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長亭 文 / 顏昭晗
山路積了雪,格外難行。薄子夏獨自走在山道上,仰臉望向白茫一片的山頭,思索見到凌修之後第一句話該說什麼,是裝著大度的樣子問安,還是指著對方的鼻子怒罵:「我是來見袖姑娘的,你給我滾。」
她在山階前猶豫了片刻,最終也想不出來面對凌修的開場白,便換了條路,繞去後山了。那裡埋著厲鬼道幾十個死於非命的門人的屍體,包括她的師父。儘管如今只剩下覆在白雪之下一個個隆起的墳包,卻也是薄子夏系留於這個世界的溫暖。
如果沒有修羅道,一切本不該是這樣的……
薄子夏踩著積雪繞到後山,她發現有一行腳印從山上延伸下來。莫非還有人在這風雪天氣來掃墓嗎?薄子夏循著腳印走到厲鬼道眾人的墳地,見其中立著一名白衣女子,她的衣袂和頭髮被風雪撩了起來,彷彿馬上就要被從山頂掠下來的風所吹散。
「袖姑娘……」薄子夏自語了一句,加快腳步走過去,步伐越來越快,最後成了小跑,「袖姑娘,袖姑娘!」
白袖蘿轉過臉去看她,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薄子夏氣喘吁吁地在白袖蘿面前站定,也許是山風太烈,她的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充溢到眼眶中,只輕輕一眨眼,便順著臉頰流下來:「袖姑娘,你還活著……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子夏。」白袖蘿抬起頭看著薄子夏,露出溫柔的笑容,「真高興,我還能再看到你。」
「我一直都掛念著你。」薄子夏說的是實話。自從兩人莫名其妙地分別之後,一直到如今才重逢。她將臉轉向一邊,眼淚被風吹乾了,眼睛發痛,「我以為你真的已經死了。」
「我是為了救我自己,所以讓修羅道的人以為我都已經死了。凌修幫我圓了這個謊。」白袖蘿的表情看不出什麼波瀾,聲音卻變得悲慼起來,「他為我造了這座墳,裡面放的是別人的屍體,好瞞天過海,讓修羅道的人都以為我死了。然後我扮成修羅道的乾達婆,混進了修羅道。」
薄子夏驟然想到自己被合德關在修羅道的時候,曾經見過乾達婆兩次。乾達婆給她莫名熟悉的感覺,原來那人並非乾達婆,而是白袖蘿。她有些擔心地問:「那你後來被識破了嗎?」
白袖蘿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薄子夏也不明白她這是什麼意思。
「你就當我已經死了吧。」白袖蘿輕輕歎口氣,「但是我曾經交代過你的事情,你還記得嗎?離開這裡,越遠越好。」
「我……」薄子夏想起了合德,似乎有些明白過來白袖蘿這麼提醒她的用意。
「快走吧,不然就太遲了。如果吐蕃人要你隨行,就跟著他們走。」袖姑娘說道,薄子夏搖了搖頭:「既然袖姑娘還活著,我也不想離開了。」
「子夏,你說什麼傻話。」袖姑娘又歎了口氣,「我正巧要下山,你與我同路吧。」
兩人在積雪的山路上走出兩道足跡。薄子夏回頭,看見大雪依然不斷地落在腳印上,心裡卻有些悲涼地想,等到雪將腳印都覆沒了,兩個人的存在或許都會被忘記。
「子夏,有件事我想要告訴你。」白袖蘿猶豫了半晌,終於開口,「你不要像我這樣,為了彌補一個錯誤,去犯更大的錯誤。」
「什麼錯誤?」
白袖蘿微微笑起來:「為了能活下去,而選擇最艱難地活下去。」
薄子夏猜測現在白袖蘿也是身不由己,而自己隨央金離開此地無異於逃避,她心裡不知怎麼就忽然湧上來一股衝動,說道:「袖姑娘,我想要幫你。」
白袖蘿停下腳步,轉過頭看著薄子夏,薄子夏驚訝地發現白袖蘿眼中竟蓄滿了淚。雪落在她的長髮上,就像戴了一頂白色的頭冠。她只輕輕對薄子夏點了點頭,忽然加快腳步,沿著山路往前走,把薄子夏甩到身後。薄子夏連忙追過去,山中起了雪霧,白毛風一刮起來,連人的腳印都抹平了。薄子夏艱難地往前又走了幾步,袖姑娘走得飛快,前方只剩茫茫白霧,已經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薄子夏心事重重地返回驛站中,見央金正在房中收拾東西,不由一愣:「這麼快便要走?」
央金擰鬆了三弦的琴弦,點點頭:「活佛給阿爸托了夢,讓我們立即動身回去。」她轉過頭看向薄子夏,認真地說:「阿妹,你同我回去吧。」
有一瞬間,薄子夏忽然就想點頭,想要和央金一同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然而當她的目光越過央金的肩膀,看到窗外正飄零的雪花時,她卻只是搖搖頭。她分明想擠出微笑,眼淚卻在眼眶中打著轉。
「央金,抱歉……我想留下來。」
央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睛也變得暗淡下來。她轉身拿起毛皮的帽子,撣去上面的灰塵,似自語又似說給薄子夏聽:「是呀,你是想要留下來,畢竟這裡才是你的家。」
過了中午,頓珠上樓幫央金拿行李,趁著央金下樓的功夫,頓珠忽然用不流利的漢話對留在房中的薄子夏說:「姑娘,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薄子夏茫然道:「幫忙?」
「我的轉經輪,丟在這裡了,被修羅道的人拿走了。」頓珠一邊比劃一邊說,「我來不及去找,如果你能找到的話,請幫我保管著,我會過來取。」
修羅道……薄子夏不由苦笑,再入修羅道,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出來了。但她看著頓珠的笑容,終究不忍讓他失望,便點點頭說:「好。」
頓珠笑了起來,似乎一時想不起來應該怎麼說出道謝的話,顯得很是扭捏。他從脖子上摘下來一個東西,硬塞給薄子夏,衝她揮了揮手,一溜煙地跑出去
了。薄子夏低頭去看手中的東西,是一塊拴在皮繩上的黑色圓石頭,石頭非常光滑,上面有著眼珠一樣的圖案。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樓下央金的阿爸已經用吐蕃語大聲地催了起來。薄子夏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踩得驛站木製的樓梯咯吱咯吱響,薄子夏出門一看,央金又氣喘吁吁地跑了上來:「阿妹,送我一程吧。」
風雪天氣裡趕路甚是艱難,但這群吐蕃人大概早已習慣了。馬背上馱著行李,央金和薄子夏並肩走在後面,腳下踏著路上被來往客商踩硬了的積雪。
「你還會再回來嗎?」薄子夏問道。
央金點了點頭。她將盤起來的辮子散開,讓風從發間吹過:「如果你等不及了,你就向西走,翻過唐古拉山,到吉曲去,你向路人打聽唱歌的央金梅朵,他們會給你指路的。」
薄子夏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於是只好一直沉默著。雪花紛紛揚揚落下,這條通往城外的路似是很長,又特別短,眨眼間就看到了餞別的長亭。
薄子夏和央金都停下腳步,隔著雪花望著彼此,分明近在咫尺,卻覺得彷彿遠成兩個世界。
「我會在每個岔道口都堆上瑪尼堆,指著方向,這樣你就不會走錯路了。」央金說道,眼裡有些亮晶晶的東西。
「嗯。」央金這麼傷感,弄得薄子夏也想要流眼淚,她趕緊垂下眼皮。
央金伸手,似乎想要擁抱她,然而終究也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央金手心的溫度還沒來得及傳到薄子夏身上,她便扭頭上馬,馬蹄聲在雪中逐漸遠去。薄子夏目送著央金逐漸走遠,開始央金還頻頻回頭,對她揮手,後來央金的身影小得看不到了,也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回頭。
薄子夏再度陷入了茫然,她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回厲鬼道,既見不到袖姑娘,又實在不想看凌修的那張大臉;回城中的住所,怕被合德逮個正著。思來想去,她想到了嚴玉樓,不如先在嚴玉樓的住處過幾天,再另做打算。
她一邊冒著雪往城中走,一邊思考著該怎麼跟嚴玉樓開口。還是裝可憐吧,嚴玉樓應該不至於棄昔日同門於不顧的。
因為雪大路滑,薄子夏千辛萬苦走回城之後,天已經黑了。她沿著河找到嚴玉樓居住的小樓,敲了敲門,沒人來應門。薄子夏又累又餓,見大門是虛掩的,乾脆就推門進去了。
小院中靜悄悄的,樓上也沒有點燈。薄子夏心中發楚,小心翼翼地上樓,還沒上樓梯,就聽到一個冷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為什麼會是你?」
薄子夏被這聲音嚇得渾身一哆嗦,差點從樓梯上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