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難啞的鈴 文 / 趙愁城
等沈青青從歡夜來的房裡出來,被姓蕭的稱為「踏雲復道」的機關樓梯似乎又被人調成了她所熟悉的那條路。樓裡一片寂靜。沈青青徑直到了後院,一路上沒遇見什麼阻攔。
姓蕭的已經在那裡了。
他道:「你果然來了。」
沈青青點了點頭道:「算你厲害,開始吧。」
嘴上這麼說,心裡卻還在琢磨方才在負心樓主那裡的見聞,想不透,當真想不透。心裡想著,就跟著姓蕭的到了後院中央的井邊。姓蕭的伸手指了下井台,讓沈青青先上去。
沈青青伸長脖子瞧了瞧井口,道:「你別說,晚上看這井口,還真有點陰森。」
姓蕭的有些急了,道:「你就忍忍吧,馬上就好了。」
沈青青若有所思,稍微提了裙子,抬了一隻腳,很容易就擱在了井台上。再把另一隻腳擱上去,人就輕鬆立在了井台上面。
姓蕭的站在她對面,一隻手摸著下巴,兩腳開始繞著井台慢慢踱步:「唔……讓我瞧瞧……」
他踱步踱得很慢,幾乎沒有腳步聲。以井台為中心,繞著,繞著,不知不覺,就繞到了沈青青的身後。
而他摸著下巴的手也離開了下巴,放在了身體的前面,往前伸著……
這時,沈青青突然叫道:「等一下!」
說著,兩腳一躍,就從井台跳到了平地。
姓蕭的急了:「你、你又搞什麼!」舌頭也結巴了。
沈青青道:「我看那井口,還是怕自己掉進去。你等下,我去拿個東西來。」
她又跑了,過了不一會兒,懷裡抱著個圓滾滾扁蹋蹋的東西回來。
那是廚房裡面一口超大醬菜缸的蓋子。揚州醬菜本來就有名,廚房裡少不了這種東西。這醬菜缸的蓋子少說有百斤重,沈青青拿著卻好似一點都不費勁兒。
走到井邊,沈青青把醬菜缸的蓋子往井台上一扣,正把井口遮了個嚴嚴實實,又笑道:「井蓋不見了,用這個正好。」說著就站在了蓋子上,忽又道,「你也別上來了,我覺得我的份量,再加上這個醬菜缸蓋子,就差不多夠兩個人的重量了,你快先走,我隨後就跟上去。」
姓蕭的嘴巴張得大大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像是看見了天下第一的稀奇事。
沈青青道:「你怎麼不去?那什麼鈴,難道沒關上?」
姓蕭的道:「那當然……」說話聲音越來越小。
沈青青道:「你不走?那換你上來站著好了。」
姓蕭的臉色大變:「不可、不可。你讓我走,我就走。我這就走。」
說完就奔,奔得比箭還快。
沈青青看著他消失的背影,歎了口氣。
她從一開始就不太喜歡這個少年,覺得這個人有點陰森森。但就憑眼緣去懷疑一個不熟悉的人終歸不好,懷疑小白師父的兒子更是不該。故而她只是多留了個心眼,並沒打算特別去提防他。直到剛才踏上井台那一刻,背後清晰的殺氣,才讓沈青青明白這個人確實打算把自己推下去。
所以她立即離開了,跑到廚房去清醒自己的頭腦。
那個時候,她在廚房裡,用冷水洗了個臉,然後抬起頭。藉著一點微光,她看見廚房裡有不少趁手的家什,隨便哪個都可以讓她好好把這小子教訓一頓,然後乾脆利落,名正言順地退婚。
可是最後她拿起的只是醬菜缸的蓋子。儘管那蓋子又重,又不方便,她還是選擇了它——她覺得她的親事是她的生身父母定下的,這人又是蕭洛華的兒子,若是揭穿這個人的行徑,父母和師父都會蒙羞。
罷了,只當自己從沒來過揚州,也從沒有過這件婚約吧。她這麼想著。
但她還是不明白:這個姓蕭的,為何要害自己?
難道就是因為她吹了個牛,說自己是空心島的傳人,就惹得他妒火中燒,到了要把她殺了的地步?
沈青青簡直不能相信,世間竟然有氣量如此狹小的人,而且這人還是蕭洛華的兒子。
「難道這一切也在你的算計之中?可是若是如此,那你為何又要留我,為何最後關頭又要放我呢?」
她真想抓住負心樓主問一問,但現在已經不能了。
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逃出負心樓。
她覺得這不難,理由很簡單:既然姓蕭的騙她上井台是為了把她推下去,那麼,那防盜神器「護花鈴」,估計也就是他隨口編出來的,其實根本不存在。護花鈴既然不存在,想要離開豈不是易如反掌。
於是她走到牆邊,準備起跳。
但是沈青青忘了一個重要的教訓,那就是世事往往不遂人願。
鈴聲響了。
響徹了整個負心樓。
差不多就在沈青青找到醬缸蓋子的時候,廢人正躺在那裡,等待著醫治,或者死亡。
廢人被轉移到了歡夜來房間的裡屋。那是個和外面很不一樣的房間,除了床就沒什麼裝飾,繞床燈火通明。不管什麼東西,在這樣的燈燭下都消失了影子。不像要醫治病人的地方,反而像是要進行某種邪術儀式。
廢人和之前一樣,躺在床上苟延殘喘。唯一不同的是,這一回,他的眼睛被蒙住了。
蒙住眼睛,是因為負心樓主說,白石君醫術固然精湛,場面卻不好看,怕他見到了情緒會不穩定,妨害治療。且白石君本人也不喜歡被人看見相貌。
廢人答應了。不管現在的過程如何,蒙眼也好,睜眼也好,事情的結果,早已經是板上釘釘。目前為止的一切都只是在印證著「那個人」的猜測,包括這個房間在內。
他感到一個人走近床邊,拉開了床帳。
「白……?」他壓低聲音道。
「噓。」
這聲噓聲僅僅是氣聲,廢人的耳力也不好,但他還是辨出了,這是女人的氣息。
而且,有點熟悉。
廢人的呼吸急促了。血沫在他的喉嚨裡翻湧。他正想說什麼,一根空心硬桿撬開了他的嘴唇,強行□□了他的牙齒之間,然後塞進了一團布。
嗚——
廢人想要掙扎,可是他的身體早已失去了動彈的能力。
「忍著痛。我不喜歡聽人叫。」
這命令的口吻。確實無疑是負心樓主的聲音!
他的心因為狂喜而跳得快了。
什麼傷,什麼仇,什麼想要尋死,從一開始都只是他的幌子。
他的目的從一開始就只有負心樓主。負心樓主,才是他真正的仇人!
而現在,那個女人就在他的咫尺之遙,試著挽救著他的性命,毫無防備。
他感到有冰涼的東西很輕鬆就伸進他的創口,從裡面把毒鏢的碎片拖出來。如那女人所說,確實很痛。他忍著不出聲。剛一取出,止痛的藥膏就立刻敷上了。片刻之後,那部分肢體就不再感到痛楚,只有麻的感覺,就好像不再屬於他了一樣。
他是江湖中人,見過很多藥,卻從來沒見過這麼神奇的藥物。
連那醫者的動作也是,雖然看不見,廢人的身體卻能感覺得到。迅疾,準確,乾淨,決不在創口做一絲一毫多餘的停留,把對他的傷害降到最低。明明只有一個人,兩隻手,卻好像有幾個人,幾十隻手。好在負心樓主不懂武功。這樣快的手法,若是懂了武功,他再想報仇就難了!
他突然有了一種想法:若不報仇,身上的傷或許就真的有救了?
不,不行。他為這個想法羞愧萬分。
僅僅為了自己一人的余命,就放棄了報仇,放棄了父親、母親……一家老小十七口人的血債,那他還有什麼臉活下去?
就在這時,醫者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動作。
廢人有些緊張。莫非被認出來了?
只聽那個女人的聲音慢慢說道:「很痛吧。不如我們聊聊。我來說話,你嘴上不用答,心裡想想就行。這樣或許好過一點。」
原來如此。廢人暗暗鬆了一口氣。這個魔女,倒很會裝出關心別人的模樣。問吧,就由她問吧。反正自己不用開口,只要自己不開口,她就不可能知道他的心思。
一枚銀針緩緩推入廢人的身體。
那女人笑道:「雖則現在有些痛,不過,三個月後,你就能好得像以前一樣,行走,寫字,習武——不是所有的大夫,都能像我這樣打保票的。」
女人又道:「還能生兒子。哈,我又多嘴了。——你應該還沒有娶妻吧?」
廢人想起了他過去的情人。
她是馬伕的女兒,和他好時只有十四歲。從一開始就不懂得拒絕他的索求,唯一的夢想就是做他的新嫁娘。如果她年齡再稍微大一些,就會知道她的夢想多麼不合實際。他家就算家道中落了,也還養得起百多個下人。下人就是下人,怎麼能和少爺成親呢。更何況,他當時對這個馬伕的女兒,可能還不如對那匹獅子驄感情深厚。
可是現在,在他該謀劃著最致命的那一擊,卻躺在仇人針下一動也不能動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又瘦,又小,又不識字的馬伕的女兒。
家人被殺了,不少下人也跟著被殺,他卻沒有找到她的屍體。她還活著嗎?
如果她還活著,他願意娶她做妻子。可是,他已不能。從打算報仇的時候起,他已經是個活死人。
報仇就在今晚。是開始,也是終結。
他必須親自殺了自己的仇人,為這段仇恨的折磨畫上句點。不該有任何猶豫了。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鈴聲。
護花鈴的鈴聲。
鈴鈴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來,在樓中上下迴盪。樓裡,樓外,人聲,狗聲,一犬吠,十犬吠,開窗聲,關窗聲。喧嘩四起。
他的心中卻是平靜。
因為這鈴聲,不是警報,而是他與另外兩個幫手約好的訊號。
鈴聲停下,就是負心樓主絕命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