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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沁春 文 / 蘆海

    未及五更,李舜換上一品緋紅朝服,繫上素玉腰帶,一徑往奉天門去了,衣襟上徑五寸的大獨科花在將亮未亮的天色中顯得光彩熠熠。

    早朝過後,執著拂塵的宮人來報,宣李硯雲、李硯汐並梅蕁進宮覲見皇后。

    梅蕁入了坤寧宮被安排在左面的第二張宴几上,坐在旁邊首位的正是榮王趙昕,他臉上沉積著濃厚的陰霾,見到梅蕁過來,連眼皮都沒有抬,只把著杏葉銀壺自斟自飲。

    對面首位坐著一個容色姝麗的四旬女子,穿著紫色金繡九重翟褙子,抹金墜頭,紫色蔽膝,雍容有餘,是永淳長公主,她嘴角一直掛著笑容,卻不與坐在第三張宴几上的李硯雲搭訕。

    李硯汐則坐在梅蕁的旁邊,正對著李硯雲。

    每人後頭還立著兩名平頭正臉的宮女,穿著紫色折枝小葵花窄袖團領,珠絡縫金帶紅裙,小金花弓樣鞋,皆斂眉垂目,神色恭肅。

    隔了一會兒,幾名宮人便簇擁著皇后走了出來,她坐到中央的紅髹盤鳳椅上,週身珠繞翠環,頤氣華貴,可穠重的鉛華卻怎麼也遮蓋不住眼角的細褶。

    眾人執過禮後,皇后方道:「只是一個尋常家宴,大家不必拘禮」,她轉而對梅蕁笑道:「早就聽聞『廣陵梅琴』的名,如今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梅蕁尚未答話,榮王鼻子裡已哼了一聲,皇后見他眉宇悒鬱,眼中不禁透出一股心疼與無奈之色。

    皇后一生只育有兩子,皇長子自宏治登基後便被封為太子,皇上對他耳提面命,管教甚嚴,不滿四歲便出閣讀書,由四方鴻儒專講經義詩史,治國之道,閒暇時也是與他們商榷古今,評論學,除了每日晨昏定省,皇后幾乎很少見到他,所以自有了榮王后,她便將太子這份愛也轉移到了榮王的身上,不免對他寵愛有加。

    如今太子已死,皇后只剩下了榮王這唯一的依靠,深宮險惡,她早已心力交瘁,可為了兒子與自己的將來,也只能苦苦支撐,眼下只希望這匹脫韁的野馬能夠稍微馴服一些,她便無上欣慰了。

    永淳與皇后敘了好些話,也不見宏治與李舜過來,永淳道:「今兒早上我來的時候,趕巧遇上了百官下朝,一路上都在議論紛紛,難不成是宣大那邊又有韃子來犯麼,可眼下正值春季,不應該呀,昕兒,你方才在朝上,給姑母說說,是怎麼一回事啊。」

    榮王放下灑墨玉杯,道:「不是韃子來犯,今天早朝,許多官員都一致上奏,說昨晚紫微垣黯淡無光,預示宮中有大事發生,但卻不見欽天監來報,父皇大怒,責備監正周元玩忽職守,還說要是沒有及時化解危機,就要將他革職查辦」,榮王輕哼了一聲,接著道:「再則就是姑母要說的這宗親事。」

    永淳臉色微變,倒不是因為百官議論首輔與未來太子的結親之事,而是因為紫微垣黯,按道理自己說的是極大的喜事,怎麼會突然出現這麼一個不好的兆頭。

    皇后心中也是咯登了一下,眼下的大事也只有榮王冊封太子這一宗,難道會出什麼意外。

    榮王卻滿不在意,執起酒盞自顧澆愁。

    一向嘴巧的李硯雲卻坐在席上一言未發,閉口枯坐,一雙傲睨的杏眸翻湧出幾分自卑,卻好像又在極力的隱忍些什麼。

    李硯汐則沒心沒肺地朝梅蕁笑了笑,兩頰有些酡紅。

    屋子裡安靜的有些怪異,永淳正想開口打破沉默,卻見紅漆門外霓旌翠羽,紫蓋宮扇,當前一人明黃冕服,威嚴逼人,正是宏治,後頭跟著一個白皙微豐,牡丹般艷麗的女子,是沂王的生母——吳貴妃,再後頭兩個並排而行的華袞男子,是沂王與齊王,他們後頭跟著李舜、高湛及數十宮人。

    坤寧宮一下子湧入了許多人,卻沒有因此而熱鬧起來,反而添了幾分刀光劍影。

    一番禮儀後,沂王走至梅蕁案前,朝她溫一笑,笑容親和燦爛,卻沒能掩飾住唇角的那抹詭秘。

    他在梅蕁的身傍落了座,二人同案,他執起玉雲花蘆杯,笑道:「早就聽聞梅先生大名,百聞不如一見,先生果真是品貌出塵,這杯酒我先乾為敬。」說罷,便一飲而淨。

    梅蕁看著他手中升起的杯底,眼中有冷意,臉上卻掛著笑容:「我素來滴酒不沾,還請王爺恕罪。」

    沂王笑道:「無妨,像先生一般的旬香何粉,自然與眾不同,我有幸得見,已是福氣不淺,不知先生可否屈尊來寒舍,贈賜一曲。」

    「只怕王爺公務繁忙,沒有這個閒情致。」

    她因偏著頭跟沂王敘話,所以沒有發覺另一側的榮王朝她投去了一個厭惡的神色。

    沂王喜道:「怎麼會,只要先生願意,我府上的大門隨時為先生大敞。」

    梅蕁笑道:「我聽聞最近京城出了一位琴中高人,被稱作『廣陵梅二』,王爺可有聽過她的琴?」

    沂王笑哼一聲道:「一個青/樓女子怎配稱『廣陵梅二』,本王自然不屑一聽。」

    不屑?是不配吧,梅蕁暗自忖度,其實自己也不配。

    她忽然不想再說話了,望了永淳一眼道:「長公主好像在說重要的事。」

    沂王眼中的笑意卻又濃了些。

    永淳正笑吟吟地道:「……八字我也差人合過了,妥的很,這汐兒與昕兒正般配。」

    宏治也跟著笑了起來,只是這笑容裡似乎還參雜著幾絲冰冷的味道,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榮王一眼,道:「那朕就做主將李硯汐許給五皇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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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李舜隨即帶著李硯汐叩頭謝恩。

    榮王緊緊捏著手中的酒盞,遲遲沒有起身。

    皇后似懇求似嗔怒地緊盯著榮王,示意他趕快謝恩。

    梅蕁一臉的成竹,她執起茶盅淺淺的啜了一口,眸中餘光卻瞥見沂王的嘴角噙著一絲得意的笑。

    榮王霍的站起身子,正要邁步,一個執著拂塵的太監卻匆匆跑了進來,跪下急道:「皇上,東宮走水了,已、已經燒了大半個宮了。」

    宏治倏地站了起來,又驚又怒道:「還不快去加派人手滅火,還有,去把周元給朕叫過來。」

    太監摁著宮帽,一溜煙地去了。

    稍頃,一臉惶恐的欽天監監正周元就抖抖索索地走進了坤寧宮,跪在地上不停的舉袖拭汗。

    周元在來坤寧宮之前,就已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昨晚明明已經觀了天象,不曾發現什麼紫微垣黯淡,可早朝上卻有許多官員稱看見了,無奈三人成虎,他也只能懷疑是自己老眼昏花,思來想去,要保住自己這條命,就只能用上老本行——糊弄。

    宏治斥道:「東宮無故走水,這是怎麼回事?」

    周元悄悄瞥了永淳一眼,俯首道:「回、回皇上,微臣仔細查看過了,東宮走水,應於榮王,王爺主乾,《易經》中是陽爻居陽位,且玉牒第五,是屬中位,所以應當與命格屬水之女子結為連理,而、而據微臣所知,李二小姐命格屬火,五行缺水,於國祚不利,所以……」

    眾人方才想起來李二小姐的閨名之所以取『汐』字,正是因為五行缺水。

    梅蕁的唇角浮起一抹極淺極淡的笑。

    沂王的臉卻是一個大弧度轉彎,黑沉黑沉的。

    李舜的臉上沒有太多變化,只是微微不悅的眼中閃過一絲狐疑。

    坤寧宮裡不歡而散,李硯汐怏怏的回了李府,一回房便撲在王媽媽的懷裡大哭了起來。

    櫳晴很早就在東北角門上等著梅蕁,一見她回來,就拉著她去外頭遊玩了。

    掌燈時分的沁春園是冷清的,五色翻錦的院子裡栽著一棵梨樹,點染春/光,在漸微下降的暮色中,略顯出幾分「雨打梨花深閉門」的詩意。

    梅蕁正要邁步進去,櫳晴攀住她胳膊的手卻忽的緊了緊,她眼角瞥了瞥後頭,擠眉弄眼了一番。

    梅蕁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在提醒自己,後頭有尾巴跟著。

    梅蕁不以為意的笑了笑,攜起她一徑往門中去了。

    二樓的一間畫閣裡瀰漫著細細的甜香,靠牆的雕花妝台上點著一盞琉璃八角燈,漫出珠玉般溫潤的光暈,映著妝台上凌亂堆著的玳瑁首飾銅盒,斑斕的胭脂盒子,白珍珠頭箍,水晶耳環,銀點翠臂釧,紫檀木香扇,貓睛墜領,挑絲五彩絛鉤……

    聽到開門的「吱呀」聲,描花仕女圍屏後頭轉出來一個絕色的女子,宛如新月籠煙,綠波芙蓉,纖手上塗的蔻丹折射出比台上珠玉還要璀璨的光澤,她的眼中有閱盡風塵的冷銳與淡漠,可卻從骨子裡透出一股深沉的寥落。

    見到梅蕁,她慣常的嫵媚笑靨略僵,旋即綻顏道:「小玨,我估摸著你今日就該來了,沒成想,來的還挺早。」

    梅蕁一徑坐到桌邊的梅花式繡墩上,枕著胳膊,眼中透出疲憊:「琀姐姐,我早就想來了,一直忍著。」

    原來兩個劫後餘生的人再次重複,不是無數次夢到的那般相擁而泣,而是如斯平淡。

    蘇琀與梅蕁一樣,早在九年前便已更名舞青霓。

    舞青霓在她身傍坐下,眼底的悲傷一掠而過,漫不經心地笑道:「怎麼樣,我這個沁春園的主事辦事還利落吧,那天劉掌櫃送百年琴桌過來,我就照你說的,等李硯雲過來尋琴,我就讓她用牢裡的宋櫪來換,這宋櫪是國子監祭酒宋鴻唯一的孫子,卻在我這裡『意外』打死了朱員外的兒子,李硯雲把他從牢裡送過來以後,我就直接差六子送他回家了,還按你說的,告訴宋鴻是榮王派人救得他,他知道是榮王救了他宋家唯一的香火,還不對榮王感恩戴德麼,昨晚你送信過來,我還差六子過去把信交給宋鴻,他連夜就給他的門生寫了信,告訴他們早朝時奏報皇上『紫微垣黯』。」

    梅蕁倒了杯水,吃了一口道:「宋鴻是國子監祭酒,朝廷裡多數的官員都是他的門生,李硯雲肯答應你救宋櫪,也是看到了這一點,她一定派刑部官員知會過宋鴻,只不過李家要將李硯汐嫁給榮王的事弄得滿朝盡知,宋鴻以為李舜支持榮王,所以認定是榮王遣李舜救得宋櫪。」

    舞青霓哂笑道:「李硯雲忙活了半天,卻為他人做了嫁衣裳,這宮裡的火,八成也是你告訴劉掌櫃讓咱們宮裡頭的人放的吧。」

    梅蕁點首道:「只有以國祚為由,再借皇帝的手,方能逼李舜他們讓步。」

    舞青霓尋思道:「李舜是隻老狐狸,他肯定知道向皇上奏報『紫微垣黯』的官員都是宋鴻的門生,那他勢必會與宋櫪的事聯想起來,那我這兒豈不是有掉腦袋的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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