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風波惡(三) 文 / 青山臥雪
慈安堂裡的哭鬧吵嚷,洛瑾瑤已不想再看,撇開了丫頭們,獨自一人出來透氣,不知不覺就來到了繡樓。
殘陽斜籠屋簷,半壁緋色,人面桃紅。
望著這座樓,腦海裡情不自禁便回想起年少時在這裡發生的一幕幕片段,那時候,三個人在一起,賭書消得潑茶香,閒敲棋子落燈花,歡喜笑鬧,何等悠閒快活。那時候,趙筠是風流倜儻的,是能體貼女兒心的好男兒好表哥,那時候洛瑾瑜是端莊大度,溫柔嫻的好姐姐。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都變了呢?
他們都走的很遠很遠,只有她還在原地,伸著手叫著:哥哥姐姐來啊,賭書下棋吟詩作畫。
「洛瑾瑤,我真不知你竟是這樣一個水性的女人。」
「洛瑾瑤,定然是生性的勾三搭四,拈花惹草……」
「洛瑾瑤,這滋味不好受吧。」
「實話告訴你,昨夜那一場都是我安排的,可你以為我們的筠哥哥看不出來嗎,是他玩厭了你,不耐煩再哄著你了……」
晚霞如塗血,洛瑾瑤孤零零站在那裡,淚落兩行。心裡想道:那一世,當*給趙筠,進退維谷之時就該一死了之的,白白的又活了那苟延殘喘的幾年,徒被羞辱。
那一世,當得知趙筠娶了堂姐的時候,也該死了的,但為何還是沒死?
當被趙筠厭棄時,夜夜失眠,她也不只一次的這麼問過自己,為何不一死了事。
是不甘心啊,是迷茫無措啊。
他給的海誓山盟言猶在耳,振聾發聵,卻彷彿在一夕之間,山河都遽變了顏色,她還要等,等一個明悟和解釋,等一個情意消散。
但洛瑾瑜連這個絕望後自盡的機會也吝惜留給她,就讓她那麼屈辱的死去了。
那個溫柔善解人意的姐姐哪裡去了?
還是說,從小一起長大的那麼多年,一直是她自己眼瞎了。
她不懂,滿心空洞。
「二小姐?」
「二小姐哪裡去了?」
遠遠傳來碧雲等的呼喚聲,洛瑾瑤不願被看到自己落淚,一怕阿娘憂心,二怕錢金銀多想,慌忙間往繡樓後面的花園子裡躲來。
這後花園,少年時也是他們玩鬧的好地方,可是隨著年長,這小花園也疏於打理了。
這假山,那年風箏落在上頭,她和洛瑾瑜夠不著,是趙筠爬上去弄下來的。
還有這叢夜來香,是當年他們三個一起種下的,想起當年情深,後來又到了那種地步,傷心不已,洛瑾瑤禁不住啼哭出聲,又怕被旁人聽見,便捂了嘴蹲□來,拔下髮髻上的金釵,一邊哭一邊在地上一筆一劃的寫那兩個人的名字。
趙筠……
洛瑾瑜……
每寫一筆,心上便恨一寸,皆化作手上的力道,在地上刻出了深深的痕。
地上也不知是什麼東西,金釵遇到了阻力,洛瑾瑤恨恨的刨了幾下,就在這時一塊骨頭露了出來,起初洛瑾瑤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刨了兩下就見到了一整塊的骨頭,遂即是一塊粘土,粘土之下,蛆蟲蠕動。
洛瑾瑤的尖叫聲被她自己捂在了手心裡,慌忙扔下金釵就跑,傷心哭泣都忘了,急急奔到山明水秀閣,一見錢金銀正在撥算盤,便吧嗒吧嗒開始掉眼淚,「嚇死我了。」
錢金銀還以為她受了委屈呢,忙急急問詢。
洛瑾瑤便哭道:「小花園裡好多蟲子。」
她哭泣本不是因被蟲子嚇到了,不過是借這個由頭大哭一場罷了。
想到傷心處,趴在錢金銀懷裡就嗚嗚嚎啕起來。
錢金銀哭笑不得,「原來是被蟲子嚇的。什麼樣的大蟲子,你告訴我,我捉了來讓它們都下油鍋,敢嚇唬你,我就讓它們全都不得好死。」
洛瑾瑤嗯嗯點頭,一邊掉金豆子一邊比量道:「就在繡樓後面的小花園裡,一窩一窩的,太噁心了。還有骨頭呢,那麼長。」
「什麼骨頭?難不成你家吃了雞鴨魚的骨頭全都扔花園裡去了?」
這是不可能的,似國公府這樣的人家,怎可能把肉骨頭往花園子裡扔,沒得嚇著哥兒姐兒。
想到此處,錢金銀心裡咯登一下,想著深宅大院裡齷齪事兒多,莫不是誰陰謀害死了人埋在那裡的,不巧被阿瑤發現了?
遂忙道:「你不是隨著岳母去老夫人那裡賠罪嗎,怎的又去了繡樓後面的小花園,你去那裡做什麼?」
洛瑾瑤心虛,怕被追根究底,忙又嗚嗚哭起來,這回可沒眼淚也不傷心,純粹是假裝。
錢金銀無法,又換個問法,「在哪裡發現的蟲子,你告訴我,我偷偷過去燒死它們為你出氣。」
洛瑾瑤一想,茹姐兒還那麼小,小孩自己沒有定性,哪裡都想逛逛鑽鑽,若是也碰上了,豈不是要嚇壞了,還是燒成灰妥當,一擦眼淚便道:「走,我帶你去。」
錢金銀怕那裡頭真埋個屍體什麼的,未免嚇壞洛瑾瑤,便只讓她指出個地方,他自己去看,這一看就看出了問題。
暫且不表。
這一年河清海晏,四海昇平,時值清明祭祖,當今聖上便給京官們放假三日,這日晚
晚膳,一家子人都是在慈安堂用的。
有洛儒在,食不言,午後洛誠夫妻的事兒便暫且擱置,諸人都受益吃了頓還算省心的飯。
飯畢,一行人坐歸花廳,老夫人便開口了,「誠哥兒,你今兒做的英雄事去給你大伯說道說道吧,也讓大伙都聽聽。」
這會兒小萬氏就站在老夫人右手邊,洛誠藏在自己的兄弟洛謙身後,聽老夫人叫他的名字了,他下意識的往後縮了縮。
三夫人瞪了小萬氏一眼,掐了洛誠一把,推搡道:「糊塗東西,還不快給你大伯父跪下認錯。」
此時洛儒坐在右下首,捏了捏鼻樑轉臉對老夫人道:「今兒我在家,聽吳明瑞說了。我想著這本是後院的小事,有娘處理便罷了。」又轉過身對戰戰兢兢跪在自己腳下的洛誠道:「從你啟蒙開始,我給你請的就是大儒,聖賢書讀到你的肚子裡,你只考了個秀才也便罷了,誰教的你打老婆,只此一次,若再犯,惹了你祖母煩心,決不輕饒。」
這洛誠在洛儒夫妻跟前,自來是另外一個模樣,孝順又聽話。
便跪在地上給洛儒磕了個頭,言辭切切,「再不敢了。」
周氏便道:「誠哥兒,你也是的,都是自家人,在家裡擺上一桌酒席也就是了,何苦白花那個錢,請二姑爺往德勝樓去,你請人家去吃酒也罷了,你怎那麼粗心大意,連銀子也帶不夠,沒得讓新姑爺笑話。」
三夫人就等周氏這句話呢,抱著手斜著眼搡上一句道:「他倒是有呢。」
周氏哼了一聲,笑了,往後一伸手,紅薇便將賬簿子放了上去,周氏拿來掀到洛誠一家子花銷的那一頁,呈給洛儒道:「老爺請看,這是這個月裡誠哥兒的花銷。」
老夫人此時正剔牙,聞言往地上呸了一口,放下銀簽子,擰起白眉道:「老大,你把那賬簿拿給我瞧瞧。」
洛儒眉鋒攢蹙,滿目不贊同的瞅了周氏一眼,將賬簿子收起放在一邊,「年輕人花銷大也是有的。」
周氏本就是和洛儒坐在一處的,登時站將起來道:「紅薇,去讓綠蘿把公帳全部抬來,再讓外頭等著的賬房先生都進來。」
洛儒輕咳一聲,「惠娘,不要太過分。」
周氏臉上浮現冷嘲,淡淡道:「老爺,妾身這也是沒法子了,但凡還能包庇著些,我念在都是親骨肉的份上,能遮掩的就遮掩了,能填補的就填補了,可您不知……罷了,我說的再苦你們全當我哭窮,不捨得往你們身上花錢,還要疑心我都眛下了,你們都是有眼睛的,就自己來看賬簿吧,家裡的出息花銷,小到買個針頭線腦,大到人情走禮,我一筆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你們自己看。」
片刻,綠蘿領著幾個小廝將賬簿子成箱抬了進來,後頭跟著四個賬房先生。
「給老夫人,國公爺,諸位爺,奶奶請安了。」
賬房先生下跪行禮。
想著這幾年,三弟善越發沒個顧忌,給他們三房一個教訓也使得,呵斥周氏的話便嚥了回來,面色一改,淡淡道:「都起來吧。」
老夫人瞥見洛儒神色,下耷的眼袋子抖了抖,低頭就著秀容的手兀自漱口。
上到老夫人,下到滿屋子的丫頭媳婦,誰都沒想到周氏會突然發難,一時屋內寂靜無聲。
周氏把屋裡這些人挨個看過,當掃向三夫人時,她測過了身子,不敢與周氏對視,當掃過小萬氏時,便看見小萬氏滿目祈求,再把目光定向三老爺,三老爺蛐蛐也不逗了,一雙眼盯了過來,把周氏看的渾身發毛。
周氏又將目光停留在洛瑾瑤和錢金銀身上,微彎的腰桿子就猛的一下子挺直了,再度將手伸向紅薇,紅薇自腰上解下一串鑰匙遞了上來,周氏把這一串戴了多年的鑰匙緊緊攥在手心裡良久,目光一閉,倏忽睜開,「啪」的一下子扣在了老夫人羅漢床的小几上,淡淡道:「從今往後,這個家誰愛當誰當。我,再也不做某些人的錢袋子奴才了。」
別人都還沉得住氣,只小萬氏幾乎哭死了去,把茹姐兒往地上一放就哭著跪在周氏跟前道:「大伯母,您這是要逼死我啊。」
周氏掙開小萬氏的拉扯,往邊上站了站,「大奶奶,話可不能亂說,你正經的婆婆可還在呢,我哪裡就能逼死你了。」
小萬氏哭道:「您撒手不管了,大爺就要逼死我了啊。」
見周氏死了心不管她,小萬氏就向老夫人哭道:「姑祖母,您害苦了我啊。說什麼有我的富貴日子過,鳳冠霞帔穿,可我嫁了來才知道,夫婿就是個中山狼,家裡的丫頭但凡他夠得上的全被他淫了個遍,可憐我的丫頭,我的嫁妝,全被他給糟踐了,可讓我還怎麼活啊。」
「混賬婆娘,有你這麼污蔑自己夫君的嗎。大伯,全是這婆娘渾說的,我們誠哥兒可最孝順懂事。誠哥兒快給你大伯磕頭。」三夫人急的滿頭汗。
洛誠也怕的雙股發抖,跳將出來就要去拿小萬氏,小萬氏哭,茹姐兒也跟著哭,洛瑾瑤實在看不過去,抱了孩子想外頭去,又一想,她和錢金銀在這裡就是阿娘的底氣,若她走了,只剩阿娘一個,說不得要被這些蠹蟲的氣焰壓下去,遂把孩子交給了碧雲,讓她抱出去。
小萬氏豁出去了,一頭拱倒洛誠,一把抓亂自己的髮髻,所幸瘋起來,指著老夫人道:「姑祖母!你是有多恨自己的娘家啊,我姑母嫁來你家,沒幾年沒了,你又把我騙來,讓個千人嫌萬人恨的東西折磨我,好,索性不勞你們動手,也沒我的活路了,我就一頭碰死在這裡,趁你們的意!」
老夫人氣
的嘴唇發烏,渾身發抖,揚聲喊道:「攔住她!」
周氏忍住不管,冷冷站在一旁。
「這下你可滿意了!」洛儒氣青了臉。
別人說一千道一萬,都沒有洛儒說一句傷的周氏厲害,那麼堅韌的一個人也紅了眼眶,嘶啞著聲嗓質問道:「老爺,自我嫁到你家來,忍耐的還不夠嗎?你是要等到我死的那一日才看得見我的委屈嗎?」
洛儒雖不管家裡的事兒,可他也不是瞎子聾子,家裡究竟是什麼樣兒的,他心裡也有影子。
周氏,是他敬愛的妻子,見妻子落淚,他也忍不住心疼。
「惠娘,你,非要如此嗎?」
見周氏哭,洛瑾瑤也傷心落淚,看向錢金銀,目色哀求。
錢金銀卻搖了搖頭。
「你們這是要氣死我才罷休啊。」老夫人哭將出來,拍著大腿喊道:「老大啊,你老婆就是個攪家精,你給我休了她,休了她!」
三老爺看戲看的熱鬧,躲在一邊嘻嘻笑,他兒子洛謙瞧見,恨的牙癢,大喝一聲道:「都是你這個賭鬼惹出來的,我只恨這輩子是你生的我!」
少年一抹眼,橫衝直撞跑了出去。
三夫人要哭死了去,忙喊道:「謙哥兒。作孽,作孽啊。」
「惠娘,算我求你,就罷了吧。」洛儒被這場哭鬧吵的頭暈目眩,哀聲懇求。「一家子和和氣氣的不好嗎?」
周氏擦乾眼淚,厲聲道:「你要的和和樂樂是在吸我的血。自我嫁來你家,我自忖沒有一處對不住你的,唯一的一點就是我沒生出兒子來。」
周氏苦澀一笑,無望道:「表哥,你不若就聽了老夫人的話,休了我,從此咱們橋歸橋,路歸路。」
洛瑾瑤哭的抽噎,跑出來道:「阿爹,我已被害的沒了閨譽,你還要等到我被害死,阿娘也死了,你才甘心嗎?阿娘,爹不容你,女兒養你後半輩子,咱們走。」
周氏臨去時,留給洛儒一個傷絕淚眼,把洛儒亦傷的心痛難忍。
「惠娘,阿瑤,都給我回來。」
三老爺攔在洛儒前面,笑嘻嘻道:「大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沒了周蕙娘,還有王惠娘,孫惠娘。」
「混賬東西!」洛儒氣恨之極,揚手便給了洛善一巴掌。
「啪」的一聲,整個慈安堂為之一靜。
三夫人一口氣轉過來,破口哭喊:「天麼,天麼,打死人了。我的老爺啊,你疼不疼。」
洛誠夫妻正自廝打,也慌慌的分開,靜立一邊。
背著洛儒,老夫人死死攥住手帕子,老臉扭曲,忽的道:「老大,你打死這個不爭氣的,你今兒個必須打死他,打死這個敗家精!我錯了,惠娘是個好的,若沒有她把持著家業,咱們如今都要喝西北風了,老大,你打死他,打死了他去給惠娘賠罪,咱們家不能沒有惠娘,你打死這個作死的孽障。」
三老爺笑的越見開心,吐出口裡血水,拿著洛儒的手往自己臉上拍,無賴道:「來啊,打死我,打死我。反正,我是早該死了的。那一年,咱們兩個都生天花,她棄了我去照顧你,我就該死了,那一年咱們兄弟跟人打架,我破了頭,你傷了臉,她去對你請醫問藥,噓寒問暖,我也該死了,那一年我拿硯台砸破了你的頭,她把我吊起來打,我也該死了。你們才是母子,我和阿寧都是她撿來的要飯花子,都是陪著你玩的奴才秧子,我們都該死,都該死。」
洛善拿起桌案上的茶碗塞洛儒手裡,往自己腦門上磕,洛儒不從,他卻猛的照自己腦門砸了下去,茶碗稀碎,洛善腦門上登時就開出了血花,洛儒顫顫後退,滿面愧疚。
老夫人哭著從羅漢床上掉下來,爬到洛善跟前,抱著他就哭:「我的兒,我的兒。」
洛儒一抹臉,狼狽奔逃。
三夫人揚聲大哭,「我的老爺啊。」
三老爺一腳踹開老夫人,蹲□,一雙眼冷的射冰渣子,「你現在又做的什麼戲,沒得噁心我。」
說罷,揚長而去。
老夫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此番傷心欲絕,真情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