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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一二九章 文 / 春溪笛曉

    秋去冬來。

    曲譜、詞集、詩集、話本都陸續刊印。這是晏寧公主最快樂的一年,她可以無所顧慮地享受謝則安的關心和愛護,並留下許多他們恩愛甚篤的「傳說」。這份快樂裡面滲著許多憂慮,但都被謝則安一一撫平。

    而就在嚴冬降臨之際,晏寧公主漸漸不能下地了。血色在她臉上慢慢褪去,令她的臉變得蒼白而瘦削。謝小妹與趙昂快馬一路趕來,看到晏寧公主時眼淚刷刷刷地往下掉。

    晏寧公主清醒的時間不多,謝則安讓戴石代為處理縣務,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傍晚時晏寧公主醒來了,看見謝則安和謝小妹都在,精神變得好了一點。她垂下眼睫,問謝則安:「我看到下雪了,三郎你能帶我去看雪嗎?」

    謝則安一頓,望向守在一邊的楊老。

    楊老轉開眼,說道:「去吧。」

    去吧,去吧,強撐著也撐不過這一晚了,還不如了了她的心願。

    謝小妹摀住嘴,不讓自己哭出來。

    謝則安小心地抱起晏寧公主,她久病多年,身體輕得像不存在一樣。他抱著晏寧公主坐上馬車,打起車簾讓她看著沿途的雪景,等走到開闊的田野,才將走出馬車,看著漫山遍野的飛雪。

    天邊染著金色的夕陽,與雪地的冷光交相輝映,分外美麗。晏寧公主望得出神,竟不覺得冷,也不覺得傷心害怕。太陽落下,明朝依然會升起,生命的終結也並不是一切的結束。她輕輕偎入謝則安懷中,低聲喊:「三郎……」

    能遇到你,真的這一生最幸運的事。

    謝則安定定地抱著晏寧公主。

    懷中的人彷彿只是熟睡了,看起來那麼安詳,只是呼吸慢慢終止,身體漸漸僵冷,當夜晚降臨時已沒了氣息。

    謝則安看著漆黑的夜色,輕輕閉上眼,倚著馬車抱住晏寧公主不動彈。

    謝小妹再也忍不住,摟著趙昂哭了出來。等眼淚侵濕了趙昂的衣襟,她才離開趙昂的懷抱,哽咽著拉了拉謝則安:「哥,回去吧,我們回去吧。哥、哥——」

    謝小妹喊到第四聲時,謝則安才回神,抬起頭說:「好。」

    回到縣衙,謝暉夫婦、梁撿、端王、謝大郎都在,見謝則安抱著晏寧公主回來,謝夫人上前問:「晏寧還好吧?」

    謝則安沉默不語。

    謝小妹替他說:「嫂嫂已經……已經去了。」說完已泣不成聲。

    謝夫人憂心地看著謝則安。

    謝大郎在徵詢了謝暉的意見後朝趙昂招了招手,和趙昂一起忙碌起來。

    消息傳回京城時,趙崇昭正在處理政務。他這一年裡忙得連軸轉,勤勉的名聲是有了,日子卻過得百般不是滋味。涼州那邊來的信少了,他寫去的信也少了,兩地相隔,彷彿真的讓他和晏寧之間的兄妹情誼淡了不少。

    乍然聽到內侍說出的消息,趙崇昭手中的筆掉到了地上。

    趙崇昭的手直發抖:「不是說還可以活十年嗎?才八年,這才第八年!」

    內侍噤聲不敢言語。

    趙崇昭微微喘著氣,恨不得立刻去涼州一趟。他不相信,他怎麼都不相信。不就是少了那麼一兩封信嗎?也就那麼一兩個月的時間……

    趙崇昭轉頭瞪著內侍:「為什麼在這之前都沒有消息?」

    內侍嚇得後退了兩步,跪在地上直打顫。

    趙崇昭說:「張大德呢?把張大德找來!」

    內侍連滾帶爬地下去了。

    張大德趕到時身上還帶著灰,他被趙崇昭發配去管庫房,閒得長毛,索性親自動手收拾起來,每年存余多少、入庫多少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每一件寶貝他都仔仔細細地擦拭過。沒辦法,要是不給自己找點事做,他怕自己和其他人一樣變得頹喪又偏激。

    聽到趙崇昭宣召,張大德心裡一咯登,差點把手上的瓷碗打碎。

    他連衣服都沒換,急匆匆地趕到御書房。

    趙崇昭看著張大德直挺挺地跪在那兒,微微咬緊牙關。

    來來回回換了那麼多人,始終沒幾個順手的。張大德早早就跟著他,最明白他的想法,可偏偏張大德太早跟著他了,還與謝則安那麼親近,他才不想再看見張大德。

    沒想到身邊少了個得用的人,竟可以把自己變得耳聾目盲。

    趙崇昭說:「張大德,你這段時間有沒有收到涼州的信?」

    張大德心撲通撲通直跳,畢恭畢敬地回答:「陛下,我沒有管著這一塊了,自然是收不到信的。」

    趙崇昭說:「真沒有?你也沒去見你哥哥?沒從他那邊聽說什麼?」

    張大德伏地一叩首:「回稟陛下,真的沒有。今年大哥很忙,我去了他也招呼不了我,所以這幾個月我都出宮,更沒有見到他。」

    趙崇昭神色淡淡:「以前你不是經常與他們通信嗎?」

    張大德不明就裡,聽到這話後以為謝則安那邊出了什麼事,惹了趙崇昭疑忌。張大德掌心滲出了汗,想到這大半年來沒滋沒味的日子,想到兄長的謝則安都處境艱難,他咬咬牙,一叩首,說道:「小的不知陛下與三……駙馬之間出了什麼問題,駙馬他一直一心為陛下您著想。駙馬去涼州前我奉命去宣旨,駙馬還告誡我一定要忠於陛下,宮中的事連他和兄長那邊都不要外洩。」

    趙崇昭抬起頭,冷眼看著他:「你記得我說過不要提起他吧?」

    張大德不再說話。

    趙崇昭說:「說得那麼好聽,不過是不關心罷了,他根本不想瞭解宮裡的事,當然能冠冕堂皇地這麼勸你。」

    張大德睜大眼。

    趙崇昭說:「你去,把這幾個月的信件都翻一遍,找出涼州那邊寄來的所有信件。」

    張大德說:「包括駙馬寫的?」

    趙崇昭狠狠折斷了手上的筆。

    他瞪了張大德一眼,說道:「對,包括!」

    張大德領命而去,半個時辰之後把幾封信拿了過來。趙崇昭不想聽到涼州的消息,有人送上來往往也會往後壓,底下的內侍都是機靈人,哪會看不出趙崇昭對涼州那邊的人有意見了?久而久之,他們都直接把涼州的來信壓到最後,甚至根本不上送。

    幾封信裡有三封是謝則安寫的。

    晏寧公主兩個月前就寫不了字了,謝則安代為寫了一封,想告知趙崇昭晏寧的病情。一個月後沒有回音,謝則安又寫了兩封,同時寫信給謝小妹讓她到涼州一趟。結果謝小妹和趙昂趕過去了,趙崇昭這邊的信還沒拆封。

    趙崇昭看完信後手一直在發抖。

    他的妹妹沒有了,他從小疼愛著的妹妹沒有了。而她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時候他毫不知情,只當她還在涼州那邊快快活活地過日子——甚至還嫉恨她能那樣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趙崇昭把手中的信重重地往地上一扔。

    一個月後,謝則安扶靈歸京。

    這一年公主駙馬的故事廣為傳揚,一路上出來看的人不少,見駙馬在前引路,神色憔悴,心中都惋惜不已。

    沒有任何人喧嘩。

    長街都到一半,兩隊近衛魚貫而出,快步在街道兩邊清開圍觀的百姓。緊接著有人騎著馬從皇城那邊出來,與謝則安一行人迎面相對。

    馬上的人高大英偉,不是當今陛下又是誰。

    謝則安一頓,翻身下馬,朝趙崇昭行了一禮:「陛下。」

    趙崇昭看到沒有看他一眼,快步走到靈柩前,死死地盯著那閉合的棺木。去的時候還是活生生的人,回來時怎麼就躺進了冷冰冰的棺材裡——

    趙崇昭定定地站在棺木前,過去種種在腦海裡盤桓不去。明明該是活生生的人、明明該活著回來……

    趙崇昭轉過身,狠狠地瞪著謝則安。

    趙崇昭有無數話想質問謝則安,最終卻只能將滿腔怒火藏在凶狠的眼神裡。

    這是大街上、棺木旁,怎麼看都不是追根究底的好地方。

    趙崇昭一語不發地取代了謝則安的位置。

    直至晏寧公主入了皇陵,趙崇昭都不曾與謝則安交談半句。這種反常的變化落入了許多人眼裡,紛紛猜測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謝則安忙完晏寧公主的喪禮,沒像往常一樣拜訪師友。喪妻不用停官服喪,只要一年之內遠離宴樂、酒色之類的就可以了,他準備再在京城呆上一兩天就回涼州。

    謝則安閉門謝客,回到自己的小院中安靜看書。

    響午時謝則安正要小睡片刻,宮裡忽然來了人,說是趙崇昭要召見他。謝則安怔了怔,朝內侍道了謝,站起來跟著對方進宮。

    天氣並不好,雪已經很厚,走起路來有點困難。

    謝則安有點心不在焉,左腳一不小心就陷進了雪裡,在內侍幫忙下才把腳從雪地裡□□。

    內侍見狀小聲說:「三郎,你和陛下到底怎麼了?」

    當初在東宮,謝則安與趙崇昭多好啊,謝則安一到,趙崇昭立刻眉笑顏開,那會兒整個東宮都會快活起來。今年趙崇昭把張大德扔去管府庫,那地方不是不重要,可總歸比不得在趙崇昭跟前伺候。再聯想到趙崇昭年前下令讓所有人不許再提「謝三郎」,誰都知道謝則安和趙崇昭之間出了事兒。

    對上內侍暗含關切的眼神,謝則安說:「也沒什麼,我和陛下吵了一架,一直和好不了。陛下大概不想見我……」

    內侍憂心地問:「三郎你不能和陛下好好說說嗎?」

    謝則安一頓,說:「有些事是說不好的。」他溫和地看著內侍,「你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我,更不要和陛下說起我和你聊過這些。」

    「我曉得的。」內侍聲音壓得更低:「陛下年前已經下過令,不讓我們提起你。」

    謝則安說:「這樣嗎……」

    他只說了這三個字,便沒有再開口。內侍覺得這樣的安靜讓人心口發疼,轉頭一看,謝則安還是當初的「謝三郎」,臉龐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並沒有年長多少,只是那眼睫微微垂下,眼底總想藏著點什麼,不再向幼時那樣無拘無畏。

    內侍不再多言,只一路關注著謝則安是否陷入雪地。

    等到了宮門附近,路上的雪便被人掃光了,道路平坦得很,兩人的步伐都加快了。很快地,御書房出現在眼前。

    以前謝則安是御書房常客,經常和趙崇昭一起在趙英身邊學著處理政務。一入內,謝則安發現御書房變了不少。

    一朝天子一朝臣,區區一個御書房,怎麼可能不變呢?

    謝則安有功名在身,不需要行跪禮,於是拱手而立,恭敬地道:「陛下。」

    他的一舉一動都恪守臣下禮儀,挑不出任何錯處。

    趙崇昭卻並未回應。

    謝則安心中苦笑。

    這局面是他一手造成的,如今的苦果也只能他自己嚥下去。

    謝則安又喊了一聲:「陛下。」

    趙崇昭始終在壓著心頭的怒火。

    他抬眼睨著謝則安:「我找你是想問問,寧兒的身體怎麼會這麼早就出問題?楊老先生明明說可以保十年的。」

    謝則安沉默下來。

    謝則安和楊老談過這個問題,楊老說得很明白,晏寧公主那段時間情緒大起大落,加重了病情。謝則安一聽就想到了許多原因:趙崇昭對他的感情、趙英的駕崩、端王的野心……

    晏寧公主能撐過來已經很厲害了。

    這裡頭的許多件事,都與趙崇昭有關。

    可謝則安不能這樣說,趙崇昭已經快被逼到臨界點了。再讓趙崇昭覺得晏寧的早逝和他有關,趙崇昭會撐不下去的。

    謝則安微微垂首:「我剛到任上,太多事要忙,疏忽了很多東西……是我沒照顧好她。」

    趙崇昭站了起來,步步逼近:「我把寧兒好好地交給你,你一句沒照顧好就行了!」他伸手用力揪住謝則安的衣領,「你說你愛寧兒,你就是這樣愛她的?」

    謝則安說:「陛下息怒——」

    趙崇昭說:「你叫我怎麼息怒!我只有一個妹妹!我只有寧兒一個妹妹!我沒有別人了!」

    謝則安並不掙扎:「對不起。」

    趙崇昭盯著謝則安近在咫尺的臉,那上面帶著幾分憔悴、幾分愧疚、幾分傷懷,正是一個少年喪妻的人應有的神色。

    趙崇昭猛地鬆開手,握緊拳說:「你滾——你滾!」他惡狠狠地擱下狠話,「滾回涼州去,別讓我再見到你!」

    謝則安「嗯」地一聲,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那微臣退下了。」

    趙崇昭看著謝則安轉身,喝道:「站住。」

    謝則安回過頭與趙崇昭對視。

    趙崇昭說:「寧兒生前與你那麼恩愛,希望你日後潔身自好,別鬧出什麼醜事來。」他上前兩步,冷笑起來,「要是讓我知道你做了什麼不檢點的事,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謝則安說:「陛下放心,」他垂下眼睫,「我此生不會再娶。」

    謝則安走出御書房,雪下得更大了。

    天邊像是塌了一塊,灰沉沉的雲積壓在那兒,彷彿壓在人的心頭。謝則安往外走了一段路,撞上了迎面而來的孟丞相。

    孟丞相複雜地看著謝則安。

    趙英的旨意確實在他手中,只是趙崇昭這兩年走得挺穩,謝則安看著又和趙崇昭漸行漸遠,這勸君尺落到謝則安手裡真的有用處嗎?

    趙英留下這張牌,也許已經沒什麼用處了。

    謝則安恭謹地問好:「孟相。」

    孟丞相說:「三郎,你去見陛下了?」

    謝則安說:「嗯。」

    孟丞相忍不住勸道:「你與陛下少年相交,情誼應該深厚得很,若是有什麼誤會應該想辦法解開才是。」謝則安與趙崇昭的關係好得連趙英都看在眼裡,決定把勸君尺留給謝則安……

    謝則安露出一抹淡笑:「孟相,有些事情誼太深反而做不好。」

    孟丞相的心臟猛然一跳。

    勸君勸君,根本不是個好差事,瞧瞧御史台那批人下場如何?得罪的人太多了,經常走馬燈似的換。

    而「勸君」兩字,得罪的是趙崇昭。

    這本就不是給和趙崇昭情誼深的人去做的事。

    只有有能力又有膽識,並且對朝廷忠心耿耿的人,才能用好它。

    他明明最擅平衡之術,竟沒參透趙英的用意。

    孟丞相望向謝則安的目光變了變。朝中看好謝則安的人非常多,他雖然剛到任上兩年,涼州一帶卻漸漸傳遍了他的名字,即使今年涼州知州推薦他接任知州之位,恐怕也沒人會反對。不到弱冠之齡就當上知州,說他前途不可限量都是小瞧他了……

    再過十年二十年,他會做到什麼程度?

    若謝則安再與趙崇昭親如手足,趙崇昭和從前一樣對他言聽計從,那會是什麼局面?

    很明顯,肯定不是趙英所樂見的。

    一把勸君尺,足以打破這種局面。

    情誼再深,趙崇昭也不會喜歡有人整天以「勸君尺」之名阻撓他做想做的事。越是身居高位,越是受不得別人管束,趙崇昭會比任何人都忌憚謝則安,不管有意也好無意也罷,都會死死地壓制著謝則安不讓他真正地位極人臣。

    這既限制了趙崇昭,又限制了謝則安。

    趙英做事向來如此,永遠一環套這一環,很少人能猜透他的真正想法。

    沒想到謝則安竟能看得分明……

    孟丞相一激靈,回頭看著謝則安緩步走遠的背影。

    他心中有千思萬緒,最後卻只是低低地歎息了一聲。

    謝則安明明看得分明,卻還願意一腳踩進那為他而設的死局裡,果然是姚鼎言和徐君誠的學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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