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六章 文 / 絲慕
樹上的蟬鳴交喋,沒完沒了的鳴夏。氣候雖然炎熱,但是昭翎殿裡大約是隨了主人的性子,絲毫不沾染任何宮外的嘈雜煩熱,一派寧靜安逸。
斑駁的婆娑樹影下,姜凝醉手法熟練地燙杯,專心著手裡的事,並不去看顏君堯,見她專心,顏君堯也不便打擾,而是坐在她對面的石椅之上,默默觀賞她泡茶時優的動作。不多時,清新的茶香流溢而來,飄散在整座昭翎殿的半空之中。
「我以前從未見過你親手沏茶。」
似乎是乾坐著著實怪異,顏君堯做不到姜凝醉那般鎮定自若又心無旁若,只好生硬地開了口。
放了手裡的水壺,姜凝醉隔著一片氤氳的霧氣抬頭看他,隨即又低下頭去,繼續專心致志的泡茶,話也回得隨性。「大概是宮中日子太清閒,所以借此來消磨時光而已。」
姜凝醉性子本就清冷,說出來的話也透著若有似無的疏離,顏君堯聞言,倒真有些後悔不該擅自開了話匣子,如今真是接也難,不接也難。暗自懊惱間,他又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皇姐,好奇她是如何做到面對這樣冷若寒冰的姜凝醉卻依然能夠泰然自若的。
「太子,請。」
姜凝醉一手攏住自己臂間的寬大衣袂,一手將茶遞到對面顏君堯的手裡,察覺他若有所思的凝神,她也並不出聲說破,而是靜靜等著他細品杯中的熱茶。
泡的茶是普洱。
顏君堯光聞茶香便能略知一二,他平日裡慣喝的並非普洱茶,因此,最初入口之時,他只覺茶味苦澀濃厚,香氣也非他所好,不覺微微蹙了蹙眉。
「太子慣喝烏龍茶,所以初喝普洱會感到苦味較重,不如烏龍茶回味甘甜,齒頰留香。」看出了顏君堯的心思,姜凝醉微微一笑,道:「其實人也如此,一旦習慣了什麼,就會漸漸地對她有所依賴,而不會再想去嘗試別的東西。」
苦味在舌尖瀰漫,聽得姜凝醉的話,顏君堯滿是鬱結的心更是煩躁難平了。
「凝醉,」顏君堯抬起頭來,不悅地蹙緊了眉頭,「看來你有話想說?」
顏君堯的反應全在姜凝醉的意料之中,她並不在意顏君堯眉眼裡投來的陰鬱目光,說道:「我聽說,太子剛剛去了韶華殿?」
顏君堯語氣不善,「那又如何?」
「我雖入宮時日尚淺,但是對於太子與側妃的事也有所耳聞,多多少少聽說了一些有關你們初識的故事。」姜凝醉話音一頓,她的視線輕掃過顏君堯,道:「聽說你們初遇在御花園裡,那一日的側妃明艷動人,一笑間天地無色。可是我道那些傳聞都是假的,因為自我入宮以來,從未見她如此開懷笑過。」
顏君堯神色一僵,又不覺地隨著姜凝醉的話回想而去,他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不,那日的她,並非是如今宮中的模樣。」
「太子你看。」姜凝醉望著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鳥,淺笑道:「前幾日辰兒貪玩,偷偷跑來我的宮殿,央我給他捉幾隻鳥兒。可是今日晨間他卻告訴我,那些養在籠子裡的鳥兒都死了,太子可知道,是為什麼?」
顏君堯當然知道答案,但是他不知道姜凝醉說這些話的意圖,因此他並不回答,只是越發的鎖緊了眉頭,沉默地看著她。
「辰兒喜歡鳥兒,是喜歡它們自由飛翔在天空裡的那份快活,可是一旦它們被關進了籠子裡,失了自由和天性,一隻斷了羽翼的鳥兒,活著又還有什麼意思呢?」姜凝醉回頭看向顏君堯,明明是那麼清冷疏遠的音色,偏又帶著凜冽異常的氣勢,讓人無法反駁。「辰兒問我,他到底哪兒做錯了?其實哪兒也沒錯,不過是他給的,並非鳥兒真正想要的罷了。」
「夠了!」似是一下子被戳了痛處,顏君堯一下子恍然起身,衣袖不慎掀翻了身前的茶杯,他惱怒地看著姜凝醉,一字一句道:「我與她之間的事,輪不到你來旁敲側擊地給我說教。這些年我待她如何,你們不會知曉,也不會明白我究竟有多愛她。」
漠然看著眼前的顏君堯猶如狂暴的野獸一般的宣洩,姜凝醉不動聲色地放下手裡的茶,冷冷道:「太子的愛,是不顧一切地佔有,以為自己只要付出就終會迎來收穫。可是,我卻還見過另外一種愛的方式,是默默相守地陪伴,是即使豁出性命也要護她安好,不為難,不強求,所有的付出只求換來她舒眉一笑……」
「太子,你說你愛她?」姜凝醉一針見血,沒有留給顏君堯任何喘息的時間。「可是那在我看來,不過只是一廂情願的佔有罷了。」
若說顏君堯之前尚還能強撐鎮定,那麼姜凝醉這最後的一句話,無異於是剪短他心裡薄弱堅持的最後一根弦,弦絲如刀刃,一下子切碎了他的心扉。
顏君堯頹然退坐回石椅之上,失了神地怔怔望著姜凝醉,想說什麼,卻又率先鎖緊了眉頭。
胸口的痛漸漸平緩,顏君堯神色複雜地看著姜凝醉,笑得澀然:「你在勸我放了她?」說著,顏君堯仰頭喝下杯中餘下的茶水,細細摩挲著姜凝醉的話,不由地有些好奇,「你與她鮮有知交,你也並不是一個多管閒事的人,凝醉,你何必替她拐彎抹角的求情?」
雖與姜凝醉接觸不多,但是姜凝醉眉眼裡的涼薄,他卻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種冷,是刻入骨髓的亦是與生俱來的,時至今日想起,他仍不免心有餘悸。
「大抵是住得久了,所以對這裡的人也有了惻隱之心。」姜凝醉冷漠的臉上沾染了些許笑意,她道:「側妃心有她屬,感情的事最難勉強,這件事怪不得太子,同樣,也怪不得她。」
聽姜凝醉說得如此分明,顏君堯神情古怪地看了姜凝醉一眼,許久,
他才遲疑地問道:「倘若,有一天你發現皇姐的心中也另有他人呢?」
「若當真如此,卻又與我何干?」姜凝醉的口吻淡淡的,她長長的睫毛在光影下透出一層淺淺的痕跡,總給人一種雲淡風輕之態。「我做事向來容不得半點勉強,爭的搶的總是讓人無法安寧,我不能一輩子花盡心思機關算盡,只為去爭一世的恩寵,那樣實在可笑。若是她的心中早有了別人,也無可強求,說到底,我如何對她都不過是我一人之事,天下從來也就沒有因自己生情而強求他人接受的道理。」
這番話,若經他人之口說出,顏君堯難免會覺得虛偽作態,但是不知道怎麼地,從姜凝醉口中說出來,便能顯得如此灑脫自然。他終於明白為何姜凝醉的身上總藏著一種疏離冷漠的氣息,她這樣清冷的人,本就是遺世**的存在,天下之大,竟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相似之人。
他想,皇姐在萬千傾慕者中獨獨對她一人如此傾心相待,如今看來,卻也並非毫無道理。
「我記得,皇姐自幼不喜女兒紅妝,獨獨喜歡隨父皇騎馬打獵,舞刀弄槍,雖說於皇室禮數所不容,但偏偏學得有模有樣。以前父皇常說,皇姐像是一匹自在馳騁天地之間的烈馬,無人能夠令她折服。」那時的顏漪嵐尚沒有收斂天性,活得無所顧忌,她的存在,是這沉悶繁瑣的皇宮裡最濃墨重彩的一筆。顏君堯想著,不由地望了姜凝醉一眼,笑道:「不過如今看來,即便是皇姐,也終歸逃不過一物降一物的命運。」
難怪,姜凝醉以往總覺著顏漪嵐妖冶的外表下始終是藏著一股銳氣的,比如她面對生死的凜然冷漠目光,比如她單手封住刺客利劍刺入時的決絕果斷,這些都不僅僅是單單只憑意志就能做到的,如今聽到顏君堯的話,她才終於釋然。
只有拿過真刀真槍、觸碰過刀刃劍尖的人,才會在危難時刻保有如此鎮定的神色。
思緒一下子飛得老遠,姜凝醉回過神,她伸手替彼此斟上新燙的熱茶,藉以掩飾自己的失神,道:「我從未看過長公主騎馬舞劍。」
普洱入口一陣苦澀,但是慢慢便有回甘無窮,縈繞舌尖一股茶香。顏君堯抿著茶,聽聞姜凝醉的話,他的神色不覺一黯。「我也是這次回宮才聽母后提起,自四年前顏隋一戰之後,也不知是故意為之,還是抽身不暇,皇姐忙於政事,再也沒有碰過這些玩意兒。」
是了,如今大顏獨靠她一人支撐,太子資歷尚且無法身擔重任,而在朝中,偏偏各方勢力分據,真正能為之所用的人又太少。種種原因累加在一起,她分/身乏術,雖貴為長公主,但是卻再也無法擁有往日的自由和快樂了。
姜凝醉的神情沉默下來,顏君堯這會兒也察覺到了,他不禁有些後悔自己的失言,連忙說道:「不過根據腳程,北央王七日之內便會抵達京城,每次他來大顏,總要設獵場與皇姐馳騁一番,到那時,便能一睹皇姐的風姿。」
北央王?
不曾在意過的名字再一次跳回腦海裡,此人姜凝醉還是有些許印象的,四國之首的央國年輕的君王,不僅年紀輕輕就能帶領著央國不斷的開闢領土,並且還與顏漪嵐有過一紙婚約。
想到這兒,姜凝醉手裡的動作一頓,心裡沒來由地一陣不痛快。
「時辰不早了,我還有政事在身,必須趕往棲鸞殿與皇姐商議。」顏君堯說著,起身拍了拍衣襟,似是想到了什麼,他的神情略一遲疑,最後緩緩說道:「至於浣雪一事,我會好好考慮。」
聽得顏君堯鬆了口,態度也不似方纔那般堅決,姜凝醉微微一笑,一雙眼濃墨重彩,在陽光下閃著剔透的光,睫羽若蝶,在一顰一笑間勾畫出柔淺的弧度。
顏君堯從未看過姜凝醉笑得這般明艷無瑕,他拂袖的動作怔了怔,不由地有些愣住了。
他從不知道姜凝醉笑起來,竟然是這麼清艷動人。想著,他突然覺得認識姜凝醉這麼些年,今日卻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記住她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