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嫌隙 文 / 蘆海
擬香穿著茄花色纏枝素馨褙子,從畹蘭居出來後,便一徑朝正廳緊步行去,輕柔的衣帶隨風翩躚,像朵朵追風的鳶尾。
她是趕去給正在廳子裡陪著沂王的李硯雲報信的。
方才畹蘭居的丫鬟告訴她,半個時辰前,櫳晴拉著梅蕁到城外遊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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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王府東南角上的黑油大門前,佇立著一個四旬男子,他穿著玄青色夾稠直裰,頷下逸須,仙風道骨,手中還執著一面方竹骨架幡子,上頭用小篆字體書著「神機妙算」四字,清風拂過,幡子呼啦啦招展開來,似要乘風歸去。
角門上立著的兩個小廝,負手倒八腳,虎目熊腰,見這人立在門前不動,嫌他擋了視線,隨即上前一大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乜斜道:「哪裡來的臭相士,礙老子的眼,哪涼快哪呆著去,不然,老子打碎你的牙。」一面說,一面摩拳擦掌。
相士撫鬚,笑容清逸:「小哥,我要見側王妃,麻煩你幫我通稟一聲。」
小廝啐了一口,呵斥道:「沒聽見老子方才說的話麼,讓你滾。」
相士輕描淡寫地從清風袖子裡取出幾兩碎銀子,擱到他手裡。
小廝將掌中的銀子抄了幾下,臉色溢出『刮目相看』似的笑容:「看不出你這個相士出手還挺大方,不過,側王妃也不是誰都可以見的,你將拜帖拿來,我替你遞過去。」
「我沒有拜帖」,相士從袖子裡取出一封彌封好的信箋,道:「不過,小哥只要將這封信交過去,她自然會見我的。」
小廝接過信,大步流星地去了。
他將信交到守二門的婆子手裡,婆子走到上房,又把信交給了伴雲。
上房裡靜的很,透雕流雲百蝠的落地花罩前,置著一方杉木包竹黃書案,上頭擱著湖筆端硯,側王妃正立在案前執筆寫斗方,宿月在旁側磨墨滌硯,箋紙上書著四行秀麗典的楷字:「世上無邊塵擾擾,眾生無數業茫茫,愛河無底浪滔滔,是故我名無盡意。」
「意」字剛落半筆,伴雲便走了進來,將信呈給她。
側王妃心中忽的一動,下筆虛浮,最後一筆成了整副斗方的敗筆,她黛眉略蹙,幽幽歎了一口氣,將狼毫輕擱在眼麟磁筆架上,接過信,展了開來。
她只掠了一眼,就忽的如遭重擊,心頭彷彿被錘子狠狠砸了一記似得,禁不住往後頭踉蹌了一步。
宿月、伴雲忙上前攙扶。
側王妃臉色蒼白的幾近透明,空白的腦子裡滿滿的都是信上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曾賈雙玉」。
「曾賈雙玉……曾賈雙玉……曾假玨……」側王妃深吸了一口氣,方徐徐平靜下來,她見宿月匆匆往外頭奔去,忙喝住:「不要告訴王爺。」
宿月自打兩年前伺候側王妃以來,還是頭一回見她這副神色,嚇得是花容失色,只怕王爺責怪。
側王妃省過神來,忙將箋紙揉成團,緊攥在手心,吩咐道:「宿月,你去告訴外頭的婆子,讓寫信的人到外書房候著,伴雲,你去沏茶。」
宿月、伴雲很清楚,側王妃這是要將她們二人支開,單獨去會見那個寫信之人。
她們沒有多言語,依言去了。
外書房裡,相士靜淡地坐在鼓腿彭牙帶托泥圈椅上,闔著眼,彷彿入定了一般。
聽見門口窸窣的腳步聲,他緩緩睜開眼。
此時,側王妃已經在對面落了座,金色的午陽穿過茜色紗窗映在她如水的眸中,透出一股柔韌之氣。
屋子裡冷寂了片刻後,側王妃方啟齒問道:「你是何人?」
相士略偏頭,輕輕朝角落裡看去。
側王妃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角落裡擱著一番書著「神機妙算」的方竹骨架幡子。
「相士?你究竟有何目的」?側王妃冷道。
相士平淡地道:「我沒有任何目的,信中的內容我也不知,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
「受人之托」?側王妃疑道:「受何人之托?」
相士捋鬚笑道:「側王妃只要現在備上一萬兩銀票,到城中的『望海樓』去,就能見到托主了。」
「銀票……」側王妃低低念道,她擰著兩彎柳眉,思忖起來。
不管是為錢還是有其他的目的,自己都必須走這一趟。
側王妃細細地瞧了瞧他,卻沒有找出絲毫蛛絲馬跡。
相士起身,攜起幡子,逶迤去了。
側王妃孑然坐在沉寂的屋子裡,半晌後,方備好銀票,出了東北角門,雇上一輛車往望海樓去了。
望海樓是京城一家不大的酒樓,但卻是祖輩經營,有許多年頭了,它本名其實叫「張記酒樓」,因有一日,一位落第才子醉酲後在牆上揮毫,題下了米芾的《望海樓》一詩,方被人傳作『望海樓』。
側王妃下了車轎,佇立在堂前,抬眸望了一眼門楣上斗大的「張記酒樓」四字。
匾額上頭是澄藍的碧空,有雲像驚走的羊群。
她剛邁入堂中,就有肩頭披著素白巾帕的小二上來招呼,這小二雖然見識的世面不廣,可眼睛卻是歷練的賊尖,他見這位夫人穿戴不俗,沒帶包袱,必定不是一人來吃
酒的,他堆笑道:「這位爺兒,您要去樓上的哪個間?小人帶您過去。」
「我是來尋雙玉的」,側王妃淡淡地道。
「好勒,您跟我來,上頭的爺兒候了您有一會兒了」,小二一面說著,一面領著她上了二樓的一處間。
側王妃透過花卉蟲魚畫屏,隱約看見後頭坐著一個瘦削的人影,她緊攥的指尖有些發白。
她深吸了一口氣,提步轉到了畫屏後頭。
眼前的人讓她著實吃了一驚,她的目光一錯不錯地投注在那人的身上,如木偶泥胎般呆了半晌。
梅蕁一身素青褙子靜坐在桐窗旁,看見她過來,清瘦的臉上湮開一抹和笑。
側王妃的唇口翕合了幾下,剛要開口說話,卻見梅蕁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隔了半刻鐘的功夫,那名相士從屏風後轉進來,朝梅蕁點首示意,隨後又轉身離開了。
梅蕁會意後,方道:「還請王妃見諒,只有如此做方能將府上的眼線引出來。」
「眼線?」側王妃緩緩落座,思量道:「是沂王安插的眼線麼?」
梅蕁思忖道:「不知道,也許……」她回想起上回自己在沁春園被沂王下了藥,後來帶到府中欲行不軌之事,頓了片刻,她接著道:「不過,一定與沂王脫不了關係。」
側王妃臉上的驚疑之情還沒有完全掠去,她理了理思緒,臉色煞白地道:「你……曾賈雙玉……你都知道了?」
梅蕁洒然笑道:「王妃不必擔憂,這宗事我絕對不會吐露半分。」
側王妃目光有些猶疑,對於眼前的人,她分不清是敵是友,心中五味陳雜,但她卻清晰的感覺,她與梅蕁之間已不自覺地添了幾分冷意,就像秋天的紈扇。
「那這銀票……」側王妃尷尬地笑道。
梅蕁笑道:「這不過是掩人耳目,王妃留著自己花吧。」
側王妃躑躅道:「你……為什麼要替我保守秘密?」
梅蕁頓了片刻,道:「據我所知,雙玉已經死了,王妃與王爺伉儷情深,我又怎會為了一個作古之人破壞你們之間的姻緣,再則,我是要佐助王爺登上天位的,這宗事要是被沂王抓住了把柄,王爺非但不能登上九五,而且可能會因此喪命,於公於私,我都沒有理由不替你守口如瓶。」
側王妃的臉色有些頹敗:「可你……為什麼一定要佐助榮王呢?梅家只是商賈,你完全可以拿這宗事去向沂王邀功,他日後坐上皇位,你們梅家自然是功臣勳卿,而且,你也可以嫁給沂王,飛上枝頭。」
梅蕁無言以對,她淡淡的看向窗外的那棵粗壯的梧桐,擠擠挨挨的枝葉把天空切割成無數塊碎粹,像疊嶂的迷宮。
她沉默了片刻,道:「榮王是嫡子,公道自在人心,即使梅家只是一介商賈。」
側王妃眼中猶有狐疑之色,這樣蹩腳的理由從一個滿腹陰謀的謀士口中說出,是很難令人信服的。
她雖不信,可也只能按下疑心,懇切道:「這宗事是因我個人的私心才鑄成的大錯,如今已是騎虎難下,我不想因此連累到王爺,不管梅先生以後怎樣選擇,我只希望你不要傷害他,所有的事,我一人承擔。」
梅蕁沉默下來。
側王妃靜坐了片刻後,起身離開了。
櫳晴見側王妃走了,閃進屋內,道:「姐姐,我看見那個眼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