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卿本佳人(2) 文 / 趙愁城
沈青青心想:我既是蕭洛華的徒弟,當然算得上是空心島的傳人。雖然她沒有教過我機關術,但起碼會發暗器的木頭人還是每天見的。謊撒了一半,依舊不算說謊。她點點頭,道:「怎麼,不可以麼?」
少年嚥了一口唾沫,道:
「你可知道我是誰?」
他方才臉上的神色變化,沈青青全看在眼裡,心想,聽見空心島這麼驚訝,只能是蕭洛華不爭氣的兒子。她簡直沮喪到了極點,實在是不想承認自己的生身父母,還有老君觀裡那三個人,居然把自己嫁給了這麼個東西,更不想承認,翩然若仙的小白師父,竟生了這麼個廢物。
但她面上仍然裝著糊塗,道:「你是誰?我不知道。」
少年喃喃道:「很好。很好。感謝上蒼。」
他說了兩遍,說得很輕。沈青青都聽見了,卻不明白。
少年道:「你是空心島的傳人,那就是自己人了。實不相瞞,我已找到了離開這裡的通路。只是通路裡有個機關,要兩人合力方能開啟。今天時間不早了,三娘子馬上會派人來這裡查看。你若是有心要和我一起走,回去了千萬不可和別人說今日之事。明天午時三刻後院的雜役們都休憩了,你來這裡,我們一起逃走。」
沈青青有點驚訝。沒想到這樣一個全無武功的傢伙,自己眼中的「廢物」,居然有辦法離開這裡。只是若是換做別人和她說這番話,沈青青恐怕恨不得立時就走,而這個人……沈青青還是有點疑慮。她嘴上說:「我為何要跟你逃?三娘子說了,只要樓主開口助我,我便能離開了,何必要和你冒這個險?」
「別說夢話了。」少年說,「樓主她一個月裡只會助三個人。」
沈青青眨了眨眼,說:「你怎麼知道那三個人裡沒有我?其實,要不要跟你逃,我還要想一想。樓主對我那樣好,好吃好喝伺候著,我還有點捨不得她。你說帶我走,說不定是要害我呢?」
那少年聽說她是空心島的傳人時候,臉色已經起了變化,聽他這麼一說,臉更白了。
沈青青又笑道:「說不定樓主她哄一哄我,我心裡一軟,就把你的事情全都告訴她。你要殺了她的打算,還有要逃走的打算。對,還有三娘子。我怎能忘記三娘子呢?負心樓裡的叛徒什麼下場,你總該知道。」
沈青青這樣說,分明是要耍他開心。其實負心樓的叛徒有什麼下場,她自己也不是十分明白。可沒想到那少年竟然恨得直咬牙齒,不過終究沒有發作,而是強擠出一絲笑容,說:「你好狠心。」那聲音也因為恐懼而發顫了,似乎想到了極為可怕的情景。
沈青青也沒想到那少年竟然如此恐懼,只是不知他怕的是負心樓主,還是三娘子。這次遇上這樣開不起玩笑的主,真是掃興之極。他那表情,簡直是要殺人一般。想到這裡,她一低頭,恰看見柴房的地上還有把劈柴的斧頭閃著光,心中一寒:這少年似乎沒有武功,可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再這樣玩下去只怕就不好玩了。
胡思亂想一番,她再看那少年的臉,似乎已經從恐懼裡慢慢平靜了下來。
那少年沉默了一陣,一咬牙,道:
「我想要你一起走,是真心的。……不,我求你。我下輩子給你做牛做馬都行。」
說完這話,那少年竟然跪了下來。
沈青青這是第一次被人跪,嚇了一跳。
少年道:「求你不要告訴三娘子。你若告訴她,你也活不成。你若是不說,你就是天上掉下來的神仙姐姐。」
說畢就朝沈青青這裡膝行了兩步,拉住了她的衣襟。
沈青青著急了:「你快起來呀,我、我不喜歡別人跪。」
少年道:「你不答應,我便不起。」
沈青青有點手足無措。
那少年一面說「神仙姐姐救命」,一面「咚、咚、咚」地磕頭如搗蒜,拉著她衣襟的手自然也就鬆開了。趁這時候,沈青青扔下一句「我先走了,說不定明天會來找你」,就往門口逃。
少年跪在地上說:「我等你!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簡直就好像生前為情而死的女鬼,見著前世的情郎一樣。
那少年說的沒錯,沈青青果然赴約了。
少年看見她,笑了。
「看你的臉色,似乎睡得很不好。」他說。
沈青青只好陪著笑笑。
又被他言中了。
全拜那少年哀怨的眼神所賜,沈青青度過了一個難眠的夜晚。
她整個晚上都在想:眼下是三月二十三,馬上就是三月二十四,而三月二十五的一品樓之會,就是明天。這少年姓蕭,又恰巧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揚州,還懂機關術,正急著逃走……若說他就是空心島的少主,天下怎會有這樣湊巧的事?若說他不是,那天下又怎會有這樣湊巧的人?
為了解開這疑團,她只能再來一次。可是看見那少年的笑容,她又有些後悔。
只是她知道,絕對不能把後悔表現出來,否則氣勢上就先輸了一步,畢竟等離開了這裡,就要談退婚的事情了——如果這人真的是傳說中的空心島少主的話。
她說:「柴房裡跳蚤多。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說完還抬起一隻腿,撓了撓自己的腳脖子。
不料聽見她這麼說,少年臉上的得意之色瞬間淡了。
少年試探道:「你既然說你是空心島的傳人,那關於此地的機關,你有什麼想法?」
沈青青想,我哪裡懂什麼機關,道:「你姓蕭,自然是你知道的多一些。」
卻沒想到她說了這話之後,那少年卻陡然臉色一白,神色大變。
「你說我姓蕭?」少年的聲音也變了,「我從來沒說過我姓蕭,你昨天也說你不知我是誰……你到底為何找上我?有話不不妨直說了吧!」
沈青青頓時大窘。確實,這少年的姓氏她是從歡樓主那裡聽說的,這少年卻絲毫不曾提起過。昨天這少年問她,她也只說不知。誰知方才一時不慎,竟然說漏了嘴。空心島蕭家以造殺人機關而聞名,想必也有不少仇家。若這少年真的是空心島的少主,又不懂武功,除非有人在身旁護衛,必定要隱藏自己的身份。突然被人直接道出他的姓氏,而且還是個先前裝糊塗的人,怎能不震驚呢。
「你別驚訝。我也是昨天回去之後打聽到你的姓氏的。」沈青青趕緊笑著擺手,「我沒惡意……只是看不出這裡有什麼難解的機關。」
前面當然是扯謊,後面這句,倒是一句實話。
但是少年聽了前面那句,神色稍微有些緩和,聽了後面那句,臉色就又有些難看了。
「是了。」少年低下了頭,喃喃自語道,「此地的機關,當然入不了你的法眼……」
沈青青稍一琢磨,頓時悟了。昨天她自稱「空心島傳人」那事,他恐怕還在意著。沒想到堂堂空心島少主,不僅沒用,還是一個小心眼的傢伙。這誤會一時半會也是解釋不清,等大家一道離開這裡,見著小白師父,一切自能分曉。
若是此時那少年抬一下頭,看見沈青青臉上表情的變化,當然就知道沈青青並沒那麼大城府。只是他並沒抬頭看她,而是彎腰拾來了幾根劈好的柴禾,在沈青青面前擺佈起來,不一會兒就擺成了一個三重的四方形,又拿了一根燒了一半的柴禾,在四方形前面畫了一棵樹,後面畫了一條波浪線,像河水的模樣。
縱使沈青青不懂機關術,也立刻明白,他所擺出來的,正是負心樓的佈局。
少年擺完之後,又拿了一根草莖,指點著地上的柴禾,道:「負心樓看似極易出入,稀鬆平常,實則不然。三娘子和廳裡那群江湖人都不足畏懼。樓上的『踏雲復道』,『如意飛仙』,你應該也都認出來了。而最關鍵處,在於四方屋角皆懸有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防盜機關『護花鈴』。只要有人越牆而走,不管是怎樣的輕功高手,那機關都會發生感應,鈴聲大作,尋常風吹鳥動卻是無妨。更有一種改造過的『護花鈴』,並無鈴聲,卻常與別的暗器機關聯動,萬一觸動機關,從哪裡放了毒箭、毒鏢出來,尋常小賊立時就會斃命。」
言談中頗有得意之色。
沈青青只是「唔」了一聲。
她想:不就是個鈴麼,這樣得意?倒是那踏什麼仙,如意什麼道,雖不清楚是什麼,聽上去卻是好厲害的模樣。
少年見沈青青似乎絲毫沒把「護花鈴」放在心上,只好勉強笑道:「雖說『護花鈴』成名已久,不過對你我這樣的業內人士而言,都是常識。」
沈青青微笑著點了點頭。
其實『護花鈴』的事,她是第一次聽說。
少年又說:
「再說正門。正門雖無機關防備,樹下卻有個絕世劍客不分晝夜把守,只容進,不容出。——你既然與我同樣淪落至此,恐怕也在他那裡吃過苦頭了吧?」
沈青青立刻明白了,他說的乃是樹下的那個樵夫。他扔出的那根柴禾打在她腿上確實有些痛,她還以為必定是個暗器高手,沒想到竟和自己一樣,是個用劍的。沈青青有點歡喜,又有點憂愁:若不是因為自己急於逃走,真想向他請教請教。
可能是她想得太出神了,竟然沒有回答那少年的話。那少年見她沒有反應,忍不住試探道:「你不知道這個人?」
沈青青這才回過神來。看見那少年懷疑的眼神,沈青青便故意道:「我怎會不知此人。只是我有意要進來做雜活,好一睹樓主的美色,談何淪落?我沒有逃跑的意思,他當然也就沒有阻攔我。」
少年上下打量了一遍沈青青:「你明明是個女的。」
沈青青道:「女的又如何?美女人人愛看,難道你不愛看?」
少年聽見她這樣說,大概也想起了樓主給自己戴上鈴鐺的經歷,頓時羞紅了臉,低下頭去。
其實沈青青她自己也知道,說自己沒受到那劍客的阻攔,這個謊,撒得粗淺之極,只要留心聽見昨日前樓的騷亂,立時就能拆穿。卻沒想到那少年竟然信以為真了。看來他確實一直在專心琢磨這裡的機關,並沒留意外界的動靜。而且,負心樓的『護花鈴』機關的確不簡單。
沈青青道:「不過,我既然已經見過了樓主,也就不打算在這裡長留了。你說要和我一同出去,就快些帶我出去,休要賣關子。」
少年道:「我當然會帶你出去,只是今天不行。」
沈青青道:「為何?解了『護花鈴』不就行了。」
少年道:「用什麼解?」
沈青青道:「用鑰匙啊。從三娘子或者樓主那裡偷來便是了。實在不行,還可以用撬的。」
她想,鎖是機關,解鎖是用鑰匙,那什麼鈴也是機關,
解它當然也是用鑰匙。
沒想到她竟然蒙對了。少年點頭道:「你說的沒錯。」
沈青青面有得色。
少年道:「但那是尋常機關的解法。我曾想方設法,引樓主那群貼身丫鬟上下樓好幾趟,啟動了好幾次機關,飛仙和復道的鎖孔都讓我找到了,就是沒找到『護花鈴』的鎖孔。」
沈青青想了想,微笑道:「理應如此。」
少年道:「怎麼了?」
沈青青道:「既然是防賊的,賊最會開鎖,若是用鑰匙□□鎖孔轉一轉就能解開的防盜機關,那和尋常門鎖又有什麼差別?」
少年不語。
沈青青道:「想必這裡還有別的機關。」
少年道:「不錯。你見到院子裡那眼井了麼?」
沈青青見過。
少年道:「那井台是活的,就是啟動『護花鈴』的關竅。兩人合力站上去,井台往下陷,鈴就啞了。」
沈青青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她又說:「昨天你說有個兩人合力才能開啟的機關,說的就是這個。你說今天不行,因為白天站在井台上若讓別人看見未免太過惹眼。也不能是晚上,因為夜間的防備,總比白天更嚴密些。」
少年大喜,連忙道:「你果然是明白人。」
他又道:「最好的時機,是明早寅時三刻,最後一班守夜雜役們交班的時候。這邊困得要死,那邊還沒醒透。我已經備好了繩索,到那時,你我先偷偷站在井台上……」
沈青青忽然笑了。
她說:「到時候,你只要伸手一拉,我一失足,便掉進井裡了。」
此語一出,少年那張臉頓時變得一陣青,一陣白。
今天一會兒工夫,他那張臉已被沈青青逗得變了好幾次了。
沈青青定定地瞧著他,他低著頭不言語。
半晌,他才有氣無力道:「我白說了這麼多,你還是不信我。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院子裡看看,自然見分曉。若你還是不信我……」
沈青青打斷道:「我又沒說我不去。」
那少年又是一怔。
沈青青道:「就憑你那點本事,還殺不了我。」
少年連忙訕訕笑道:「那當然,那當然……」
就在此時,鈴聲忽然大作。
那並非他們之前討論的「護花鈴」的聲音,乃是三娘子召集雜役們的鈴聲。
少年道:「你快去,我等等再過去。」
若是一道出現在三娘子面前,計劃就敗露了。不用他說,沈青青也明白。她是斷不會晚去的。沒等少年一句話說完,她已跑得沒了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