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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一五零章 文 / 春溪笛曉

    萬事俱備,謝則安提溜著新酒入宮。

    趙崇昭正氣得不輕。

    原因還在那個耿洵身上。耿洵上次參了謝則安一本,趙崇昭一直不太高興。這次好了,耿洵劍指姚鼎言,把姚鼎言批得狗血淋頭。

    趙崇昭更不樂意了,謝則安和姚鼎言都是他信任的人。耿洵這一次兩次地彈劾,不止罵謝則安和姚鼎言,還捎上了他,難道是故意打他臉?

    一見謝則安,趙崇昭立刻痛罵起耿洵來。

    謝則安耐心地聽著。耿洵參的事不大,聽起來甚至還有點無理取鬧。

    事情的起因很小,因為姚鼎言要講課,要給趙崇昭和百官講課。新法要施行,首先要把自己的主張擺出來。

    這當然沒什麼,天子年幼,經常有資歷老的大臣、大儒給他授學,姚鼎言位列參知政事,當然有資格給趙崇昭講課。問題出在姚鼎言的一個要求上:趙崇昭和百官都坐著聽他講課,他一個人杵在那兒講課好像不太自在,乾脆他也坐著講吧。

    這事兒多小啊,偏偏他一提出來,耿洵馬上跳出來反對。

    這次還是這個理由,坐著講課不合儀制。

    趙崇昭一聽,登時炸了。

    儀制儀制,又是儀制!姚鼎言是百官中他最重視的人,坐一下有什麼不可以?

    不得不說,姚鼎言的種種言論很對趙崇昭胃口。比如「民不加賦而國用饒」,多好的想法,正好解決了國庫空虛的燃眉之急!搞民生要錢、練精兵要錢,可民不富兵不強,談何強國?

    問題在於,國庫沒錢啊!

    更何況趙崇昭從小被趙英訓得多,心裡一直憋著那麼一口氣。

    而姚鼎言的際遇與趙崇昭很相像。

    姚鼎言少年成名,入朝後更是聲名鼎盛。可趙英不用他,一直不用他。直至趙英駕崩前,姚鼎言在他的畢生志向上可以說是毫無建樹。

    姚鼎言也憋著一口氣。

    眼下的局面很明瞭:趙崇昭和姚鼎言都想變法圖強。

    趙崇昭迫切地需要一次成功來證明自己,姚鼎言迫切地需要一位全心支持他的君主。

    他們一拍即合。

    這個時候出現的反對聲音,都會被姚鼎言和趙崇昭視為對自己的挑釁。

    ——包括從謝則安口裡說出來。

    趙崇昭說得再好聽都好,骨子裡其實還是個君王。他從小身居太子之位,養尊處優、貴不可言,即使如今對他許下再多的諾言,也不會喜歡他一天到晚提出反對意見。

    謝則安念頭轉了又轉,等趙崇昭說完後淡笑著接腔:「既然這樣,不如把這耿洵殺了吧。」

    趙崇昭一愣,面色尷尬:「我是有過這想法……可想了想,行不通,這麼干會被文官用唾沫淹死。」

    謝則安:「………………」

    原本謝則安只是想說點反話刺激刺激趙崇昭,聽到這話徹底無語了。幸好馬御史和孟丞相他們退得早,要不趙崇昭說不定會想把他們都弄死。

    謝則安不動聲色:「那把他貶出京城吧。」

    趙崇昭興高采烈地說:「對頭!我也是這麼想的!像把當初那個馬御史弄走一樣把他貶得越遠越好!」

    謝則安說:「陛下說得有理。」他睨著趙崇昭,如數家珍般列出一個個提出過反對意見的朝臣,「徐先生曾經反對過姚先生,該貶;我父親曾經駁回過姚先生要錢的條子,該貶;御史大夫秦明德,彈劾過我和姚先生,該貶;兵部尚書、禮部尚書、戶部侍郎……」一長串名單念完,謝則安擲地有聲地建議,「統統貶出京城。」

    趙崇昭又不是蠢人,謝則安都把話說到這地步了,他哪還不明白謝則安的意思。

    他不可思議地瞪著謝則安:「你為那個耿洵說話?」

    謝則安並不接茬,坐下給趙崇昭倒了杯酒。清冽的新酒在杯中漾了漾,慢慢靜了下來,澄澈如鏡。

    謝則安說:「陛下你也是人,當然能有喜歡的人和不喜歡的人,耿洵罵陛下,陛下不喜歡他很正常。」他笑了起來,「要是你覺得不高興,我幫你去炸他們家茅房。」

    趙崇昭興致勃勃:「這個好!」

    謝則安說:「可是當你作為『陛下』作出決定時,不能讓喜歡或不喜歡干擾你的判斷。」他舉了個例子,「比如我不喜歡誰,總不能叫你把他弄走。」

    趙崇昭呆了呆,認真地說:「你不喜歡誰?我把他弄走!」

    謝則安:「………………」

    看來說了也是白說。

    謝則安說:「陛下,今天看起來風和日麗,擇日不如撞日,不如我們喝完這杯就去炸耿洵茅房吧……」

    趙崇昭正憋得慌,聞言兩眼一亮:「走!」

    謝則安一口灌盡杯裡的酒。

    路,還很長啊。

    很長很長。

    炸茅房是謝則安的老本行,他有完全的準備。如今的工部是謝季禹的老下屬在管,火藥坊嘛,他的老下屬在管,弄點小炮仗過來有什麼難的?

    謝則安一聲令下,戴石馬上給他準備好了。

    趙崇昭和謝則安一身混進人群裡找不著的裝扮,趴在一株大樹上往耿洵府中看。

    耿洵是御史台的人,清廉得不能再清廉的文官,好在他家有點余財,才不至於像馬御史那樣窮得連茅房都是去外邊的,趙崇昭想炸都炸不著。

    趙崇昭趴了一會兒,不耐煩了:「怎麼他還不上茅房啊!」

    謝則安說:「要不我叫人給他下點瀉藥?」

    趙崇昭說:「你也太損了吧!」說完他興高采烈地指著院內,「看!他進去了!」

    謝則安笑瞇瞇地說:「那我叫人動手了。」

    趙崇昭說:「快!快下令!」

    謝則安吹了聲長哨。

    只聽辟里啪啦幾聲,茅房裡傳來一聲慘叫。一個光腚的人狼狽地奔逃而出,慌亂地往屋內跑去。

    趙崇昭哈哈大笑。

    自從登基後他已經許久沒這麼暢快過了。心頭的火氣一發完,趙崇昭拉著謝則安下樹,對謝則安說:「三郎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後我再生氣都好,不會牽連到國事上。」他握緊拳頭,「實在氣不過的,三郎你再幫我炸他們家茅房!」

    謝則安說:「沒問題。」

    回宮路上趙崇昭又問:「三郎你覺得真不能讓姚參政坐著講課嗎?」

    謝則安說:「你喜歡就好。」

    趙崇昭見謝則安不給意見,也不生氣。他想到謝則安是自個兒進宮的,不由疑惑起來:「三郎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和我說?」

    謝則安靦腆地說:「也沒什麼事,就是想在旬報那邊刊點小文章……」

    趙崇昭說:「旬報不是你大伯管著嗎?這哪用跟我說,你愛登什麼都成。」

    謝則安說:「話不是這麼說,」他認真起來,「旬報不是一言堂,不是我大伯說什麼就是什麼,更不是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旬報剛出來時還不成氣候,有些事當初我也沒和父皇提,如今各種報刊都辦了起來,輿論這一塊已經變得非常重要。」

    趙崇昭說:「三郎你的意思是?」

    謝則安說:「這個時候,就要把報刊向規範化這個方向引導。輿論是好東西,可以用來督查各地的違法亂紀現象,可要是被有心人利用,輿論就是老虎。」

    趙崇昭被謝則安說得一愣一愣。

    謝則安給趙崇昭舉了個例子:「比如給你講故事,很久以前有個叫包拯的青天大老爺,斷案如神、不畏權貴。當時有位青年才俊叫陳世美,他少年時中了狀元,被皇帝一眼看中,把公主許了給他。」

    趙崇昭忍不住插嘴:「怎麼聽著有點耳熟……」

    謝則安說:「如有雷同,純屬虛構。」他繼續介紹,「陳世美娶了公主,夫婦倆琴瑟和鳴,好不快活。沒想到這時一個婦人入京,自稱是陳世美在家鄉娶的妻子!」

    趙崇昭說:「……越來越耳熟了。」

    謝則安:「……」

    謝則安抹了把汗,正色說:「巧合,巧合來著。包拯得知了這件事,鐵面無私地判了案,將陳世美斬首示眾。聽完這個故事,你覺得陳世美是怎麼樣的人?」

    趙崇昭知道謝則安的身世,自然同仇敵愾:「背信棄義,無恥小人!」

    謝則安說:「這個時候再有人告訴你,故事裡包拯是真的存在的,也真的辦過許多大案,但陳世美不是負心人。正相反,陳世美是個清廉的好官,這個故事是他仇人編出來構陷他的,你信多少?」

    趙崇昭沉默下來,陷入了思考之中。

    謝則安說:「所以說,輿論是老虎。有些事一旦傳開了,想澄清就非常難。將來姚先生的新法要是推行開了,有人隨意抹黑歪曲怎麼辦?」

    趙崇昭說:「三郎你說得有理,那我們該怎麼做?」

    謝則安說:「在新法還沒引起矛盾之前,我們先推行個。」不知不覺已到宮門,謝則安笑了笑,「到你書房再說吧。」

    謝則安在推行報紙前已和謝望博在旬報標題下印上「輿論準則」,只不過沒有正式列入律法,有人真鑽了空子也不好追究。姚鼎言的觀念非常超前,這兩年已經有意識地用報紙來宣傳新法,姚清澤更是直接籌辦了,大肆鼓吹新法的好處。

    謝則安建議趙崇昭立法雖然限制了自己,但也限制了姚鼎言。

    往後姚鼎言想再利用輿論肆意攻訐別人恐怕行不通了。

    如果說前面他的不支持算是惹怒了姚鼎言,那這個一出,姚鼎言會更不高興吧?

    謝則安面色微頓,最終還是大步與趙崇昭走進御書房,從袖袋中取出寫好的奏折。

    趙崇昭看了一遍,大致瞭解了謝則安的想法。謝則安說要做的事,他當然覺得挺好。他點點頭,直接把玉璽遞給謝則安:「你蓋個印就好。」

    謝則安一點都不含糊,拿起玉璽重重印了下去。

    見謝則安沒有迂腐地推拒,趙崇昭歡喜不已,抓住謝則安的手說:「三郎,今晚你留下吧?」

    謝則安朝他一笑:「不行。」

    趙崇昭瞪著他:「為什麼?」

    謝則安俯身在趙崇昭唇上親了一口:「我要去辦點事,明兒一定不走。」

    趙崇昭被謝則安親得心花怒放,勉為其難地說:「好吧。」

    謝則安說:「你早點睡,我先回去了。」

    趙崇昭一把拉住他,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小傢伙」上面:「不行,你吻出火了,要先解決了才給走。」

    謝則安:「……………………」

    這個整天發-情的混蛋!

    謝則安出宮時已快到宵禁。

    還好他體力不差,要不然真的走不了。

    謝則安並未直接回謝府,而是轉道去了白天剛造訪過的耿府。茅房那邊的狼藉不堪已經收拾乾淨了,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耿洵書房裡還亮著燈。

    謝則安敲了敲門。

    耿洵帶怒的聲音從裡面傳來:「進來。」

    謝則安走進去,只見耿洵面青如鐵,惡狠狠地瞪著他。

    謝則安苦笑著朝耿洵一揖:「白天戴石多有得罪,耿御史不要見怪。」

    耿洵咬牙說:「不敢!謝少卿可是陛下跟前的紅人!」

    謝則安白天叫人炸的不是耿洵,而是叫人穿上耿洵的衣服進那間茅房。今時不同往日,他真要敢幫趙崇昭炸耿洵這種直臣的茅房,他們絕對會一頭撞死在御階前一洗此辱。

    謝則安說:「耿御史是有大抱負的人,何苦在這些小事上讓陛下為難?」

    耿洵說:「千里之堤毀於蟻穴,見小禍時不管不勸,終有大禍。這是言官的責任,謝少卿若是想來和我說這個,大可不必多費唇舌!」

    謝則安聽耿洵句句激昂,搖搖頭說:「若耿御史因這種小事讓陛下心生厭惡,往後陛下怎麼會把你的話聽進耳裡?」他頓了頓,看著耿洵,「耿御史聽說過智子疑鄰的故事嗎?」

    耿洵皺起眉頭,冷笑說:「難道謝少卿要我像你一樣逢迎上意,連炸人茅房這等齷齪事都做得出手?」

    傍晚謝則安和趙崇昭「炸茅坑」的事對耿洵的衝擊實在太大了。

    想想要是自己真碰上那種事,恐怕會一頭撞死在趙崇昭面前!

    耿洵慷慨直言:「勸諫君王是御史台本分之事,要是想趨利避害,當初我就不會進御史台!」

    謝則安當然知道耿洵的脾氣,要不是知道耿洵是怎麼樣的人,他哪裡會大費周章來和耿洵商談?換了別個為了私怨或「公怨」而把他罵得體無完膚的傢伙,謝則安果斷要真·炸他茅房。

    謝則安說:「一滴水解不了旱。」他重新坐下,「所以必須想辦法聚雲成雨。耿御史,若是我把由各地報邸得來的消息與你們御史台互通有無,你們能做的事情是不是更多?」

    耿洵睜大眼。

    報紙是好物。

    每期旬報一出,御史台都會人手一份。也不知謝望博是怎麼運作的,各地的消息它都能第一時間刊登出來,而且上頭還有朝中大員針對時政的「筆戰」。看完之後,大致能瞭解一旬之內朝中是什麼風向了。

    這還只是印出來的,沒印出來的那些呢?誰都不知道旬報那邊掌握著多少東西。

    謝則安說:「有些事,光靠少數人是做不成的。」

    耿洵說:「謝少卿為什麼要找上我?」

    謝則安說:「因為老馬和秦先生都在為你頭疼啊。」

    耿洵又呆住了。

    謝則安說:「老馬離京時交待了我不少事,其中你是重點關注對象。老馬非常看好你,也非常擔心你。還有秦先生,你與他共事這麼久了,應該瞭解他是怎麼樣的人。為什麼你出面彈劾我和姚先生這兩次,他都不站出來?會叫的狗不咬人,會咬人——」

    耿洵瞪著謝則安。

    謝則安清咳兩聲,面不改色地換了話頭:「陛下和先帝不一樣,他才是個半大少年,你老拿儀製出來說事,陛下會很厭煩。陛下不喜歡處處受制,在他看來你根本是在無理取鬧。要是姚先生或我做了什麼欺橫霸市的事,你怎麼彈劾都不是問題,陛下一定不會不滿。」

    耿洵懷疑地看著他:「你確定?」

    這話連謝則安自己都不信。

    謝則安說:「好吧,我的意思是,反正都是惹怒陛下,不如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出頭。」他說了句掏心掏肺的勸告,「死在這種小事上根本毫無意義。」

    耿洵眼睛瞪得更大:「死?」

    謝則安:「………………」

    好像說漏嘴了?

    耿洵氣紅了臉:「你是說陛下因為我的兩次諫言想殺我?」

    謝則安只能說:「耿御史先別氣,陛下還在成長中,還小嘛,成長空間大大滴有……」

    耿洵臉色轉為青白。

    謝則安知道對這麼個滿腔熱血的年輕言官來說,真相非常打擊人。但不下點猛藥,怎麼能把耿洵這樣的有生力量保下來?御史台的人貶了兩次,堅守的人所剩無幾了!

    雖然他也不太喜歡被人指著鼻子或者戳著脊樑大罵,但這樣的罵聲也是朝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少了它,生活肯定沒現在這麼多姿多彩了……

    謝則安說:「耿御史,今天你也看到了,陛下他什麼都敢想,什麼都敢做。我勸你現在多忍耐不是為了讓你保全自身,而是為了朝廷的未來。」他深吸了一口氣,站起來又一次鄭重地朝耿洵一揖:「將來朝廷會更需要你們。」

    耿洵聽過許多關於謝則安的事,卻沒見過這個在外人面前溫文又溫和的謝則安這麼正經的一面。

    「將來」兩個字重重敲在他心頭。

    要不是看出風雨欲來,他怎麼會站出來挑姚鼎言的刺?

    耿洵沉默片刻,說道:「我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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