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難為李鴻章 文 / 雪天雪晴 非包月作品
也真難為了李鴻章。
李鴻章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伴著各種身份帶來的尷尬,勉力支撐。
因為諸多頭銜在身,有的還不一定好使,但職責、任務卻實實在在地、並不和諧地壓在頭上。
北洋大臣——總理衙門的實際處辦者。一直被有些人認為,作為外交部門、總理衙門的下級,卻好像是北洋在給總署那邊下指示。權力是有了,面子也不小,卻不得不奔走呼號在對外交涉的舞台中心,四處作揖說好話。誰讓李大人地頭熟,誰讓洋人都只認他,不認總署呢?
北洋大臣——北洋海軍——海軍「具體負責人」。你能調動,你能指揮,就指揮著上啊。海軍是大清的,也是李大人的心血,是李大人的根基。如同含辛茹苦拉扯大,難道輕易就失掉嗎?
直隸總督——軍機大臣(間或)。遠處前線,則左支右絀、調動不暢,高居廟堂,則中樞失靈、調度失措。是進亦憂,退亦不妙。
淮軍統帥——對日戰爭的實際指揮者。雖然有皇帝的授權,大多時候,這個「總指揮」是大家不願攬的活,李鴻章又更多的被其它部隊當成淮軍的總指揮,僅僅是因為皇上一道諭旨,調的是淮軍,自然而然就是你上了。
後黨重臣……
當然這個屬於「被認為是」。只所以「被認為」,也因為李鴻章確實還在琢磨太后的心思。估計恰逢太后60大壽,一定想過個太平慶典,不希望打起來,這一點也被李大人算準了(其他的聰明人也能看清這一點)。
但有一點往往被忽略,就是李鴻章何時向太后靠攏?
弄清這個問題很關鍵。
因為我也曾經看到,李鴻章面對動盪的時局,竭盡小心地維持,也曾經期待小皇帝親政,對他能改變世事抱有極大的希望,他在一封信中的話「但冀因循敷衍十數年,以待嗣皇親政,不知能否不生他變。焦悚莫名」,多少體現了這段殷殷忠心。但是,什麼時候起,就變成曾經了?
所謂靠攏太后,是奕?這位老上級、也是「洋務運動」老戰友失勢以後。具體應在修頤和園的過程中,李鴻章才通過配合奕譞的工作,表現出對太后修園子的支持。
而且有一段時間,李鴻章還耍過態度,對奕譞商量向北洋「借錢」的事,冷冷地回以「我這裡也缺錢,請王爺從別的地方另想辦法」。後來,等到奕譞再向李鴻章商量向各省攤派「特別捐稅」,李鴻章突然轉變了,變得非常支持。
我相信有這樣一個原因:李鴻章聽說「存入銀行生息,本金拿來購艦」,一見有利可圖,馬上答應了。
所以,李鴻章的轉變,有多種原因。至少,極有可能是勢單力孤,想要抓住奕譞這棵大樹,為自己擋風遮雨。同時,搞好與這位海軍領導人的關係,有利於為北洋謀「發展」。另外,就是直接的「有利可圖」。
既然奕譞是太后的紅人,與他走近一點,疏通與太后的關係,同時也偶爾親自向太后示示好,又有何不可呢?
而且,奕譞確實支持了北洋艦隊,撥船、撥錢上,給了種種條件。他們還一起干了很多「好人好事」,比如操持了修鐵路、建海軍碼頭。
弄清時間,有助於我們具體分析原因(有一貫的傾向,也有偶然的因素,必須因時因地而視),弄清原因,能更好地找準他的動機。
弄清動機,很重要。
以李鴻章的作派、思想,再加上動機,於是我相信,他肯定把這當成「智慧」,而不是軟弱。
事情,也就不是看上去的那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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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太后——皇上——李鴻章之間,不是單純的選哪邊站的問題。實情更像是,李鴻章玩弄的,是盡可能地把握與太后和皇上之間的距離,形成「三角關係」。
投向某人的懷抱,還沒到那程度。別說小皇帝,李鴻章幹什麼事的時候,也沒有非得先經他批准,以李鴻章的地位和重量,偶爾也敢說幾句真話,嗆一下太后。至於向哪一邊偏一下,全看李大人權衡之後來定。
甲午年也是這樣。仔細翻閱皇上的旨意和李鴻章的命令之間,就會發現總有一些出入存在,有時是你說「就這樣吧」,我不說不行,我說「再看看」;有時是你說「就這樣」,我說「按皇上的意思,另外還要怎樣怎樣」,有時明顯,有時隱隱,總要搞個變通。
所以,才會出現皇上要艦隊出去,李鴻章說靜守,或者有時派個三艘兩艘,略顯威力。以至於皇上在電諭中,經常用上嚴厲的話語和詞藻,都已經急了。
這些在大家看來,好像是「拿到了太后的什麼指示,就不拿皇上當回事」一樣。實際上,開始太后根本就沒有說話。
很多時候,太后這根枴杖,是被李鴻章大人巧妙地利用了。
此時的「和」「戰」鬥爭中,李鴻章被內外相加、逼得雞飛狗跳。有相當的可能,聰明的李大人倒是盼著太后出來說句話。他還指望利用太后的影響,只要一句話,就能為自己的「保和局」掃清場子。
就像,中法起戰爭時候那個樣子的一句話。
但太后開始偏偏不說話。
等日本人送來「第二次絕交書」,太后被惹急了,又傳諭「同意開戰」,命令對日本人「不准有示弱語」。
完了。
「鬥爭會」基本結束,不打也得打了。
李鴻章
章想到了開頭,沒有想到結尾。也怪日本人逼得太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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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李鴻章的微妙處境。
其實,這最主要的問題,卻不是誰想打、誰不想打,是能不能打。
我理解李大人的苦處。
說李鴻章是「一人敵一國」,這話未免有點誇張。
指揮不暢,調動不動,這是全國性問題。李大人動別人手下的一兵一卒,都要向皇上打報告,向別人借。記錄裡邊經常出現的「電商」二字就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那是發電報商議、請求,而不是網上購物。
況且,有時皇上也不一定完全調得動。
所以,說「大清以一隅對一國」,才是真的。
但李鴻章清楚地知道,自己已身處漩渦中心,是掙脫不掉了。
如果打,勝,則已,不勝,唯你是問。
一國之失,誰承擔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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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理解李大人的難處。
所謂「國難思良將」,此時才能痛切感受到。
御史種德祥上書直言,憂慮北洋陸軍不可恃,想戰而不可能。「臣獨不能不長慮而卻顧,何也?北洋水陸諸將,即使尚有可恃,亦必不堪疲於獨戰,況未必可恃乎?其勢將不得不搜起宿將。然所號宿將者,臣夙知之矣:名位已極,家實已厚,精氣久耗於利慾,而勇悍非復其往時,仍泯然庸眾人耳。」
意思是,如果北洋一軍獨撐,疲於爭戰,形勢危險。況且老將們官大了,家富了,利慾熏心、銳氣消減,實在無法依靠。
這是一句真話。真是戮到了李鴻章的臉面上。
當然,也說出了李鴻章的心理話。
他有痛處,也有難處!他心裡比誰都清楚,也曾經說過「陸軍無帥,海軍諸將無才,殊可慮。」
前者派軍牙山,李鴻章已經感受很深。對淮軍今不如昔的狀況,還有自己的憂慮,也在他給哥哥李瀚章的信中,道得明明白白。
有一個比較確切的記載,李鴻章曾再三想請劉銘傳,這位碩果僅存的老將出來掛帥。報告都打到皇上那兒去了,但是,沒有達成。
至於具體原因,就不好下確切的結論了。
也許是因為顧忌劉銘傳,李大人最終自己放棄了?這是有可能的。當年張樹聲沒吭氣,李鴻章是怎麼對待他的,別人也清楚,有此前鑒,大概也不會有人再來聽老領導忽悠了。劉銘傳跟李鴻章本來不那麼和睦,也是較早地與李鴻章「分道」的淮軍將領。個人的成見,絕大多數時候是影響合作大計的。
更或者,因為劉銘傳對李大人「任人唯親」、為同鄉故舊謀利益的「選人之道」甚為驚諤,曾經當面提出異議,也曾對淮系同僚「非議」,或許真的象章上講的,劉銘傳早就看準了李大人用的那些將領遇戰必敗,就是不想被拉下水去,才主動推脫避禍,以防止「身與北洋同敗」。
還有,一說劉銘傳接到聖旨,拒絕赴任,說了一大堆理由,最後表示自己得病了,需要休養,就這樣想法推脫掉了。私下裡,他卻發牢騷,說自己是封疆大吏,朝廷呼來喚往,像對待一個普通將領,太不給自己面子。這或許是實情,實在講,已經做了大官了,現在要再去當一個沒有實權沒有油水、只有風險的前線指揮官,還要再次跑到李鴻章手下,誰也不願幹這傻事。再說,以前跟法國打仗,李鴻章不也推三阻四過嗎?
所以有人說,如果皇上誠懇相請,曉以民族大義,極有正義感和民族意識的劉銘傳,或許能義無反顧,承擔這個重任。
可能嗎?
這裡,還有一個更加接近真實的原因。我更為相信:劉銘傳早已洞悉時局,知道這場戰爭開局並不會順利,甚至失敗。他也看出朝廷實際並不想打仗,更不想打持久戰。他斷定朝廷很快就會議和,極有可能在失利的局面下議和。那樣,開局的不利將永遠沒有翻盤的機會,失利的責任誰來負?還是主帥。
他是不會去當這個「冤大頭」的。這些,李鴻章肯定也知道,但李鴻章已經「責無旁貸」地捲進去了,他卻還在「岸上」,趁早置之事外,絕對不去趟這趟混水。
不錯,劉銘傳是名將,也是一員戰將。但朝廷已經是這個樣子了,誰不先考慮一下利害關係呢?
於是,我們在以後的歷史記載中可以看到,甲午戰爭,日軍幾乎一批人一仗一仗打到底,而我們換將的頻率,比部隊換陣地還要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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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李鴻章的痛苦無法言說。
非不敢戰,實不能戰。只有他最清楚,卻不能說。一說,皇上震怒,其他人也加以諷刺。而且,還抓住話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誰讓自己多報喜,少報憂,吹牛吹大了呢?前一陣還說「觀渤海門戶,已有深固不可動搖之勢」。
後來就有人指問——「然北洋海陸全軍,緩急足恃與否?渤海門戶,深固不搖與否?」
有人乾脆辛辣譏諷,大加揭批——恭讀嘉獎李鴻章和北洋的上諭,說李鴻章建設北洋,校閱各營,「技術純熟,行陣整齊,各海口炮台船塢,亦一律堅固,辦理漸著成效」,還要加以獎勵,讓我們大家向你學習,啊,但是,「伏讀之下,方欣武備修舉,可恃以鎮
靖海氛,乃區區一日本,而亦避退不遑,且欲求他國,然則前奏之粉飾欺妄,百喙何以自解?」剛剛還欣喜這下可天下太平了,沒想到一個小日本就把你嚇住了,還想拉外國來撐腰,就算你有一百張嘴,怎麼解釋清楚?
確實是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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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也不能說,沒法說。
不能打也得打,無人替代自己「背黑鍋」。
況且,還有人等著看笑話,等著整頓自己。
李鴻章,戰也是罪,不戰也是罪。
他,還有很多人,已經注定要被這場戰爭拖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