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章 這簾秋雨如夢 文 / 菜小小
自從到了白馬觀,遙兒所想到的,何止是借助穆大道士的權勢這般簡單,同時她還想到了察探仇人下落的辦法。
刺殺仇神機失敗後她本以為要蜇伏一段時間再找機會,誰知柳暗花明,又有了查找姚金玲下落的機會。
因為遙兒從錢耳朵那裡得到消息,姚金玲的下落居然只有田七娘面前第一人裴紈總管知道?
為什麼一個小小官職的姚金玲又和一位權傾內宮的君王近臣扯上了關係?
遙兒想想就覺得痛疼。或許攛掇穆上玄帶著沈人醉和她進宮參賽,就有機會見到那個裴紈,雖然在王宮大內,想要接觸這位田七娘面前的紅人,可想而知會有諸多困難,但是至少有了一線希望。而這個打算她當然不便告訴沈人醉。
沈人醉看著遙兒變換額神情,知道這個柔柔的姑娘是何等的堅強,內心隱藏了不知多少需要她承擔的重擔,醉人很像問一句:「我是否能夠幫上什麼忙?」
但他張著嘴,始終未有說出口,自己何嘗不是內心隱藏有許多秘密,有那逃不掉的宿命哩。
兩人一時沉默,讓靜謐的道林更加寂靜,兩人都是滿心的心事兒,癡癡的出神。
遙兒抬起頭望向遙遠的南方,心中此時是無盡的感慨:
祖爺爺說,報仇是我的責任,但是不該因為仇恨而把我自己變成一個冷血的工具。他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大英雄,小時候,我最遺憾的就是他沒有親口指點過我武功。
那時候我在海邊練功,他在海邊釣魚他對我說的最多的,是做人的道理。可那時候,我之所以願意跟他說那麼多話,聽他說那麼多話,其實只是想討他開心,說不定他就肯親自指點指點我的武功。
可惜,他一直就只是跟我聊天,說些我其實不大愛聽的話。等我漸漸長大,我才發覺,他老人家教給我的東西,遠比教我幾招拳腳更有用。是他,讓我沒有變成一個憤世嫉俗、六親不認、為了復仇而不擇手段的人。
遙兒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後仰起頭,看著南面天空中那幾抹悠悠飄動的雲彩,輕輕地道:「不知祖爺現在住在天上,可好?」
次日一早,遙兒和沈人醉出了白馬觀,直奔香樟販首那一帶,當日是尋找天諾等人。
這一次陣仗可非同一般,穆上玄知道是要去需找白馬蹴鞠隊的組成成員,隨手叫上了幾個弟子跟了一起去。
因此遙兒與沈人醉左右有七八個道士,個個膀大腰圓,頭頂光光,及其惹人注意。
遙兒和沈人醉正往前走著,迎面一輛牛車緩緩馳來,街道很寬闊,那輛牛車的帷幔遮得又嚴密,所以二個人對這輛牛車全未注意。
貴人大夫最喜歡乘坐的車駕必有牛車。除非是出遠門或者趕急路,他們必乘牛車,因為牛車緩慢而平穩,車廂寬敞高大,可以任意坐臥,更適合養尊處優、肆意遊蕩的士族大姓子弟出門。
迎面而來的這輛牛車是一輛油幢車,長方形車廂,上有立棚,後開車門,垂遮帷簾。棚前和兩側開有欞格窗,拱形的棚頂,前後各有一個長簷。
車上垂著帷幔。繡以梅花圖案,四邊垂綴絲穗,極為華麗。御車人扶轅步行,悠閒自在。一位看上去三旬上下的白衣女子端坐車中假寐,旁邊坐著青衣俏婢,就是當日在姜成侯府奉茶的那個婢女,此時她挑起簾兒輕輕看著街頭景象。
婢女應該很少見到如此熱鬧的市井景象,對熙熙嚷嚷的人群極有興趣,唇邊不時輕輕綻起一抹動人的笑容。
但是這笑,馬上就凝固在她嘴邊了,因為她看到了迎面走來的一位光頭清秀小道士。
這道士,身著八寶吉祥寶蓮紋妝花緞的大紅袈裟,上邊佈滿法螺、法輪、寶傘、白蓋、蓮花、寶瓶、金魚、盤長,袈裟上綴如意鉤,緊緊懸掛祖玉環,和尚手中持著一串古檀木佛珠,道人準備很是齊全。
如此排場,本該是一位年高德昭的有道高人吧,可是一瞧他模樣,光頭珵亮,秀眉亮眼,鼻樑挺直,唇形清晰,秀氣得如同一個女孩子,這就夠叫人吃驚得了,再仔細看,這個道士竟然就是她的小主子,那有些痞氣、很講義氣、看似無賴,卻無邪行的沈人醉,惱人的沈人醉。
「噫!」婢女嬌軀一震,情不自禁地驚呼出聲。
閉目假寐的白衣女子張開眼睛,瞟了她一眼。
婢女趕緊放下窗簾,白衣女子道:「阿香,你近來的性子,可是大大不如從前沉穩了。」
「是,婢子……」那叫阿香的婢女應了一聲,欲言又止。
白衣女子目光微微一閃,問道:「怎麼了?」
阿香微微垂了頭道:「婢子……看到小主了。」
「小醉?
白衣女子稍稍有些疑惑,但也帶著一絲責怪語氣道:「雖然這幾日都不見他的人,此時看到他,何須大驚小怪?」
阿香微微露出苦笑,道:「小主……他……現在做道士打扮,還是個光頭道士!噗嗤……呵呵……」
「哦?」
一向八風不動,穩如泰山的白衣女子也不禁起了好奇心,小醉突然做了和尚,這又是哪一出?
白衣女子也忍不住掀起窗簾向外看了看,這一看就有些發怔。
「主子?」
「查查他,到底怎麼回事」」
「喏!」
一聲驚雷之後,秋雨迅疾而來,雨下大了,連成了線。
也不知那天諾這廝跑到哪裡去了,遙兒將香樟販首找了個底朝天也未見他半個人影。
此時風也更急了,雨絲斜斜密密的往人身上撲,遙兒不得不停住腳步,在一家香料鋪子的屋簷下避雨。
樓上,裴紈一身便裝正舉杯獨酌。
這是他開的一家香料鋪子,他為自己的阿丑姐姐開的。
阿丑姐姐今後生活的一切,他都已經打點好了,就差連相公都提前給阿姐找好,可他卻一直找不到阿姐的人。
當日那一箭穿心……是阿眉永遠的噩夢,但阿眉拒絕去想這個問題,不敢去揣測這個後果,他只是堅信阿姐還活著。如果阿姐也不在了,這個世界還有誰知道叫阿眉了。
雖說如今大權在握,錦衣玉食,但我依然只想做阿丑姐姐一旁的那個小乞兒,做她永遠的唯一的阿眉。
所以,他堅持阿姐還活著!
所以,他堅持著尋覓!
這份堅持,與其說是對阿姐的信任,不如說是來自於他心中的恐懼,他害怕自己唯一的親人就此消失,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與這天、與這地,那他所有的奮鬥,還有什麼意義?
當日,他被抓入大牢,沒想到有貴人正好要了他,從那天起他就成了一名死士,小小的死士。
最開始的時候是練武,殘酷的訓練。他本來的打算只是想練得厲害一些,再不叫阿姐被人欺負。
再辛苦,他都咬牙堅持了下來,他很用功,很快就表現出了習武的天份,於是在一個炎炎夏日,他被另一個更加貴的貴人看中。
她問他願不願意跟自己走,練功可能會更苦,但他可以不再做一個小死士,他還可以擁有很大的權勢和財富,這本不是他最喜歡追求的東西,但是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因為他覺得,這能給阿丑姐姐想要的。
於是,他成了梅花內衛的一員。於是,表現越來越出色的他,很快就得到了大貴人更多的歡心,並為她賜了名字:「裴紈。」
可這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阿姐,想那寒風蕭瑟的晚上,一口一口餵他水粥的阿丑。
裴紈坐在簷下看雨,雨絲如線,下得稠密,無聊的他想看清雨滴之間的間隙,卻根本看不清,雨水落速太快,定睛看得久了,他有一種飛速上升的感覺,好像一直要升到那灰濛濛的天空裡去。
於是,他便低下頭來看地上的漣漪,他看到一泓一泓的水澤,被雨滴打出點點漣漪,好像水面開出的曇花,方開便謝,方謝又開,他沒有看到在簷下避雨的人,只聽到簷上流下的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噗噗的聲音。
看著這雨,聽著這噗噗聲,他便想起了蹲在芭蕉樹下,與阿姐一人捧著一半泡爛了的饃,就著雨水吃饃的日子……
遙兒持著傘站在屋簷下等著雨小下來,雨水噗噗地澆在傘面上,又流到地面上,打起一個個的水泡,水泡一個個泛起,又一個個打碎,不知從何而來,又往何處而去。
遠處,高聳入雲的司母巨鼎正俯瞰著整座城市。
一沙一世界,不知這一個水泡是不是也是一個世界。如果它是一個世界,在人的眼中看來,它的生滅只是剎那之間,可是在這個世界裡面,是否也是一個極漫長的時光?
在永恆目光裡,人的世界何嘗不是一彈指。可它短也好,長也好,在這世界中,生而為人,就是遙兒的世界。在這世界裡,她一肩挑著恨,一肩挑著愛,無論恨與愛,都要有個結果,這就是她的使命,盯著那忽起忽滅的水泡,她彷彿又看到了山村的大火,看到了燒焦的屍體,看到了阿弟飛起的人頭,看到了那個長著豁牙的醜丫頭……
天空中突然咋起一聲驚雷,遙兒吁了口氣,揚起頭,看向那灰濛濛的天空。
雨漸漸小了,她緊了緊手中的傘,舉步走出簷下。
裴紈獨坐樓中,看著風中的雨,也看到了雨中的人,那人撐著一把油紙傘,走得很平穩、很寧靜,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雨再大起來,風撩著她瘦小的身影,隱隱的透出一種孤寂,恰如裴紈此刻的心情。
裴紈緊緊盯著那人遠去的人影,暗道:「這要是阿姐就好了!」黑亮的眉毛微微彎出一道好看的弧線。
這是他們第三次,不,第四次相見不相識。遙兒身影漸遠,只剩這簾秋雨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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