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7章 前仇輕釋惜今顏 文 / 鏡鸞沉彩
她很想開口說出自己的歉意,奈何他完全沒有和她提這事兒的意思。沉默一會兒,他果真閉了雙眸,容色沉靜,她也不好擾他安眠。
已經兩日了,不知道二哥的案子進展如何,祖父的死背後到底有沒有推手,還有冰容所說的凌府遺留之人意欲翻案,他到底又是怎麼想的……這許多事情纏纏繞繞,讓她腦筋打結。
點絳宮裡舒適安逸的日子過得太長久,她似乎久未曾思慮了。原想好好理理頭緒,可週身為男子的溫熱氣息所覆,且有獨屬於他的清冽悠遠,這是誘她入睡的最佳姿態。沈天璣本就幾日未睡好,這會兒逐漸迷糊起來……入睡前的一瞬,她想著,不管如何,她再不會不相信他,以後在沈府和他之前,她也應該公平一些。
他睜開眼時發現,她已經沒心沒肺地睡了過去。望著她恬美的睡容,他想,或許是他的方法不對,才讓她這樣不信任他,跟他生了這麼一場氣。這兩日她在宮裡的情形宛盈都有回稟他,他知道,她也受了苦。
小時候跟隨先帝左右,先帝嬪妃眾多,與夢裡那個他一樣,與嬪妃們的相處於如今的他實在沒什麼借鑒意義。和她在一起就像是打一場毫無經驗的仗,最初相遇時就惹惱了她,若不是日後深思謀慮,只怕她早就跟納蘭崇跑了;如今情形與之相似。
即便他處事英明果決,一時也想不到什麼好方法。倒是李明懷的好藥,讓他也不得不漸漸安睡。
這日清晨,雨停了。深秋的陽光瀲灩柔軟,將禁中連綿宮闕照得亮光粼粼。
周寧福瞧了瞧天色,讓第二撥送膳的人輕手輕腳地入殿,只把案桌抬到正殿門口,把先時送的撤下來,又關上殿門。
撤下來的膳食分毫未動,他朝一同候在殿外的宛盈道:「皇上和皇后娘娘這會子大約還睡著呢。」
宛盈點了點頭,「周公公說的是。」
兩人只能繼續候著了。午後,有內侍來回說安親王正在西昭門外等著求見皇上。周寧福恨鐵不成鋼道:「不知道回說皇上抱恙,如今正睡著麼?」
「回過了,可安親王似乎有急事。」小內侍委屈又恭順地回到,「說是就在西昭門等著,待皇上醒了得了旨意再進宮。」
「那就委屈王爺暫且等著吧。」周寧福道,「就說,若是皇上醒了,老奴定立刻回稟皇上就是。」
小內侍應聲而去。
西昭門外,一身朝服的安親王臉色沉肅,附著手走來走去,時而焦急地朝宮門內望望。他等得實在急躁,又朝一旁小心翼翼立著的小黃門問道:「皇上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醒?」
誰都知道安親王得今上信任,是朝中最有威望的王爺。小黃門自然不敢得罪,可皇上何時醒來,他哪裡知道?「……奴才……」
安親王瞧他一臉為難,大手一揮,「行了,是本王急糊塗了。」
「王爺,您這樣等著也不是辦法,何不先行回府,待皇上醒了,自然會傳召於您。」
安親王眉一豎,「本王今日非等在這裡。不親眼見到皇上本王不會離開。」
小黃門低頭再不敢言。
安親王話一落,忽有一匹快馬行來,馬上男子一身銀絲暗繡竹葉紋的月白錦袍,面色清俊,貴氣容雅,他下馬的動作極快,三兩步走到安親王身邊,「父王。」
宮門口的侍衛和內侍們見是久不露面的安親王世子,都行禮一拜。
「你來做什麼?」看見他,本就臉色不好的安親王愈發皺眉。
納蘭崇急忙問道:「父王果真要把此事稟明皇上?」
「是又如何?」安親王道,「你久不上朝辦差,今日倒是跑得勤快。」
納蘭崇也顧不得父親的諷意,「此事尚不明朗,單憑幾個地方小官署名的一封不清不楚的信,真假難明。若是此事不實,父王豈不是陷皇上於不義?」
今日安親王收到一封來自運河沿岸諸路數州縣的地方官聯名信,狀告昭文帝年間修築堤壩時有人貪贓枉法,暗中唆使工匠偷工減料,導致堤壩如同爛泥一般不堪一擊,才造成這年的江南慘境,信中明裡暗裡都直指當時督建修堤一事的幾名官員之一,正是已歿敬國公沈遠鯤。
此信幸好是送到了安親王府,若是直接呈到朝上,只怕朝中早就風雲四起。
安親王瞇眼瞧了瞧一臉焦急的兒子,默了半晌,道:「事關沈府,與你何干?此事本王自有打算,你且回去吧。」
納蘭崇一頓,「兒也在此候著。聽說皇上抱恙,兒子想探視皇上。」
安親王瞥他道,「你若是進了宮見了皇上,可就再不能裝病了。」
「兒子知道。」
安親王捋了鬍鬚切了一聲,「知道就好。就怕你轉身就忘了。」
勤政殿中浮沉安睡,她醒來時他已經醒了多時。殿外一縷耀目金霞,讓她分不清是夢是醒。
納蘭徵並未起身,只是半靠在榻邊看書。感到身前女子微動,他低頭瞧見她迷瞪瞪的雙目,唇角勾笑。「真是能睡。」
放下手中書卷,他俯身低頭一吻。
沈天璣慢悠悠清明過來,「皇上……幾時了?」
「睡了一整日。連累得朕也躺了一日。」勤政殿不比後宮諸殿閣的暖和,他怕她身子涼,便不曾起身。她這麼愛睡,他早就想讓太醫給她看看,可是這幾日都耽誤了。
她抿了抿唇,皺眉道:「難怪這麼餓。」
「妍兒昨夜淋了雨,晚些讓李明懷給你瞧瞧。」男子說著,見她點了頭,才起身走到外殿喚周寧福傳膳。
宛盈進殿伺候了沈天璣起身。雖說自小被服侍慣了,可如今她一/絲不/掛,被宛盈看到也有幾分羞赧。換上一身緗黃色對襟襦裙之後,她這才敢抬眼看人。
「宛盈姑姑,本宮昨夜遇到雲深宮的膳房小宮女蓮香,那丫頭伶俐本宮喜歡,讓她到本宮身邊來當差吧。」沈天璣吩咐道,「還有,送些衣裳用具去流霜宮,另外傳個太醫去給蘇嬪看看。雖說有罪,可畢竟……畢竟名義上也是伺候過皇上的人。」
宛盈一頓,點頭應了是。
因青枝進不得勤政殿,便由宛盈給她理了理髮髻。她起身出偏殿時,正見周寧福回稟說安親王在西昭門外等候已久。
納蘭徵正欲說話,沈天璣走上前去福身道:「皇上,妍兒先行回宮了。」勤政殿是政務重地,她在此睡一日已是大大不妥,再不能逾距了。
男子瞧了她一會兒,「陪朕用過膳再回去。」
可膳後,他還是不捨得放她走。沈天璣終於忍不住詫異道:「皇上不生我氣了麼?」
他走近她道,「小姑娘不懂事鬧脾氣……朕哪裡會放在心上。」
一旁的周寧福額角抽了抽,不放在心上?那這幾日不眠不休著了風寒的是哪個?一旁的宛盈頭低得愈發厲害。
「你們先下去。」納蘭徵道。
二人離開後,沈天璣才敢朝他恨恨一眼,「妍兒並不是不懂事鬧脾氣。」一雙眼眸光流轉,靈氣四現,又帶著不服氣的意味。
很久以前她不知他身份時經常露出這種目光。後來進了宮,人前是不會放肆的,只得人後才敢如此。
他瞧著只有喜歡而已。
「皇上,妍兒早不是小孩子了,」她抬眼望著他道,「我有自己的判斷力,可前提是,必須知曉事實。」她沉默了一下,又續道,「我知道,皇上是想保護我,可是妍兒更想做個清楚明白的人,而不是萬事不管只顧著自己歡愉的孩子。」
「昨夜,我看到祖父給我的信了。」她微微低頭,「我現在也知道,皇上並未想要處置沈府。是我錯怪了皇上。」
男子只是默不作聲。她如今一身衣裝顏色嫩黃,像一朵初綻的迎春花,極是嬌艷。他比她大了很多歲,在他眼裡,她的確就是孩子。可她卻說她不願意做這樣的人。
她說著說著,又記起來這兩日的愁苦,咬唇忍住淚道:「我……我欠皇上良多。」
納蘭徵抬起她低垂的小臉,淡淡吐出一句,「的確是欠朕良多。妍兒就是以身抵債一輩子也不見得夠。」
她有些懵了。
男子拉著她的手走到大殿正中的案几上,那是他平時批閱折子所用。
從一疊奏章最底層抽出來兩本遞給她。
沈天璣連忙搖頭,這可不是她能看的。
「朕恩准你看。」
她這才小心翼翼捧著,中間兩個墨黑大字,「密奏」。她彷彿拿了燙手山芋,看得極快,可即便是瀏覽而過,也為裡面所稟之事而震驚。
是當朝睿思殿大學士周衍璧所奏,昭文帝年間運河堤壩修築時的貪污一事,朝廷所撥下的修堤餉銀中兩萬兩白銀未落到實處,他多方查得的證據證明其中有敬國公府的不少影子。
周衍璧學識名滿天下,所用文辭多有委婉。若非清楚祖父為人,沈天璣看著他所羅列的證據,幾乎都認定此案主手就是祖父。
沈天璣知道,周衍璧必是得了皇上的旨意,才回去查探此事。她一看那日期,卻是……去年秋天的?!她記得去年秋闈周衍璧是江南路的主考,可她身在姑蘇,也去過貢院,卻從未見過周衍璧。大約督試只是表面的幌子,徹查貪污案才是真的吧。
原來皇上早就察覺此事。
她本想說一句,祖父不是那樣的人。可是她又驟然渾身一冷——凌府滅門這樣慘烈的事情,若不是她親耳聽到祖母說到,她也不可能相信!可它卻是事實。如今她又何來的自信說沈府在此貪污案上就是完全清白的呢?
那日沈府松鶴堂,她怎麼會瞧不出是祖母和瑱哥哥刻意的呢?可她一向以沈府為念,不得不按照他們所希望的去做。
萬千受害百姓,皇上有好些日子都寢食不安,這一切都與沈府有關……
沈天璣抿了抿唇,又翻開另一本,細細一看是晉遠侯所書,所述正是多年前凌府一案的諸多疑點,此案背後正是因敬國公府為一己私利誣陷國家忠良。
兩件事,任一件都足可以讓沈府根基動搖。
她輕輕把奏本放下,心頭震動,抬眼瞧納蘭徵,卻見他微微揚眉道:「如今知道,你欠了朕多少了?」
她心情沉重,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周衍璧所奏並非皆由你祖父所為,」他開口道,「所涉官員眾多,又經年久遠,還須細查才能明瞭。至於晉遠侯所奏……」
她緊張地盯著他,彷彿在判決一般。
「朕若是想為凌家翻案,也不必等到現在。你可知道凌家如今餘下的人是哪個?」
沈天璣搖頭。
「正是先前來京的夜凌使臣之一,凌延。」
沈天璣瞪大雙眸,「真的?」轉念一想又不對,他離開大昭時是逃犯身份,一路到夜凌,定是窮困潦倒的,該是多麼傳奇的機遇才能讓他在短短二十年中成為夜凌的政堂高官?她記得當時凌府滿門抄斬的罪名就是與夜凌勾結有關,這其中莫非有什麼關係?
「此案朕會暫且放著,至於沈府……若是妍兒日後在朕表現得好,朕自然不追究。」他舒眉淺笑。
沈天璣知道,他哪裡是會拿國事開玩笑的人?他既然這麼說,定是再不會追究沈府此事了。想到祖母的言辭,還有自己的作為,她愈發無地自容,一雙眼怔怔看著他,眼瞧四下無人,抬頭就朝他吻了過去。
他大掌握住她的纖腰,享受著她難得的主動。心裡卻想著,政堂鬥爭,從沒有對錯之分,在他眼裡,能利用的便是對的,擋他腳步的便是錯的,他只為保得江山平穩,力求百姓安泰。她一直很通透,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她只是對沈府感情太深,不敢拿沈府做賭,才會失之偏頗。
他們二人,一個裝著偌大的沈府,一個裝著無邊無際的四海天下。能真正交心也著實不易。好在他對她的執念足夠深沉,她對他也足夠坦然純善。雙方都沒有心懷算計,二人的感情彷彿一汪青碧湖水,一分污泥也不染。
她正欲推開時,又被他捉住。案幾前相依的身影輾轉反側,她頭暈目眩之際,聽得「啪嗒」一聲,一大疊奏章掉到地上。
「回稟皇上!安親……」入殿來的周寧福一下子嚇傻了眼,動作靈活地退出大殿。暗道他這是被安親王催的老糊塗了,知道皇后娘娘在裡面,還敢冒然進去……
安親王和納蘭崇本就跟在周寧福身後不遠,見周寧福轉身出來,「皇上已經起了?」
「起了,安親王稍待即可。」周寧福恭敬道。
沈天璣將地上散落的奏章撿起,又一一疊放整齊,這才行禮退出勤政殿。
出來時,正巧遇到等再殿外的安親王父子。
納蘭崇不料會在此時此地突然見到沈天璣,眼瞧著同記憶中一樣美好的女子忽然撞進視線,瞬間怔怔呆住。
此刻她本就是常服宮裝,並未刻意顯出皇后的身份,倒更撿回幾分閨閣時的俏麗氣息來。有一刻,他恍然覺得這幾個月光陰都是一場夢,她仍是那個豐麟院中聽他彈琴賦曲的文靜小姐,仍是那個小鏡湖上同他淺笑嫣然的俏麗少女,沒有嫁給別人,沒有入宮為後,沒有阻隔這樣永遠跨越不了的鴻溝。
可終究是幻想。她的模樣他記得極深,此刻與記憶中相比還是變了不少。褪去幾分少女的生澀稚嫩,透著難掩的嬌麗光彩。彷彿一枝半開海棠,如今越盛越艷,也越攝人心魂。
待看見她嬌艷欲滴彷彿被春水潤澤的雙唇,他仿如被電擊一般,心頭銳痛。
他不知道,他已經看了她許久。安親王咳嗽一聲,微微躬身行禮,「見過皇后娘娘!」
沈天璣看見他,也是一怔。聽到安親王的聲音,她移開視線,側身避開安親王的禮,「王爺不必多禮。」說著,便微低了頭,匆匆走開。身邊跟著的宛盈小聲回道:「娘娘,李太醫已經在宮裡候著了。」「……」
沈天璣的聲音很低,他已經聽不明晰。
自始自終,他都未曾給她行禮。
「進去了!」安親王氣得吹鬍子,當先進了勤政殿。納蘭崇目送沈天璣消失,才緩緩回神。
雖知進宮可能會遇見她,可為何他才進宮一次,就能碰見?勤政殿是朝中重地,她卻能在這裡出現。看來外間傳聞皇上獨寵她,並非虛言。方才周寧福一進一出為的是什麼,正常人都能猜出幾分。
妍兒……這個在心中呼喚過無數次的名字,他卻再不能開口。
父子二人進了殿,屏退了殿中內侍,安親王回稟的正是納蘭徵早就派人查過的事情。
納蘭徵將先時周衍璧呈上的秘奏遞給安親王過目,安親王這才知道,原來皇上早知此事,登覺額間一層冷汗——幸而他收到這信第一個呈給皇上,不然真要上了幕後之人的當了!
納蘭崇聽他二人對話,才知道原來父王並非為求皇上對沈府不利而急著進宮。
「你身子好了?」座上男子視線落到納蘭崇身上。
「已經好了。臣慚愧,數月來未曾上朝,求皇上降罪!」
他緩緩道:「病癒了是好事。從明日起就回去翰林院吧。」
「是!」
「既然皇上早有防備,老臣也無須多言了,」安親王微笑道,「老臣告退。」
殿門一開,就見守在殿外的周寧福臉上是少有的喜形於色。他匆匆進殿回到:「皇上,李太醫求見!」
納蘭崇剛走出勤政殿不遠,就遠遠瞧見納蘭徵大步出了殿,健步如飛,身後呼呼喝喝跟了一群宮人內侍,還有小跑著掉在隊尾的老太醫,一路朝後宮的方向行去。
安親王也好奇地停下腳步,又返回幾步,尋了勤政殿的小黃門問:「後宮出了何事?」
那小黃門回道:「說是皇后娘娘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