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80章 苦心孤詣亂命盤(上)(捉蟲) 文 / 鏡鸞沉彩
還不待納蘭徵說什麼,沈天瑱神色陰鬱,已經上前跪拜行禮。因為他的過失,沈天璣這樣低聲下氣去求別人,他心裡極不舒服。
納蘭徵寡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半晌才道:「平身」。
沈天瑱在沈府從來就是個小魔王,上上下下都寵慣著。同樣受寵的沈天璣尚且有親爹親娘壓著,沈天瑱卻是一點拘束也沒有的。他站起身來,看向納蘭徵的目光難掩憤色,絲毫不知收斂。
沈天璣見今日瑱哥哥情緒不大對頭,便道先回去瑩心院歇息。納蘭徵自然由著她,也陪著她一起去。
納蘭徵一身朱黃帝色常服,陪著沈天璣上上下下,著實讓沈府一干人等誠惶誠恐。沈天璣也覺得不妥,「皇上,您不是應該回宮了麼?怎麼又進來了?」
今日他送她出宮回府,可他天子身份,若是隨意駕臨朝臣府邸,那些個無孔不入的諫官約摸又要說道一番。他便也只將她送到沈府門口。
其實他從未怕諫官的言辭,相反,控制諫院的口舌為自己所用是他最擅長的手段。只是,過幾日就是沈天璣嫁給他的日子,他不希望有任何瑕疵,亦不想冒絲毫風險。
大婚日期已定,按照祖制,二人需分開一段時日。他親自將她送到府裡待嫁,嫁的正是自己。想到這,他心頭難掩喜悅。
這幾日,便是最後的煎熬了。
二人方才在馬車上難捨難分了許久,他最後放了她下去,終又忍不住跟了上來。左右這是他親生舅舅的府邸,偶爾駕臨一番,他就不信那些諫官們能牽扯出多少祖制規矩來。
就是牽扯出來也好,正好讓他一網打盡,好為早就擬好的內廷新制的推行做好提前的準備。
「朕還有幾句話須得囑咐你。」
「什麼?」
她雙眸亮晶晶瞧著他,他頓了頓,緩緩道:「妍兒莫要忘了,那日在點絳宮中寫下的。」
二人此時正走進瑩心院中。大約是沈和清吩咐下去,此時院裡並無旁人,只一株海棠開得十分熱烈,綠葉紅花相襯,艷麗明媚。她一身紅粉衣裙,眉目流轉,倒襯得那整一株海棠黯然失色。
沈天璣臉色微微紅,卻又微微笑,點頭又道,「還有別的要說的麼?」
納蘭徵輕輕抱了她,「這段日子咱們不能相見。」
她又點頭。這句話他今日重複多遍了。
「妍兒一定要乖乖的。等到封後大典的那日,朕會在承光殿等你。」
承光殿,是大昭冊後大典時皇后接受金冊寶印並百官朝拜的地方。亦是後宮無數女子神往追求,哪怕付出生命也想得到的地方。
沈天璣心頭一動,默默點了頭。
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她曾經避之唯恐不及。可因他在,她覺得那裡也不全是寒涼。
今日自湖中島出來時,她一眼就發現那地方根本不是什麼別苑,正是禁中之地。太液池中那座點絳宮,安寧美好如仙境,可見禁宮也沒有那樣可怕。
他總是變著法子叫她一步步朝他走近。她覺得皇宮不好,他偏要用這種潛移默化的方式來讓她改觀,日後好安安心心住進那裡去。
他一直如此煞費苦心,她也一直如他所願地踏進他的陷阱,到如今,她深陷其中,卻心甘情願。
二人一路到了瑩心院,納蘭徵對這裡已十分熟悉,當先坐到靠窗的榻上,身形微微斜靠著,顯出幾分俊逸雍華。沈天璣被他這十足的主人架勢弄得一愣,想著他今日下了朝就陪了自己出宮,定是累了,便走到桌邊給他沏了一杯茶。
男子眉目沉靜,不知在思索什麼,接過那茶後放到一邊,忽然開口道:「方纔你那位哥哥,可是當年沈和淮留下的遺腹子?」
沈天璣點點頭,又嬌俏笑道:「瑱哥哥出生時先天不足,這些年來祖母疼愛,把他慣的一身臭毛病,有些不懂事,可為人是極好的,我從小與他一同長大,最瞭解了。皇上大人有大量,定然不會與他計較吧。」
男子淡淡道:「還是個孩子罷了。」
沈天璣點頭,「對,咱們不跟孩子計較。」
男子看她一眼,忽然悠悠道:「論年紀,妍兒更小。」他修長的手臂一伸,將她圈進懷中。
「誠如你兄長所說,妍兒在府中得盡長輩恩寵,」他緩緩道,「若是入了宮,便由我一人來寵。我定不會讓你受委屈。」
沈天璣靠在他身上,聽見窗外鳥雀鳴啼,心中安靜而喜悅。
因宮中尚有事務,納蘭徵只在瑩心院中停駐了一盞茶的功夫,見天色已晚,便起身回宮。
此番他並未刻意掩飾身份,出府時免不了又是一番呼呼喝喝,整個沈府的人都跪了一地,恭送他離開。
納蘭徵最後望了眼淹沒在諸多夫人小姐之中的沈天璣,終是轉身上了馬車。
一路轆轆而行,很快到了西昭門。
西昭門前,馬車忽然停了下來,打斷了男子的假寐,常懷在外頭輕聲回到:「皇上,有人阻攔御駕。」
他睜開清明的雙目,淡淡道:「是誰?」
「靜辭郡主。」
哼,她倒還敢來?
男子復又閉上眉目,連回答一聲都不曾。
這是,不理會她的意思?常懷轉身朝顧殷殷道:「郡主,皇上不願見您,您……」
顧殷殷絲毫不見惱色,彷彿早料到會如此。她這淡然沉著的面容,就連常懷都忍不住心頭驚歎一番。
她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遞給常懷,「常大人,煩請幫我把這信呈給皇上。皇上看後,自然會召見我。」說著,她朝不遠處的馬車看了一眼,轉身離開。
這日午後,納蘭徵果真召見了顧殷殷。常懷聽到這旨意時,只覺得這位靜辭郡主當真是,厲害,普天下能有幾人能預料到皇上的心思?她卻能。
顧殷殷走進殿中時,納蘭徵將手中的薄薄紙張隨手放到桌案上,「這封信,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她讓常懷呈上來的信,信中筆跡他再熟悉不過,正是當年教他治國養民之道的父皇的筆跡。
顧殷殷許久沒見過他,如今瞧著,心頭一陣震動。
這個人,果真是變了麼?到底是此生的他本就與前世不一樣,還是,此刻的他與之前的他不一樣呢?她竟然絲毫沒有覺察到。
可事實上,她至今感覺不到他哪裡有變化。唯一的變化就是,毫無預兆性地立了沈天璣為皇后。
後來她多番思索,也窺探出他幾分用心來。可是她素來知道他的心性,那些用心,即便不用立沈天璣為後,也同樣能用別的甚至更好的方式做到。
她知道,或許有什麼東西,在她不知不覺中已經改變了,她掌控不及。她回京後,發現沈天璣身邊的保護重重,她根本無從下手。既然如此,何不快刀斬亂麻,將沈府最致命的東西抖出去,看那沈天璣還如何為後!
她素來覺得沈府不足為懼,因為只要有這一點,皇上便絕不會對沈府好,甚至可能會親手毀掉沈府。前世便是如此。今生,他一如既往地冷情冷性,寡淡威嚴,是以江山社稷為重的明君,若他知道真相,必定仍是容不下沈府。
今生本來想讓沈府多活幾年,讓她先把蘇府解決了再說,卻沒想到,沈天璣這樣有出息。既然如此,她也不介意早些讓沈府完蛋。
納蘭徵見她久久不語,登時眉目一冷,沉沉道:「朕不是來陪你閒坐的。」
顧殷殷看他半晌,眼下殿中並無他人,她眸中不禁泛過幾分懷念,不自覺地想要在他身上尋找他前世的影子。
前世那個他,她極是熟悉。
她生性聰明,很小的時候就可以為父母出謀劃策。慶陽侯之位,是幾年前才封下來的,其中亦有不少她的功勞。她苦心孤詣,多番謀劃,只為爭得顧氏興盛,還有她顧殷殷自認所值得的榮寵。她行事一向心思縝密、果斷決絕,幼時曾有高僧看相算命,早有預言,說她聰慧才能,堪比左丞右相,只可惜了是個女兒身。她自負甚高,從不將什麼男子放在眼裡,直到她發現,世上有另外一個更善於心機謀算運籌帷幄的人,正是當今的年輕天子納蘭徵。
她和他的一次次博弈中,有勝亦有負,可逐漸變味兒的,是她對他的心情。她永遠忘不了,那日桃花紛飛中,他緩下他一貫冷然威懾的面容,對她微微笑著,一身俊美卓然的風華傾世無雙。
他低醇淺淡的聲音對她說:「殷殷,你這樣聰明,若是讓別人將你娶了去,只怕這個天下都要被那人給奪了。」
在那之前,她也見過他多次,他每每都是冷厲威儀的面容。她從來不知,這個男子一旦柔情起來,簡直讓她絲毫不能抗拒。
在那之後,他便冊立她為慧妃,成為他後宮中極少數以二品妃位入宮的嬪妃。她記得那一年,她已過雙十年華,他後宮裡尚有一眾嬌艷明媚的年輕少女,他卻獨對她好。
那些字句,還時常纏繞在她耳邊。那個卓然高貴,即便驕傲如她,也心生仰慕的男子身影,仍時常浮現在她的腦海,讓她想念異常。想了很多回,伸手就能描摹出他熟悉的模樣。
本以為今生的他,她也熟悉,如今卻發現或許是自己太過自信。
納蘭徵覺察到她纏繞不去的目光,沉怒地看向她,「朕的耐心已經用完了。」說著,他就要開口喊人進來。
「等等,」顧殷殷開口道,「那封信,上面已經說的很清楚,正是當年先帝寫給當時的御前侍衛的。那侍衛後來獲了死罪,滿門抄斬,府裡的東西都被搜得一乾二淨,這封信也流落在外,幾年前我無意間得來的。」
「信中所言,想必皇上也看得清楚。是先帝吩咐這個侍衛對當時同在御前任職的沈和淮暗中下手,並造成因急症而死的假象。」
顧殷殷頓了頓,微微笑道:「沈和淮是當今太后的嫡親兄長,說來與先帝爺關係該是極好的。他到底做過什麼,竟讓先帝非要殺之而後快,卻又想掩人耳目的?想必皇上也很好奇吧?」
納蘭徵重又坐到御座上,神色晦暗不明。
這日午後,日光十分充足。宏偉高闊的宮殿裡,顧殷殷一身雪白衣裙,髮髻上如常簪了一隻白梅絹花,清艷動人。待她說完時,納蘭徵還是坐在那裡,卓然的身姿自始至終一分也沒動。
「你說的這些,都未有證據。」他淡淡道。
顧殷殷輕輕一笑,「就知道皇上不會僅由一封信就相信我的話,可是,」她頓了頓,看向男子的目光泛著幾分波光,「以皇上的聰明才幹,想要查清此事還不是易如反掌?」
納蘭徵淡淡道:「你是因朕立沈天璣為後,顧府再也鬥不過沈府,所以才特地在此時來告訴朕的吧?」
顧殷殷一僵,眸中竟似閃過幾分委屈的光,「我今日說這些,只因為我自己,與顧府無關。」
他清淡蕭涼的目光逡巡過她,半晌,才開口道:「你說的,朕會放在心上。除了這信外,可還有別的什麼證據?」
果然是心志堅定,得知這事,他竟然還能平淡若斯。顧殷殷想著。「別的證據,若是皇上想要搜查,自然會有很多。」
男子淡淡點了頭,開頭喚了一聲,「常懷!」
常懷進殿候命。男子視線投到立在一旁靜靜不動,唇間彷彿還有幾分淺笑的女子身上,薄薄的唇吐出幾個字。
「靜辭郡主顧殷殷,語出犯上,藐視皇威。給朕拿下。」
寡淡沉冷的聲音,響在宮殿裡,有幾分寒涼的回音。顧殷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美目圓瞪,滿臉的不可置信。
常懷動作快,領著兩個侍衛上前將顧殷殷制住。
「皇上!」顧殷殷驚喊出聲,「皇上!我說的都是真的!沈府……唔……」
納蘭徵示意下,女子的口舌已經被堵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一雙眸子睜得老大,神情泛著可怕的青色,她覺得自己落在了一個與她預想完全不同的世界裡,眼前一切都變得這樣荒謬。
「把她關到蘭心殿。不許任何人靠近。」
男子冷淡地吩咐著,對女子的目光視若無睹。
常懷應聲而去。大殿裡再次只剩下他一個人。
男子立起身,趁著透進大殿的淺淡日光,他望見桌案上那封信。年塵已久,紙張都泛著暗黃,上面的墨筆字句,化作一個個可怕的符咒,讓他臉色登時一陣青白。
胸口中翻出幾點血腥,他伸手按住,另一隻手忽然撐在桌案上,穩住微有搖晃的高大身形。
顧殷殷在時,他表面上還平靜的很。可是,這件事一旦被揭穿,他便注定平靜不了。
窗外陽光明媚。他一步步,緩緩走過去,伸手從袖中拿出另外一張紙來。
那裡有沈天璣寫的兩行字。時光靜好與君同,細水流年伴君老。
她說她要伴他左右,他記得清楚,亦無限想要得到這份她給予的溫馨暖意。任何事情,都不能破壞她和他的這個約定。他不會允許。
日子一天天過去,眼看著帝后大婚典禮明日就要舉行。依照祖制,大婚之前,沈天璣的瑩心院需被封鎖起來,由宮裡派來的護軍站崗守著,她身邊伺候的人也須換成太監、宮女等,閒雜人等一概禁止入內。可納蘭徵派來的護軍卻只守在了沈府外面,沈天璣知道他是體諒自己想與家人多聚聚的心情,心中十分感激,這些日子,她對父母家人愈發用心,恨不得日日陪伴在側才好。
典禮之前的一應繁文縟節早已經辦妥,不久前,宮裡就派了人來給她送來大典之日的皇后正服,試過之後發現腰間大了數寸,又送回禁中司制房修改。來來回回了幾次,今日送來了最後成品。沈天璣在鏡前一試,大小正正好。大紅耀目的色澤,幾乎奪盡了錦繡富貴的華彩艷麗,上面的鳳紋精細無雙,彰顯了天下間最高貴的女子的身份。她瞧著發了半日的呆,冷不防身邊的碧蔓眸中露出幾分擔憂,欲言又止的模樣。
沈天璣道:「這又是怎麼了?」
碧蔓沉默了一會兒,道:「來送禮服的姑姑是御前伴駕的,奴婢在宮裡時曾經與她說過幾句話。」
「然後呢?」
碧蔓咬了咬唇,「她說一定不許告訴姑娘,可是奴婢覺得,姑娘還是知道比較好。皇上自上回送了姑娘回府之後,就忽然離京了,直到現在也沒回來,就連宮裡的周公公和常侍衛都不知皇上去向。」
沈天璣一愣,「大約是有什麼急事吧?」
「可是明兒就是大婚之日了!」碧蔓急道,「若是誤了吉時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