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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章 陰霾 文 / 夢見稻穀

    天光微亮,雲層像一塊塊上好的織錦浮堆在半空,淡金色的光芒從織錦的縫隙中勾勒出來,映出昳麗的光輝。湖塘上一叢一叢茂盛的蘆葦,高高地隨著晨風輕輕飄蕩著,水波微晃,從蘆葦蕩劃出一隻小舟,戴著斗笠、赤著雙足的漁女一面撐舟、一面唱著:

    綠波春水桃花漲,□□秋風蟹兒肥;

    蘆花雪白潔如雪,烹魚沽酒趁斜暉。

    此大晉治下的臨江郡臨溪縣,城東三十里外的一處山莊。越地自古比江臨海,其境內七分山、二分田、一分水,是為窮地。還是數百年前五胡之後,中原南遷,人口漸漸豐富,加之天公作美,接連數十年氣候宜人,風和雨順,方興富起來,到大晉治下,已然魚米之鄉。

    這一處小山莊叫做虞家灣,只有百十來戶人家,雖地處山野僻地,卻也是依山傍水,風光秀麗,加之賦稅輕淡,民風簡單淳樸,頗似一處世外桃源。

    那漁女將船泊到岸邊,扔下篙,用繩子把小船綁住,然後跳下船,從岸邊的蘆葦叢裡找到自己的鞋子趿上,哼著小曲兒往村裡頭走去。

    一路上已有早起的鄉民,照面時互相停下問候。一個老伯問,「妹子這是去哪兒?」

    漁女揚揚手裡的魚,「晨起的鱖魚肥,打兩尾給大小姐送去。」

    老伯點點頭,笑著催她,「去吧,快去!」

    那漁女笑別了鄰里,快步走到村莊頂北,來到一處青磚黑瓦的大宅前。這宅院雖大,修築得卻很樸實,黑漆門和銅環把手都有斑駁的痕跡,廊柱上貼著的桃符上書寫著:

    啟期三樂,達生知足。

    漁女停下腳步,嘴裡輕「咦」了一聲,只見那宅院的門前左右各停著一輛馬車,皆是高高寬敞的廂壁,一個掛著翠色綢幔,一個掛著朱紅帷幔,那朱紅帷幔的車廂一角還垂著黃銅鈴鐺兒。

    兩架馬車顯是也剛到,車轱轆後頭還帶著塵煙兒,翠色綢幔的馬車裡先跳下一個婆子,穿著魯綢比甲,紮著汗巾,一見對面那車,皺了眉。

    朱紅帷幔馬車上的婆子也下了來,雖也穿著魯綢,但那式樣、裝飾卻精緻了許多,臉也白白的撲著粉,一看就是城中來的。

    兩個婆子一照面,各自皺眉,尤以那翠車的婆子驚訝、氣惱為甚,上前道,「你們怎麼來了,今年大姑娘該去我們家。」那朱紅車的城裡婆子卻回,「我只和老夫人說,不同你講。」

    漁女看在眼裡,心裡暗暗搖頭,且不理會她們,從邊上繞過去,去打那黑漆大門。

    不一時,黑漆木門便開了,一個十來歲,紮著兩個小鬏鬏的小丫頭的笑臉映到漁女眼前,「花姐姐,是你呀。」她甜甜地喚了一聲,抿著小嘴兒笑,一面讓她進去。

    漁女稍側點身,讓她看到門外的兩輛馬車,小丫頭看見,也是一訝,潔接爾撅起了嘴,「又要到中秋了,這些人真是討厭!」拉著漁女的胳膊讓她進門,「花姐姐,你進來,讓她們先吵去。」重把門關上。

    漁女花妹子道,「我是來給大小姐送魚的。」

    小丫頭接過魚瞅瞅,「是鱖魚,太好了,小姐最愛吃了!」

    裡面的門開了,一個聲音問,「豆角,是誰來了?」

    豆角一拍腦袋,半懊惱著道,「哎呀差點忘了,我們老夫人說了,不能亂接鄰里們的東西。」忙將手裡的魚還給花妹子,轉過身噌噌噌得跑回去,過一會兒扶著一位穿著藏青色蝠紋襦裙的老嫗走過來。老嫗看著廊下站著的漁女問,「是花妹子啊,怎麼不進來坐?」

    花妹子忙也走下台階,對著老太太,她頗有些侷促,「老夫人,我是來給大小姐送魚的。」說完把魚擱到門廊的木板上,輕盈得跳上台階,打開門,飛也似的跑走了。

    老夫人搖搖頭,「這丫頭。」

    豆角道,「老夫人,這魚咱們就收下吧!花姐姐一大早去湖裡打的,扔了多可惜。」

    那老嫗點著她額頭道,「誰說要扔了?等會兒讓花椒給人家送十錢過去。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幫個忙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怎麼能拿人家的東西呢。」

    豆角聽說留下魚,笑開了,將魚拎起來,「那還不是因為大家都喜歡、敬重著我們小姐。我這就給王媽媽送過去,小姐晌午回來了,就能吃到桃花鱖魚了!」

    她美滋滋得往廚下走,突然想到什麼,折回來告訴老嫗,「老夫人,老爺和馮家的人都來了,現都在門外呢!」

    老夫人輕籠起老山眉,「都來了?」馮家的人來不稀奇,可是臨江郡那裡?去年中秋圓兒是回的臨江郡,按照規矩,今年就當回馮家與母家同過,為什麼臨江郡的人也會來接?老夫人不認為她那繼室兒媳婦會是因為想念圓兒,要接她去團聚,至於她那做了王府長史的兒子,老夫人的眼神一黯——就更不消說了。如果突然要接圓兒回去,那必定是苗氏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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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江郡虞府。

    虞仙因快步在前面走著,跟在她後面的貼身丫鬟青跌跌絆絆得一路追、一路勸,「小姐,小姐,您慢點兒。」

    虞仙因哪裡聽她的話,手裡揪著裙子仍是疾步前行,滿面焦急,隱隱還有淚痕。

    青好容易追上她,「大小姐,您聽我說。」

    虞仙因板著臉,「你緊攔著我幹什麼?這麼大的事,我等不了了!」

    青道,「好小姐,夫人不是已經在想辦法了麼,這不是一大早就打發了馬車和童媽媽

    媽去了老宅,您這時候去,依著夫人的性子……」

    「夫人的性子怎麼著?那是我的母親!起開!」一把推開青,向她母親、虞府的女主人苗氏的院子跑去。

    虞府並不太大,虞仙因的父親虞廉是會稽王府的長史,在大晉治下算是正四品官員,繼室苗氏出自鄉紳,家境殷實,這一處緊鄰著王府的宅院,便是苗氏的陪嫁。

    從虞仙因的香閨小院到苗氏的正院不過一進的距離,他們的二女兒樂音才剛八歲,還隨母親住在正院的廂房,這時候剛剛起身,乳母端著銅盆出來倒水,正看見虞仙因步履匆匆,走進正房。她想想最近聽說的事,臨江郡的第一才女太過鋒芒,為王府的郡主所嫉,就要嫁給她那傻兒世子兄弟了,不禁搖搖頭,默默退回到屋裡。

    虞仙因走進正房,收斂了焦色,顰眉這麼一蹙,顯出楚楚的神態來,還沒說話,眼圈兒先紅了,脫了鞋,小步小步挪到榻上,伏到苗氏的膝頭,「阿娘……」

    苗氏正在勻面,鑲綠松石玉蘭花邊的銅鏡上,依稀映著她秀麗的眉眼,她從白玉盒子裡挖出一塊香膏,均勻緩慢得在掌心中化開,再輕輕塗抹到自己的臉上,不一會兒,濃郁的梔子花香瀰漫在空氣中,虞仙因抽抽噎噎的,「阿娘,我做了個噩夢。」

    苗氏沒有說話,把臉上塗完香膏,又挖了一小塊抹勻了手,虞仙因還在哭著,突然她把白玉盒子放到妝台上,「啪」的一聲,仙因忙止了啜泣,直起身抱著苗氏的肩膀輕輕搖晃,「阿娘,您快想想辦法,我不要嫁那個傻子……」

    苗氏突然臉一冷,問,「是誰跟著小姐的?」

    青拱縮著肩膀,戰戰兢兢進了屋,站到榻前。

    苗氏道,「扶你們小姐回屋。」

    虞仙因瞪大眼,「娘!」

    苗氏看著她漂亮的、看起來很聰明的臉,眼睛那麼亮,可怎麼就……歎了口氣,淡淡得道,「你什麼時候才能改了輕狂的毛病?你闖的禍還不夠大?啊?!」

    虞仙因委屈得分辨,「是申時雲她嫉妒我,害我的!」

    苗氏撥開她的手,「你還敢說?郡主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虞仙因還想分辨,苗氏道,「只她是郡主,認真起來一根手指頭就能壓死你!」

    虞仙因想說什麼,張了張嘴,看著母親秀麗精悍的臉,眼圈更紅了,萎頓得跌坐到榻上,嗚嗚得又哭起來,「郡主她以前挺好的,待我們一向和氣,我沒想到,我真沒想到……嗚嗚,母親,你想想辦法,我真的不要嫁過去!」

    苗氏想繼續責訓,終於是不忍,緩下聲道,「你先回去,好好得反省一番,這一個月不准你出門,將那經書抄十遍,你可服氣?」

    虞仙因用帕子擦乾淨臉上的淚,點頭應是。

    從正房出來,廂房裡乳母領著二小姐善因走出廂房門,正要往正房去給苗氏問安。善因正是七歲八歲狗也嫌的年紀,一向不喜歡她姐姐驕嬌二氣,看仙因紅腫著眼萎靡的樣子從母親房中出來,衝她做了個鬼臉。

    「討厭鬼!」虞仙因瞪她。

    「嬌氣包!」善因毫不示弱,再吐了吐舌頭。

    虞仙因畢竟是大姑娘了,不與她計較,帶著青走出正院。比之剛才的心慌意亂,現在她是安定了許多,只要母親同意想辦法,就一定會有辦法的!

    仙因出去以後,虞廉從內室出來,這是一個年近不惑、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此刻板著臉,對著門口的方向,「孽障,不知好歹的東西。」

    「好啦,」苗氏站起身,她的貼身侍女燕青上前收拾妝奩,苗氏對虞廉道,「畢竟還是個孩子,唬的怪可憐的,除了我們,她還能仰仗誰去。」

    從六足折疊式雕花矮面盆架上的銅盆裡親自擰了面巾,遞給虞廉,「老爺,此事還需要仰仗於你,同王爺說說,婚姻大事,怎麼能憑閨閣中的一句戲言就定了論。」待他揩完面,又從團鳳紋透雕衣架上捧來官服,服侍他穿戴了,仰起頭問,「哦?」

    虞廉卻是有些心煩,沒苗氏那般篤定。到銅鏡前用小牙梳理了理及到胸口的鬍鬚。苗氏從鏡子裡看著他問,「老爺?」

    虞廉道,「我自有分寸。」抬起腳欲走。

    苗氏在他身後冷笑,「總之我的女兒卻不要嫁到那樣的人家,你可別做夢想著拿她們的婚事攀高梯。」

    虞廉轉過身,一直繃著的面皮繃不住了,「你渾說什麼?現下王爺的身體有恙,幾乎不大理事,全是那王弟郡王爺主事——嚇,這裡頭的事好多著呢,哪裡有那麼簡單!」

    苗氏道,「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事在人為。」

    虞廉嘟囔了一聲,「知道了。」這時候乳母牽著二小姐善因來了,見到他,善因喚了聲,「父親。」虞廉嗯了一聲,正正衣衫,咳嗽一聲,走出房門。

    註:啟期,春秋時隱士榮啟期。孔子問啟期隱居山野,有何樂趣,啟期說,一樂生為人,二樂為男子(古時候男尊女卑),三樂已長壽。啟期三樂,後常被引用為知足常樂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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