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風華 文 / 蘆海
已近午膳的時間,城門口幾乎沒有什麼行人出入,只有少數幾個挑著蔬果擔子的小販,一面試著汗,一面佝僂著腰背匆匆往城外頭趕。
天氣灼熱,就連拂過的風也帶著難耐的熱度,城牆下守門的大頭兵腰桿雖拔的挺直,眼皮卻已經開始打架了。
城外頭遍地的綠疇連著山,山擁著藍天,阡陌交錯,疏林如畫。
初夏的早蟬已經耐不住熾熱,躲在茂密的枝葉裡開始齊聲鳴唱了。
正騎在一棵合抱榆錢樹杈上蕩著腳丫子的水靈女孩驀地縱身而起,足尖點過片葉,就輕靈如流星般朝前頭的黑點閃過去了。
黑點疾速放大,瞬間就變成了一位冷面大叔,身長七尺,灰袍寬袖,在見到來人時,他隱在斗篷下的一雙黑眼陡然亮如鷹隼,左肩略傾,就輕描淡寫地避過了女孩來勢洶洶的一掌。
棲在枝頭的鳥兒忽的一驚,拍著翅膀群起而飛,堪堪消失在無雲的藍天時,樹下的二人已經拆了數十招了。
女孩見這位大叔只是一味的避讓,玉琢似得臉愈繃愈緊,掌風愈加迅疾,而且無厘頭的招式變換也越加快速。
對於她變掌的奇妙及隨心所欲,大叔的唇邊掠過一抹讚賞,他也由方纔的閃讓逐步轉為格架,在保證不會傷害到她的情況下,盡量與她切磋。
榆錢樹上的另一名藍衣少年縱身躍下,睜著圓眼目不轉睛的瞧著遠處的二人,手裡還不停的比劃著,一不小心碰到了身旁的青衫女子,他縮脖子笑了笑,又繼續他的花拳繡腿。
青衫女子很自覺的走開了些,省的妨礙他施展拳腳,她信步走至樹蔭外,隨意的環顧著遠方黛青的峰巒,山峰危聳,好像要與天公試比高。
遼遠的曠野落在她幽深的眸中,透出一股須彌浩渺,人微如芥的蒼涼之氣。
「姐姐……」櫳晴滿臉彤紅的閃了來,喜孜孜地道,「那個大叔真的跟你說的一樣,武功好厲害,不過我要是再練習幾年,肯定就能打贏大叔。」
「得了吧,就你這點三腳貓的功夫,還想打敗江湖高手,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劉小摯朝她丟去一個極其鄙視的眼神,操著手道,「大俠都是像大叔和我一樣頂天立地的大男兒,哪有長成你這樣的小身段,身為女子,就該有女子的覺悟,你看看人家小汐多溫柔似水,哪像你,我都不稀罕說了。」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櫳晴登時火冒三丈,瞪著銅鈴大的眼睛,怒道,「劉小摯,我要把你劈成一塊一塊的去餵大白。」
劉小摯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搖頭道:「小晴,大哥這是在教誨你,你頂嘴也就罷了,怎麼還出言不遜呢,你這爆脾氣要是再不改,以後就嫁不出去了。」
「你才嫁不出去,你全家都嫁不出去」,櫳晴一個箭步衝了上去,羊角辮一晃一晃的,「劉小摯,有本事我們單打獨鬥。」
劉小摯衝她咧咧嘴,閃步逃走了。
櫳晴旋風一般,追著他到處跑。
梅蕁躬身提起榆錢樹下的兩罈酒,分給宋天道一壇,自己留下一壇,她一面揭蓋兒,一面道:「這宗事多謝宋大哥,梅蕁先乾為敬」,說罷,仰面吃了一口。
宋天道除下斗篷,露出那張五官分明,輪廓粗獷的臉,他先吃了一口酒,方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不過,我不是替梅家做事,我為的是我手中的這把劍,為的是我師父教給我的這個『俠』字,殷如珅欺壓百姓,死有餘辜。」
他說話永遠不會客套,不會繞腸子,有的只是令人倍感親厚的光明磊落。
梅蕁心中一陣激盪,她抬眸放眼天地,唇線緊抿,良久方道:「梅蕁只恨此生無緣,不能與宋大哥一齊仗劍天涯。」
「一琴一劍,即是江湖,你我吃了這口酒,以後就是金蘭」,宋天道提起酒罈,吃了一口,朝她溫和一笑,「你敢跟我結拜麼?」
「與宋大哥結拜,梅蕁求之不得」,她舒然一笑,仰首吃了一口酒,目光坦切,「梅蕁是官場中人,若是有一天大哥發現我做了對不起俠道的事,儘管來取我的性命,我甘心死在大哥的劍下。」
「官場中事,我也略知一二,大哥不要求你為民請命,但只要凡事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對得起『俠』之一字」,宋天道盤膝坐下,看向遠處的那片青山,眼中溢出欽服與悲歎之色,「方今天下真正能做到為民請命的只有當年的內閣首輔蘇鼐一人,可惜他壯志未酬,身已先死。」
梅蕁握著酒罈的指尖已然泛白,她輕輕闔上雙眼,似在平復滿心濤浪,沉默良久,她提起酒罈吃了一口,方才甘甜的酒水已變得苦澀難嚥。
「蘇家一門忠烈,女子也儘是巾幗之輩,當年,我聞訊趕去教坊司的時候,她們已經全部自刎,寧死也不願苟活」,宋天道喉頭哽咽,「待我尋到陷害蘇鼐的奸人,一定親手將他的頭顱割下,祭奠蘇氏一門英魂。」
「為了大哥這句話,我們再吃一口」,梅蕁雙眼朦朧,不等宋天道答話,就仰面大吃了幾口,酒水入肚,盡化作淚。
宋天道臉頰緊繃,也直起脖子吃掉半壇。
隔了半晌,梅蕁席地坐下,聲音已復平穩:「聽說半年前,大哥已經手刃陳灝,替白姐姐報了仇,不知道白姐姐墳塚在何處,來年清明,我給她掃墓上香。」
梅蕁口中的白姐姐即是宋天道的未婚妻子雲若白。
宋天道與雲若白是青梅竹馬,二人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了,兩家不僅是鄰居,還是親家,在宋天道十九歲那年
,雲家大哥就娶了宋家小妹,一年後,宋家小妹生了個大胖小子,兩家都喜上眉梢。
宋天道二十一歲那年,兩家就合計著要把雲若白許給宋天道,來個親上加親,而他們二人自小就感情篤厚,早已是郎有情妾有意,定那天,兩人都高興的一宿沒睡。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還未等二人成婚,雲家就已慘遭橫禍,一家七口,除了雲若白被抓走之外,其他的全部被殺,包括雲家那個剛學會走路的長孫,而殺人兇手就是本縣縣尊的兒子,是他帶著幾名護院化裝成土匪將雲家全家滅門,又因行兇時,看見雲若白貌美,起了垂涎之心,所以就把她給抓到縣衙。
雲家跟縣尊的兒子結仇,還得從雲家大哥頭一日去縣裡交糧食說起。
縣令收糧食常用的一招叫作踢斛,這幾乎已經是大洹上下所有官員們貪污的一種不成規定,百姓雖有怨言,可也只能忍氣吞聲,雲家大哥是個老實人,往年交糧食的時候,他雖然心痛,可也不會跟官府裡的人發生爭執。
可是今年遇到了蝗災,家家糧食都不多,他娶親之後,家裡又多了兩張嘴,孩子還這麼小,他不忍心看著孩子受餓,所以在縣尊踢掉半斛米之後,他一時沒忍住,上前理論了兩句。
當時,縣尊的兒子恰好在旁邊,他原本就是個紈褲子弟,成天游手好閒,他見雲家大哥竟然如此刁蠻,敢跟縣尊甩臉子,於是立刻抄起袖子,和幾個衙差一齊將他拳打腳踢了一番。
在這場爭執中,雲家大哥不小心傷到了縣尊兒子的腿,沒想到,竟引發了滅門血案。
宋天道知道後,二話沒說,抄起砍柴刀就殺到了縣衙,他不但殺了二十餘名衙差,還親手割下了縣令以及縣令兒子的首級,可是,死者已經不能復活,而雲若白也已經無法恢復清白之身。
此後,宋天道被通緝,一直過著逃亡的生活,雲若白雖然一直跟在宋天道的身邊,卻始終不肯嫁給他,宋天道也不勉強,卻在心中把她當作妻子一般來疼愛,就這樣二人相互扶持,走過十年風風雨雨。
直到一年前,宋天道被仇家追殺,身負重傷,後來被梅家所救,等他傷好以後再回家中時,雲若白卻已遭仇人陳灝的毒手。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雲若白的死成了他一生揮之不去的痛。
回憶往昔,宋天道粗獷的臉上流下兩行淚,誰也沒有想過替天行道的大俠,被大洹百姓當做在世關公的宋天道,竟然也會流淚。
「英雄此生兩行淚,半為江山半美人」,梅蕁吃了一口酒,不知怎麼,她也忍不住淚落如雨。
她同宋大哥一樣,本來都是一生無憂的人,那時候,或許還在掏鳥窩,還在郎騎竹馬,還存在少年意氣,可有些事情總是不期而至,突然的讓人在措手不及中就學會獨擔風雨。
宋天道已經把罈子裡的酒吃光了,他擦乾淨眼淚,望向漫天的晚霞,聲音溫煦:「她生前最喜歡百合,清明的時候,你只要把一支百合放進任何一條小溪,她都看得到。」
宋天道起身告辭了,梅蕁目送著他有些孤單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青山更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