場作戲裡。
可是,卻又能怪誰呢?一開始就是她一廂情願的淪陷,她又如何去恨顏漪嵐?多麼悲哀的一件事,理智無法割捨的,竟然是心底那些卑微卻又無能為力的愛慕。我自願將心捧出來,又怎能怪你隨意踐踏?
「長公主當真好計謀,我」姜凝醉看了顏漪嵐一眼,輕聲道:「甘拜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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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切都不需要說了,因為所有的答案她都明瞭了。她在別人的戲裡入了迷,到頭來才知曉,落了幕,終究只留下她一人孑然而立,看戲的都走了,她也許最終得到的也不過是一身的落寞,無人能說。
「我最初的確懷疑你不過只是一個細作,可是後來卻覺得,比起細作,你絕對更像是一個小偷。」姜凝醉轉身要走,顏漪嵐徒勞地伸了伸手,可是卻什麼也抓不住。她心扉頓痛,想要說什麼,卻終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你把我的理智和冷靜,全全偷了去,甚至一度讓我覺得,我一定是瘋了,才會對你這般的眷戀。」
顏漪嵐的話生生拉住了姜凝醉的腳步,心口疼得像是快要裂開,姜凝醉只是側了側身,低聲笑道:「說得真好聽。」說著,姜凝醉抬起頭,漠然看著顏漪嵐,「可是長公主覺得,事到如今,我還會不會相信你?」
姜凝醉說著,仔細在心裡默想了一遍,最後明瞭道:「其實長公主無需這麼做,現在的大顏,早已不再需要我這個太子妃了。」
姜凝醉自嘲的話,讓顏漪嵐不禁蹙了蹙眉,她下意識地喚道:「凝醉。」
「別叫了。」姜凝醉的身影停在殿門外,她最後回頭看了顏漪嵐一眼,只是這一眼裡,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情眷。「你明明知道,我不是。」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是太子妃。但是你卻仍舊可以冷眼看著我百般掩飾,甚至是利用戲弄我,把我對你的感情當做一顆棋子,當做你手裡的一把利刃,毫無愧意地肆意玩弄。
也罷,我早該知曉,這皇宮裡的人,都是沒有心的。
姜凝醉的身影緩緩沒入殿外刺目的陽光之下,顏漪嵐悵然凝看了許久,想要去追的時候,才發現視線裡早已沒有了她的身影。就好像她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一樣,等到她想要真心相待的時候,卻發現已經來不及了。
低頭看見手裡太子妃生前留下的遺言,那最後的一行字,再一次赫然跳脫進顏漪嵐的視線之內。
「惟願終有一日,真相得以大白天下。」
念著念著,顏漪嵐不覺有些好笑,偏偏心扉卻愈加的疼痛起來。
「傻丫頭。」緩緩將手裡的信箋燃進宮燈之內,看著那張信箋慢慢化為灰燼,顏漪嵐低聲道:「你難道不知道,有的時候,真相往往才是最傷人的東西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