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9章 故仇再遇人事非(上) 文 / 鏡鸞沉彩
冬日雲層厚重,露下的一縷暖陽在翹角飛簷下一寸寸擴散,照著殿閣樓宇上的朱紅連楹和彩畫斗拱,鮮麗柔和。()偶有數只雀鳥自廡殿頂掠過,發出嘰喳脆聲。
碧蔓領著幾個宮女回到鳳宸宮時,難看的臉色才好了些,一徑走到沈天璣所在的偏殿中回話。
方才去了趟流霜宮,奉皇后之命送了些補給之物,不想那蘇雲芷不僅不知感恩,還滿口胡言辱罵皇后。要依了她入宮前的火爆脾氣,早就發作扇她了。
去看診的太醫說,她這瘋病是因心念鬱結,若非放出冷宮好好疏散心情,單靠湯藥內服用處不大。放出冷宮?她想的倒美!
沈天璣正支了腮坐在案前,手上毛筆頓了好久,也沒寫下一個字。碧蔓在一旁稟報了蘇雲芷的事情,沈天璣仍是沉思的模樣,秀眉微蹙,紅唇緊抿,彷彿有什麼解不開的難題。
碧蔓久未等到她的吩咐,「娘娘?娘娘?」
「啊?」沈天璣醒悟過來,轉頭看到碧蔓,「你回來了?」
碧蔓只得又把事情說了一遍,「娘娘您也太好心了,她那樣兒的不知好歹,何必送她那些東西?」
「跟個瘋子計較什麼?」她隨口說著,略有些心不在焉,想了一會兒仍是寫不出一個字,索性擱下筆,半倚在後座上。
碧蔓詫異道:「娘娘是想寫什麼呢?奴婢走的時候您就開始寫了,怎麼還沒寫一個字呢?」
沈天璣捏了捏額角,「唔,記憶力不行。」
自從上回的江南水災,沈天璣就想著要做點事情。前世她是昭武十四年才死的,照理來說,若有國中人人皆知的大事,她該有印象才是,若再有諸如水澇洪災之類的,也好早些做預防。
可她想了半日,竟然想不出一件事來。事實上,上回的江南水災,她也沒有印象。她原先懷疑過是否兩世並非完全平行,可後來,無意中從納蘭徵那裡得知,顧殷殷很久以前就跟他說過,昭武九年會發生水災,他初始時半信半疑,待發覺了堤壩修築貪污一案時,雖然做了些必要預防,可運河邊上住戶無數,重修堤壩又非三兩日能完成,才導致災情依然嚴重。
他說這話時神情淡漠如常,她仔細瞧他半晌,也沒從他眼中看到一絲悔意。可她卻有些忐忑。慶陽侯府一門落敗,顧殷殷被關了數月卻沒個下文。她想,或許他還是看重她那預知未來的能力的,雖然這預知有時會出現錯誤。顧殷殷那麼想做皇后,她若是做了皇后,大約能更好地輔助他吧。不像她,似乎百無一用。
說起來,她沈天璣不是重生的麼?應該更有這種預知本事才對吧?可她上輩子是個蠢貨,只顧著關心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苦戀蘇墨陽還自以為十分崇高,旁的一概不管。大約水災發生在京城,她才會知曉。
那幾年的記憶裡鮮少有外界消息,都被蘇府後院的種種嫌惡嘴臉充斥著。印象最深的自是晉遠侯夫人對她的鄙夷和痛恨以及自己深藏的自卑和一分不剩卻還強自裝點的尊嚴。
就因為她不能生,她活該在後院被糟踐死。
她神色微黯,低頭,微顯的腹部提醒著她,她如今有孩子了。
青枝送上來一碗羹湯,「已經兩個時辰了,娘娘該餓了吧?」
「你倒是掐的好時辰。」沈天璣微笑道,拿了小湯匙小口喝著。或許是因腹中胎兒正在快速成長,她如今總是餓的很,可每次吃多了腹中又難受,李明懷給她定了個少吃多餐的規矩,白天裡每隔兩個時辰總要進食一次。
「娘娘,流霜宮那邊該怎麼處置呢?」碧蔓還在糾結蘇雲芷的事情,「真的要太醫給日日煎藥送去麼?」
沈天璣淡淡道,「我不愛欠人情,這只是承諾給冰容的一點好處。後面的事情你看著辦就好,不必一再問我。」
見她如此漫不經心的話語,大抵知道主子並沒有想幫蘇雲芷的意思,碧蔓也放下心來。
用了一小碗羹湯後,宛盈入殿來稟報,「娘娘,晉遠侯夫人已經候在慎懿殿了。」
作為一座空虛後宮的主人,沈天璣也是閒得慌了。過去尚能動手做些小食香藥之物打發時間,現在因有了孕,納蘭徵什麼都不許她做了。如果說過去她是養在房中的牡丹花,現在便是套上了一層琉璃紗罩,碰都碰不得了。
這幾日請見她的誥命夫人們很多,不用問也知道是來幹嘛的。該見的早就見過了,旁的人她本不想見,可這晉遠侯夫人卻求見了許多次。既如此,見一見也無妨,權當找個樂子吧。
她私心裡,也想看看,這位前世裡對她刻薄無比的婆婆,這一世又是個什麼模樣。
換了身衣裳移駕慎懿殿。
宛盈仔細一辨,並未聞到絲毫香粉之味,這才稍稍放心。李太醫早有交代,香粉之味容易讓孕中的娘娘不舒服,所以凡是與娘娘見面的人都不許施脂粉。可見這晉遠侯夫人也是細心的。
沈天璣自然也是素面朝天,只清湯麵容透著柔和溫軟,倒顯出別樣的韻致。行禮之後坐定後,沈天璣不著痕跡地打量一番,只覺得這位夫人似乎與記憶中頗有不同。記憶中的她無時無刻不是雙眸尖刻如刀,滿滿的鄙夷時常讓她連抬頭都不敢。如今卻是一臉恭順崇敬,帶著幾分從容大度,和諧極了,讓人瞧著也舒服。
待看到她身後那個低頭侍立的熟悉身影時,沈天璣目光一凝。卻也只有一瞬,視線又流水一般自她身上滑了過去。
這算什麼?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任她裝扮與過去再如何不同,她也一眼能認得出她!真不愧是寧清意,在她毫無覺察的情況下,竟然又從泥溝裡爬了起來。
想起最近關於晉遠侯府的傳聞,又見寧清意一身婦人裝扮,沈天璣已經能猜出大概。
宛盈端來了最近剛得的進貢新橙,沈天璣道:「這是南邊兒新進貢上來的,侯夫人嘗嘗。」
「多謝皇后恩典。皇后娘娘的東西自然是極好的。」晉遠侯夫人笑得恭敬,「娘娘有孕,更應該多吃些新鮮瓜果,這樣生出來的皇子便是肌膚白皙的俊俏模樣。」
沈天璣只淡淡抿了一口茶,未曾答話。聽得晉遠侯夫人又奉承了幾句,都是些她聽過許多遍的話,不禁有些煩了。
本以為在晉遠侯夫人面前自己多少會有幾分快感,畢竟這位夫人對她的虐待是造成她前世早早離世的最直接原因。但她忽然覺得很沒意思。
這輩子,她是運氣太好了。翻轉了前世的悲劇,卻總覺得勝之不武。反倒是寧清意,讓她再一次刮目相看。
視線剛投過去,發現寧清意的微微抬起的目光瞬間低了下去。
沈天璣勾唇一笑,「侯夫人不是說帶四小姐進宮的麼?侯夫人府上的四小姐本宮也認得,卻並不是這位呢。」
晉遠侯夫人見沈天璣的神色淡淡,一時也料不中她心中想法。她原以為沈天璣看見寧清意至少也該有驚喜才是,可為何是一副看待陌生人的態度?
她腦子一轉,立刻道:「皇后娘娘,這是妾身的乾女兒。」
話落,座上雍容女子手中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放,發出刺耳的「啪」的一聲。
晉遠侯夫人和寧清意都立刻雙膝跪地,再不敢抬頭。
沈天璣聲音幾分冷厲,「本宮雖然年輕,可身在宮中,宮裡的規制一分也不敢忘。宛盈,你來說說,這禁中是隨便人都可以進的麼?」
宛盈聲音清晰,「回皇后娘娘,侯夫人的品階只堪堪入得了這慎懿殿,便是侯夫人的親生女兒入宮都須令求懿旨,侯夫人如今冒名帶了個來路不明的乾女兒來,當以擅闖宮禁論罪,奪去品階,並打上一百板子趕出宮去。」
滿以為沈天璣和寧清意是好姐妹,如今看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晉遠侯夫人心裡憋屈得慌,只得磕頭道:「皇后娘娘恕罪,妾身……」
「皇后娘娘!您不認得我了麼?我是寧清意啊!」女子忽然跪著爬到沈天璣跟前,淚水說來就來,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小時候咱們無話不談,一起放風箏一起逛街遊湖,娘娘愛紅色我愛藍色,娘娘愛吃蓮藕我愛吃蓮子,娘娘曾經說過,咱們是最相配的姐妹呢!」她也不哭出聲,就這麼默默流淚,三言兩語勾勒出一對情深好姐妹的形象,沈天璣簡直歎為觀止。
這些話沈天璣都記得,可是她同樣記得,寧清意是知道她愛紅色之後才開始喜歡藍色,知道她愛蓮藕之後她才開始變得喜歡吃蓮子。
「那時候我家窮,全靠娘娘善心,時常接濟些銀錢給我,我才有命活到現在!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娘娘的大恩大德!那時候我就知道您是個有福氣的,如今成了皇后了,我也替你開心!今日是我實在想念您,才央了乾娘想法子帶我進宮來見您的,求您不要責怪乾娘!」
晉遠侯夫人眼中閃過滿意。這丫頭是個聰明的,若此時不站出來,待出宮回府,就有她受的了。
寧清意都哭到這個份上了,把沈天璣的喜好都一字不差說了個遍,再否認卻是不能。
沈天璣默默看她流了半天淚,淡聲道:「都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