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五章 文 / 絲慕
在東宮的日子過得實在是清閒,姜凝醉每日禁足在昭翎殿裡,除了太醫以外再無外人滋擾,她受的那些傷便也一天一天地慢慢好起來。
轉眼已是夏季,荷塘裡的荷花開得正歡,微風拂面,帶著泥土與花瓣的清新香氣,令人不覺神清氣爽。
姜凝醉坐在窗下靜靜觀賞,她的身子雖說好了七八分,但是氣色卻仍是不見好,嚴御醫這兩個月來悉心調理,奈何成效並不明顯。姜凝醉倒也看得開,體質由人,這也是急不來的事。
「娘娘。」綠荷從宮外匆匆走來,行禮道:「長公主剛剛派碧鳶姐姐前來傳話,說是如今正值夏季,旱災頻發,百姓們民不聊生,長公主近日政務纏身,恐怕無暇抽身來看望娘娘了。」
自從她回到東宮,為了避人口舌,姜凝醉並不肯讓顏漪嵐常來她的昭翎殿,經過私放池蔚一事,朝中不少大臣已經對她的德行操守頗有微詞,大臣們如何議論她的,她自然是不在乎的,但是她不能容忍這些不善的言辭落在顏漪嵐的身上。
「你去替我回了碧鳶,就說我知曉了。」姜凝醉並未分不清輕重,顏漪嵐不來,她也不覺得委屈,只是不由地有些擔心起來,嘴上也不免囑咐道:「這些時日長公主國事在身,必定會誤了休息,告訴碧鳶,讓她多留點心,不可讓長公主太過操勞了。」
「是,奴婢這就去回了碧鳶姐姐。」
綠荷起身退下,姜凝醉凝著一室的寂靜重又轉回頭去,窗外依舊是荷花初綻,美不勝收,只是這一次,她卻已是無心再賞。
花開得再好又有什麼用?姜凝醉想著,微垂下眼睫,淡漠的臉上隱隱浮現出一抹憂色。
你若是不與我共賞,終歸是失了顏色的。
綠荷再一次從門外走進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一臉漠然的姜凝醉,明明望著窗外的荷花,眼神裡卻是空的。
「對了,娘娘。」不想姜凝醉如此沉默,綠荷索性開了話題,道:「奴婢送嚴御醫離開的時候,正巧看見太子下了早朝回來,您猜猜殿下去了哪兒?」
太子?
算起來,姜凝醉回到東宮已有兩月,但是卻連一面也未曾見過太子,唯有最初受傷的時候,太子派人送來一些珍貴藥材,之後的時間裡,他們雖然只隔了一面牆的距離,卻再也沒有任何交集。
大概彼此心裡都明白,若是真的想要見面,又哪裡會沒有機會?之所以不見,只不過是不想徒增尷尬罷了。
這些不過都是外人的事,姜凝醉並沒有興趣知曉,但是她見綠荷一副努力哄她說話的模樣,不由出聲接道:「去了哪兒?」
綠荷瞅了瞅身後緊閉的殿門,這才湊近過去,低聲道:「太子殿下去了韶華殿。」
姜凝醉的目光隨即一沉,望得綠荷一陣忐忑不安,生怕姜凝醉是在懷疑她的話,綠荷趕忙點了點頭,道:「之前一直聽人口耳相傳,說側妃娘娘得了怪病,所以才會一夜失了所有的君寵。如今瞧眼下這情景,也真說不清傳言究竟是真是假了。」
哪裡有什麼怪病?之所以會有這樣的風言風語,不過是為了掩飾柳浣雪失寵的真正原因罷了。畢竟,柳浣雪服食紫茄花一事若是當真傳了出去,莫說柳浣雪的人頭不保,就連太子也是要被天下人笑話的。
堂堂未來顏國的君主,卻連自己的側妃都膽敢如此違抗他,那麼日後又該拿什麼去令天下人信服呢?
「娘娘覺得,太子殿下今日去韶華殿,是不是意味著側妃娘娘要重獲聖恩了?」
「重獲聖恩?」
聽得綠荷的話,姜凝醉細細咀嚼著最後的四個字,不由地淡淡一笑,目光卻是越發的無情了。「不過是傷人傷己而已。」
韶華殿還是原來的景致,只是如今安靜得那麼不真實,像是與世隔絕的禁地,生生拉住了顏君堯的腳步。他站在大殿之外許久,最終遲疑著抬起腳步,推開了大殿的正門。
殿外是一片艷陽高照,而殿內卻沒有一點生機,冷清得如同身置深秋。顏君堯踏進殿內,只覺得滿室寂靜無聲,靜得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柳浣雪就倚靠在偏殿的軟榻之上,也不知她有沒有聽見他推門而入的聲響,她只是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以往嬌艷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好像是一隻提線木偶,空有一副姣好的皮囊,可惜心卻已經空了。
顏君堯的心沒來由地發疼。
人真是矛盾又可悲。這幾個月來,他拚命克制自己不去想她,也不再來看她,他自以為自己是那麼的恨她,但是如今看見她這樣憔悴蒼白的模樣,心裡卻沒有半點快活。
明明應當要嚴聲責問她,可是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只覺得心疼。他的心是那麼的疼,疼得連呼吸都成了一種折磨。
還有什麼值得恨的?又還有什麼好懲罰她的?如今柳浣雪的模樣,不就是她自己給自己的懲罰麼?
「我」
顏君堯乾澀著喉嚨,聲音聽上去是那麼的蒼白無力,他說著,看見柳浣雪緊閉的眼眸動了動,他不確定柳浣雪是何時察覺到他的出現的,但是柳浣雪冷淡的態度,他是能夠感覺到的。
柳浣雪的漠視不由地讓他憤怒,他故意沉下了嗓音,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就那麼恨我?」
顏君堯的語氣即使刻意壓制,仍舊抹不去其中的不解和悲恨,柳浣雪聞言,鎮定地睜開眼睛看向他,看著他俊的五官沾染上不解憤恨的模樣,在他的注
注視下搖了搖頭。
「我並不恨你。」過往的無數個日夜在眼前紛紛閃過,柳浣雪眉眼平靜,就如她說出口的話一般。「因為我們一樣的可憐。」
我們都是愛而不得的可憐人罷了。就像你始終只能得到我的人,卻觸不到我的心一樣,對於池蔚,我也同樣有我不能言說的無奈。
顏君堯骨子裡的尊貴並不允許柳浣雪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彷彿被戳中傷處的猛獸,他的眸子一瞬間紅得像是燃了火,他幾步來到柳浣雪的面前,怒目直視著他,道:「你告訴我,我要如何對你,你的那顆心才能屬於我?」
「心?」似乎是聽見什麼愚不可及的笑話,柳浣雪不合時宜地笑了起來,這一笑,反而笑出了心裡的淒愴。「我的心,早在四年前入宮那日就已經死了。」
柳浣雪的眸子裡倒映著自己的模樣,透過柳浣雪的雙眼看見的自己,是那麼的可悲可笑。顏君堯無力地倒退了幾步,出口的話是他自己都不識得的沙啞。「所以,這些年來,我在你的眼裡都只是一個笑話,是不是?」
時至今日,或許在顏君堯的心裡,自己還最重要的。他以為付出的就必定會有收穫,可惜這個世界上並非事事都能計算分明,人心更是如此。
柳浣雪不置一言地看著顏君堯,似是覺得疲憊至極,她重又閉上了眼睛,幽幽歎道:「太子如今執著不下這些,又還有什麼意義呢?」
「好。」再沒有什麼,比眼前這樣置身事外般沉靜的柳浣雪更讓顏君堯心神俱裂,他深看了柳浣雪一眼,道:「我最後問你一句。浣雪,這一生,我們還能不能重頭來過?」
重頭來過?
是了,曾經的無數個日夜裡,她看著近在咫尺的池蔚,也曾好幾次忍不住想要問她,池蔚,我們還回不回得去從前?可是,她一次也沒能脫口而出,因為這個答案,其實早在她問出口之前,就已經昭然若揭了。
「呵。」
柳浣雪輕笑出聲來,卻不知是在笑此時不肯認清事實的顏君堯,還是在笑當初那個固執可笑的自己。「我的時日已是無多,太子實在不必繼續浪費時間在我這個將死之人的身上。我只希望剩下的餘生能夠與青燈相伴,安安靜靜地度過最後的時光,若太子對我還有一絲憐惜,還望太子能夠成全。」
柳浣雪的話雖然說得晦澀,但是其中的意欲卻是再明白不過,顏君堯怔然地看著眼前毫無眷戀的柳浣雪,他突然有些不識得眼前的她,或許,他一開始就從未真正看不明白過她。
一路逃也似地離開韶華殿,顏君堯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他突然不由自主的想,若是當初他沒有一意孤行地留柳浣雪在身邊,那麼也許現在,他不會讓他們彼此落得這樣狼狽不堪的境地。
難道這一切,當真是他錯了?
腦子亂作一團,腳下也開始沒了方向,等到顏君堯看見宮殿豁然出現在眼前的時候,他才怔怔然地停下腳步,抬頭赫然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走到了昭翎殿。
「奴婢拜見太子。」
綠荷一聲驚慌失措的叫喚猛地拉回了顏君堯的神,他心裡不由地一驚,順著綠荷的聲音望過去,一眼便看見了此時正坐在窗邊凝神的姜凝醉。她這時也聽見了綠荷的請安聲,抬頭望了過來,眼神裡寫滿了疑惑。
只是連這一眼不解的注視,都是冷的。
記憶倒轉,顏君堯想起曾經那個滿目羞澀稚嫩的太子妃,總是喜歡用一雙小心翼翼的眼睛偷偷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好像她望著的不是單單的一個人,而是她的整個世界。顏君堯忍不住地想,若是當初他沒有親手將她送到皇姐的身邊,若是當初他能夠好好地待她,而不是利用她傷害她,那麼或許現在,太子妃仍舊還是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太子妃,而不會是眼前這個冷靜疏遠的模樣。
可惜,當真是一切都回不到從前了。
回憶總是格外傷人,顏君堯在姜凝醉漠然的注視下,冷冷地跌落回現實。人已經不同了,再來昭翎殿又還有什麼意義?這裡早沒有了那個會滿心歡喜等著他來的小丫頭,現在的姜凝醉,大抵是不會想要看見他的。
擺擺手示意綠荷起身,顏君堯轉身正要離開。
「我剛沏了一壺茶,」姜凝醉的聲音遠遠傳來,像是隔在雲霧那端,別緻卻清晰。顏君堯回頭,看見姜凝醉的笑容一如她的人那般清冷出塵,「太子可否有興趣品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