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我是誰 文 / 趙愁城
沈青青垂下目光。
她說:「我只是個過路的。」
她不敢看蕭鳳鳴。
蕭鳳鳴依然看著她,淡淡道:「過路的人不會穿成這個樣子。」
公輸燕聽見,立刻在馬上笑出了聲。沈青青如夢方醒,立刻用手臂遮擋自己的身體。怎麼可能擋得住呢?她覺得自己的樣子一定更可笑了。
但蕭鳳鳴沒有笑,更沒問她衣服去了哪裡。
他只是靜靜看著她,好像她並不是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而他也不需要迴避。忽然他轉過頭,和下面的人道:「阿燕,你把披風送給她好不好。」
公輸燕的笑聲止住了。
她小嘴一嘟,不快道:「那怎麼行,那還是生日時你娘送我的呢!這個人你又不認識……」
蕭鳳鳴道:「這有什麼。我照樣賠你一件。」
這句話起了奇妙的作用。公輸燕的臉立刻就有些紅了,低頭拿出了一件寶藍色的衣服,抬頭拋到了樓上,甜甜道:「說好了喲,一定要賠我一件一模一樣的!」
蕭鳳鳴點了點頭。
他轉向沈青青道:「手抬一下。」
聽了他的話,沈青青真的默默抬起了手。
蕭鳳鳴展開披風,披在了沈青青的身上,沈青青的雙手就恰好從衣袖當中穿過。
他左右看了看,動手調整了一下對襟的位置,等完全對稱了,才細心地打上結,最後還撥了一下兩條繫帶末端的松石墜兒,繫帶一長一短,就像是刻意在這對稱中留下一點點不對稱似的。
這一切他做得手到擒來,理所應當,似乎類似的事他已做過多次。
沈青青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任由他做著這一切。
從蕭鳳鳴把衣服披到她肩上那一刻起,她的心中就是一片空白了。
「咦。」
蕭鳳鳴忽然凝視著沈青青的胸前。
「這條鏈子借我看看。」
蕭鳳鳴指的是歡夜來繫在沈青青頸上的那條鏈子。
沈青青抬起頭,張了張嘴,什麼話都還沒說出口,就看見蕭鳳鳴忽然脫下了髮簪。
蕭鳳鳴的長髮很黑,很柔,在屋頂的夜風中散開了,竟是說不出的陰柔多情。那一瞬,沈青青的心突然跳得快了一些。
「比起蕭易寒,還是這人更像女扮男裝的。」
事後她簡直佩服自己,在那樣的時候,居然還閒得冒出這樣的念頭。
蕭鳳鳴脫簪,只是單純想利用那支簪。
簪已在手。仔細看去,上面竟填了許多細小的寶石,在黑夜中閃著光。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在簪尖兒上。
沈青青恍惚看見那簪尖兒似乎有些特別,有點像鑰匙,又彷彿是活動的。雖然看不真切,她卻很清楚,歡夜來的那支簪上絕沒有這樣奇怪的設計。看上去有點像鑰匙——難道這就是蕭家無所不開的「七寶鑰」?
蕭鳳鳴一手捏著鏈子上的鈴鐺,另一手捏著簪。簪尖兒很自然地伸進了鈴鐺的縫隙中,喀的一聲,鈴鐺又變回了兩片平凡無奇的金屬片。
整個過程比歡夜來給她戴上這鏈子時更快,差不多只有從一數到二那麼短暫。
沈青青卻覺得彷彿已過了三個秋天,又好像從一個長夢中醒來。
她自由了。
她的喉嚨動了動,終於可以說話。
她說:「我不能白拿你的衣服。但我現在沒有錢。」
蕭鳳鳴好像沒聽見她的話。他的全副心思都在那條鏈子上。他一隻手托著那根鏈子,另只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面玻璃透鏡,一雙美目正藉著它把那條鏈子細細觀察。
底下的公輸燕聽見了沈青青的話,不快道:「錢?就憑你的錢,恐怕連條袖子都買不起——鳳鳴,你怎麼又發瘋了,那鏈子有什麼好看?」從蕭鳳鳴給沈青青披上衣服的時候起,公輸燕就有些不開心。
這時蕭鳳鳴似也看夠了,將玻璃鏡收入袖中,然後伸出手,將那條鏈子還給沈青青。那隻手上,竟然難得的流露出了一些依依不捨之意。
沈青青並沒去伸手接那鏈子。她盯著蕭鳳鳴的手看了一陣,忽然道:「這鏈子送給你了。」
蕭鳳鳴微一遲疑,像是想說什麼。
沈青青道:「就當是這件衣服的代價。這樣我們就兩不相欠了。……反正對我來說它並沒有用處。」
她猜測定是這條鏈子材質特殊,才引發了蕭鳳鳴的興趣。空心島蕭家畢竟是以機關術聞名的。
果然,蕭鳳鳴的眼睛微微亮了起來,之後點了點頭。除此之外,臉上再沒有別的喜色。
交易達成了。沈青青恨不得立刻逃走,逃出這人的視線。
但她還有一件事沒說。
一件最重要的事。
而蕭鳳鳴也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看著她。難道是在有意等她開口?
也許這就是天賜良機。沈青青這麼想著,終於狠下心道:
「如果
,只是如果——如果有人和你說過,你有一樁從小立下的婚約,要你娶一個姓沈的姑娘,請你……千萬不要答應。」
她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沙啞。為什麼會這樣?
「你什麼意思!」
說話的不是蕭鳳鳴,而是公輸燕,她不知何時也爬上了房頂,三步並兩步就到了蕭鳳鳴的身邊。
「什麼從小立下的婚約!鳳鳴哥哥怎麼會說娶誰就娶誰。就算他喜歡,也得我同意才行——對吧,鳳鳴哥哥?」
說到「鳳鳴哥哥」,公輸燕的語調忽然變得溫柔,眼睛裡也多了熱情的光。就算是瞎子也能看見這眼神有多熱烈。
蕭鳳鳴卻好像沒看見。他的眼睛只盯著沈青青看。
看了很久,他終於開口:「家母從未講起過。」
沈青青呆了一下。
她這才抬起頭,視線恰與蕭鳳鳴對上。
她發現蕭鳳鳴的眼睛並不像印象中那樣冰冷無情。那雙眼睛不但有情,而且似乎還有一些痛苦,彷彿內心正在忍受著極大的折磨。
雖不明白其中內情,她也立刻知道蕭鳳鳴並未說謊。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但是沈青青什麼都沒有問,也什麼都沒有解釋。
在蕭鳳鳴要發問前,她已奔出十丈之外。
蕭鳳鳴沒有動。他目送那件寶藍色的披風消失在夜色蒼茫中,靜靜地。
公輸燕不快道:「你該不會要追過去吧。」
蕭鳳鳴搖了搖頭,道:「我們去洛陽。」
公輸燕道:「去洛陽?你不打算先教訓那個冒名頂替的小子了?我可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打聽到他們的行蹤。還有他背後的主使……」
蕭鳳鳴道:「不去了。」
蕭鳳鳴的話通常就是結論。
公輸燕雙唇緊閉,似有話想問,但強行忍耐住了。
蕭鳳鳴忽然道:「阿燕。」
公輸燕立刻又來了精神。「什麼事呀?」她的眼睛裡都是笑意。
蕭鳳鳴依然望著遠方,沉默半晌,方道:「明天先叫董師傅來,給你量量身。」
沈青青也不知道自己奔了多遠。在運河邊上倒下的時候,她看見啟明星已亮了。
如願以償說出了那句話,她的心情卻並不如想像的輕鬆,反而像多了一塊大石頭堵在心口,放也放不下,吐也吐不出。
「原來他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大概他的母親確實對我失望透頂,所以再也不用和我相見,也沒有告訴他有這麼一段婚約。」
「沈青青啊沈青青,枉你自稱荷花大少爺,居然這樣拎勿清。既然原本就不打算嫁人,現在又在意什麼?難過什麼?就算伊是個薄情的男子,有意辜負公輸姑娘一片癡情,和你又搭什麼界?」
「慘兮兮的樣子被他瞧見,瞧見就看見,你又不是那種被陌生男人看一眼就要以身相許的傻姑娘。等回了蘇州,今後也不會再相見,也談不上丟臉。」
「等回了蘇州……」
想到蘇州老家,她的心裡忽然有點苦澀。
經歷了這麼多事,自己真的還能若無其事地回到蘇州去嗎?
可是大人們還在老君觀裡等她。
她不禁將手放在胸口。
程姑姑給的傷藥,吳叔叔給的信物,都放在貼身的小口袋裡。鬼叔叔的教訓則是好好地放在她的心裡。
她想起上一次夢到他們三個,也是在運河這裡,睜眼時河岸上還有許多的燈火亮著。
現在那些燈火就像是一雙雙渴望冒險的眼睛,隨著早晨的降臨,一隻一隻地閉上了。
沈青青的眼睛也跟著閉上,意識慢慢渙散,只剩下了黑,如蕭鳳鳴在夜風中飛舞的長髮一般的黑。
再次恢復意識,是在一片喧囂裡。
「她醒了,恩公醒了!」
「恩公沒事真的太好了……」
恩公?誰是恩公?
她吃力地抬起眼皮,突然看見就許多張熱切的臉,湊得離她那樣近,把刺眼的天光擋得嚴嚴實實。她驚得立刻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身下竟然是一塊非常舒服的狐狸皮。
她明明記得昨天在這街頭倒下時,身體下面分明是堅硬的青石板,怎麼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狐狸皮——難道青石板是狐狸變的?
這時忽然有人大喊了一聲:「讓開讓開,給恩公梳洗了!」
話音剛落,那些熱切的臉立刻往兩邊撤去,正前面走來七八個大大小小的丫鬟,俱是一樣服色,頭面端正,有的端著盆,有的拿著毛巾,有的捧著盒子,有的捧著鏡子,還有幾樣東西,沈青青也叫不上來名字。
與此同時,四方幾個老媽子刷拉拉支起密不透光的大帳,把沈青青在的這塊地皮圍了個遮天蔽日。
帷帳外面還有人大喊:「注意,注意,這塊地皮已被孫府臨時徵用,各位父老鄉親,這邊領了銀錢之後,還請繞行!」
帷帳外面立刻擁擠起來,想必都是來領賞的人群,簡直要把那帷帳擠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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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青聽見「孫府」,正要開口問個究竟,熱騰騰的毛巾就往她臉上捂了過來。又有兩個老媽子湊上來,不由分說便解開了她的衣服,又要來脫她的裡衣。
沈青青這下大驚失色,趕緊推開那個正給她擦臉的丫鬟,道:「你們無端剝我衣服做什麼!我可只剩下這一件值錢的東西。」
正扯著沈青青腰帶的老媽子笑了:「恩公這是哪兒的話,我們是來服侍您穿衣的,怎麼變成剝您的衣服?您看看,您的衣服穿了一宿,都皺了。這是給您準備的新衣衫,若是不喜歡這花色,再給您換。」
就好像是要配合這句話似的,又有一個丫鬟捧了幾身綾羅綢緞走上前。
沈青青趕緊道:「什麼金衫銀衫都不必,衣服我還是喜歡穿自己的。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快快讓開,我還有要緊事呢!」
誰知她這話一出口,幾個漂亮丫鬟霎時默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帶憂色。
「恩公嫌棄我們服侍的不好,怎麼辦,這下要被罵了!」
「但願老爺開恩,不要趕走我們……」
「唉,這也是命……」
沒說兩句,竟然相對垂泣起來。
沈青青這下慌了,她真的很怕女孩子哭,趕緊道:「讓你們服侍也行,不過你們得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何無端叫我恩公?」
丫鬟們又是互相看了看,最後還是最漂亮的那個道:「我們也都不知,都是孫安吩咐下來的,說是等恩公梳洗完走出帷帳便知。」
老媽子也附和起來。
沈青青歎口氣,知道再問也是無益,遂道:「我知道了,不過我不喜歡別人服侍,你們站在那裡就好,我絕不說你們服侍的不周到。」
一個丫鬟嘟噥道:「但是衣服……」
其他幾個丫鬟聽見,也都盯著沈青青衣上的皺褶看,似大有嫌棄之意。
沈青青哭笑不得,只好自己拿了那幾件新衣換上。這次的遭遇是凶是吉,她已不在乎。落魄到她這個地步,還有什麼好在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