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第121章 文 / 藏妖
黃歷上寫今天是好日子,宜祭祀、祈福、問友;忌嫁娶、動土、入宅。巳時,乃吉時。
今日的天氣很好,碧空無雲,陽光耀耀。狹長的小路兩側,已經枯萎的花草枝椏纏繞,好似依偎在一起溫暖著沒了葉子的枝條。正陽懸空,普照巷子裡的邊邊角角,圍牆上已經掉了色的小廣告紙,也顯得奪目起來。地面上的積雪融化,被掩埋已久的青磚露出被歲月洗刷出來的斑斑駁駁。
皮鞋底踩在青磚上,發出卡噠卡噠的聲音,於狹長的巷子裡蕩起緩而不斷的聲響。
在這個明媚的冬日上午,沈仲沅的腳步停在朱紅色大門之前。大門敞開著,放眼看去,可見乾淨的小院落,還有裡面同樣敞開著的紅漆木門。
沈仲沅又瞧了瞧大門上的號碼,確定是這裡,才走進小院。剛剛走過大門,他又回去將敞著的門關好。隨後打量了幾眼小小的院落,被角落裡轆轤吸引了目光。
轆轤旁邊還有張古老的織布機,看似有些年頭了。沈仲沅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可不知怎的,看到這兩樣東西,竟邁不動腳步。
洛毅森忽然在門裡出現,同樣看著牆角的兩樣東西,說:「假的。要是真的,爺爺哪捨得放在外面。」
聞言,沈仲沅蹙蹙眉,沒有繼續在意牆角的東西。
洛毅森閃身,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沈仲沅面無表情邁動步伐,走進了主屋。
主屋裡的格調並非古香古色。很尋常的擺設,處處透著家的韻味。在玄關換了拖鞋,繼續往裡走,到了客廳,沈仲沅的目光被牆上掛著的一幅字吸引了過去。
非常漂亮的楷書——乘風破浪。
除了這幅字以外,傢俱和電器這種東西已經不顯眼了。周圍到處都是書。茶几上是書、窗台上是書、沙發上面是書、牆根堆著的是書。
洛毅森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這些都是準備處理掉的,我一直都很忙,沒來得及整理。」說著,將沙發上的書搬開,空出一個座位,「沈老先生,您喝茶嗎?」
「紅茶。」沈仲沅倒也不見外。口氣上聽不出什麼情緒,穩穩當當地坐在了沙發上。
洛毅森去廚房泡好茶,端著茶盤回來,「我爺爺這只有古樹紅茶,怠慢了。」
雖然來之前做了很多心理準備,真正面對沈仲沅,還是有些小緊張的。坐在椅子上,腰板溜直,雙腿併攏,特別的規規矩矩。拿起茶壺的姿勢都很到位,一看就是受過訓練的。
小小的紫砂壺嘴兒倒出滿室清香,古韻十足的茶杯裡,緩緩散發出一些熱氣,繚繚繞繞的煞是好看。沈仲沅聞到了茶香,微微點頭,「好茶。」
「我爺爺口味刁,收集的都是好茶。」
端起茶杯,又聞了聞,才淺淺地呷了一口。沈仲沅顯然很滿意洛毅森的泡茶功夫,嚴肅的臉上多少有了些笑意。
藉著沈仲沅喝茶的功夫,洛毅森才得空仔細打量這位老人。雖然六十多了,身體看上去非常健朗。穿著上雖非常普通,但舉手投足間都會彰顯出優雅的貴氣。洛毅森想:如果倒退二十年,這老頭比沈紹還帥!
所以說:人家能找那麼多老婆不是沒理由的。除了帥、有錢之外,頭腦心計上也是高人一等吧?對這樣一位老人耍什麼心眼兒都是白費。這一仗,難啊。
洛毅森又拿起茶壺給沈仲沅倒了一杯,開口說:「有些事,要請教您。」
沈仲沅頭不抬眼不睜,只是點點頭。
洛毅森說:「當初,您為什麼讓沈紹接任董事長職務?」
「合適。」沈仲沅毫不猶豫地回答。
洛毅森笑了笑,「您那麼多子女,我相信優秀的不止沈紹一個。」
這話說的非常有水平,讓沈仲沅深深地看了洛毅森一眼。遂道:「其他孩子,很好。但關係多。或親、或友,麻煩也多。難免有顧忌私情的時候。老七有能力,沒關係,最合適。」
聽到這裡,洛毅森忽然笑了。沈仲沅還是沒什麼表情地看著他,似在問:笑什麼?
洛毅森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發現,沈紹跟您很像。特別是說話的方式。」
「老四和老十不像?」
洛毅森沒想到沈仲沅會這麼問,愣了愣,想了想,隨後使勁搖頭。這一次,換成沈仲沅笑了出來。
「老七,跟我時間最短。」
「卻最像您。」言罷,洛毅森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那麼,當您聽說沈紹是和茗樓爆炸案的幕後黑手,您是怎麼想的?」
「有可能。」
「但是呢?」洛毅森又笑了起來,「您只說有『可能』,言下之意是不是還有個『但是』?」
沈仲沅瞇起眼睛打量洛毅森,洛毅森不卑不亢地任他瞧看。一老一少,像是在暗中較勁兒一般,誰都沒有退讓的意思。
過了片刻,沈仲沅緩緩說道:「老七在意你,優點,聰明。」
臥槽,說話方式還能不能再像點?
洛毅森偷偷在心裡吐槽,臉上保持著微笑和尊敬,又說道:「我是稍微聰明了一點,所以,才避開沈紹約您見面。」
不等洛毅森說完,沈仲沅忽然問道:「為什麼找我?」
「剛才不是說了嗎,想要請教您一些問題。」
顯然,沈仲沅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他放下茶杯,微微蹙眉地看著洛毅森,「為了什麼找我?」
啥意思?
洛毅森怔楞之時,還想著:這也太像了點。沈紹在對方回答不正確的時候就喜歡這麼重複地問來問去。心理素質稍微差點的人,絕對扛不住。
但是,自己哪裡回答錯了?他就是來問清一些事情的原因,沒別的想法啊。
見洛毅森呆呆愣愣不吭聲,沈仲沅失望地歎息道:「你是為了一科,還是為了老七。」
這有區別嗎?洛毅森想了想,回道:「這兩件事分不開的。」
「分得開。」沈仲沅的口氣嚴肅起來,「為一科,你會瞞著老七?」
洛毅森欲要辯解,卻無話可說。沈仲沅說得沒錯,單純為了查案,他沒理由瞞著沈紹。當時打定主意要單獨見沈仲沅,腦子裡就想著:不能讓沈紹知道,至少在搞清楚沈仲沅參與了多少之後,才可以告訴他。
前因後果,想得都是沈紹。
現在,沈仲沅問他,要他給出一個純粹的答覆:究竟是為了一科的案子,還是為了沈紹。洛毅森不想說——那時候我想得只有沈紹。
但這是事實。即便洛毅森能騙得了沈仲沅,也騙不了自己。
第一回合,輸的很慘啊。
雖然戰敗,洛毅森並不氣餒!騎大馬跨洋刀,準備第二回合的萌衝!倆條大長腿也不規規矩矩地併攏了,大咧咧帶分在兩邊,一腳踩著凳子沿兒,一手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來,誰怕誰!
「這麼跟您說吧。」洛毅森放平了心態,態度上也沒方纔那麼拘謹。就像跟哥們聊天似的,「估計您也知道我倆那點糟心事。他騙我,事後也知道錯了。我很喜歡他,就為那點沒得逞的小陰謀,我還真不想把他三振出局。我背著他找您,擔心你們家有秘密,會讓他越陷越深。到時候,我想拉他一把都沒地方使勁。」
一番話說完,沈仲沅也沒什麼表情變化,更沒表態。只是浮皮潦草一樣地說:「他是我兒子。」
洛毅森心說:這不廢話嗎?不是你的娃,我找你幹什麼?可這話不能說出口,因為不夠尊敬了。可他的嘴,也沒輕饒了沈仲沅,直道:「沈浩也是您兒子。」
「三十五年前我就知道。」
老爺子這話說得嘎崩脆,洛毅森卻是哭笑不得。這才開始交談不到二十分鐘吧?怎麼越看,沈紹和沈仲沅越像?說話方式像、思維方式像、就連一些遣詞用字上都特麼的像!
既然像的這麼厲害,那就好辦!洛毅森直言:「老四和沈紹之間搞得要死要活,要往根兒上查,我跟您必須談一次。」
結果呢?沈仲沅雙眼一亮,「說!」
「您是不是知道沈兼沒死?」
聞言,沈仲沅猛地瞪圓了眼睛,連眼周圍的皺紋都扯平了。見他如此反應,洛毅森心裡不免狐疑。怎麼看,沈仲沅都不像知道沈兼沒死。難道說,自己想錯了?
沈仲沅震驚的表情僅僅是一瞬而已,這位老人很快就恢復了常態。慢慢拿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呷著。直到一杯茶見了底,才問洛毅森:「確定嗎?」
麻煩了,要從頭說起。
所謂的「從頭說起」是從沈浩的這條線開始。沈浩如何拉攏肖六坤,如何在鴻鵠會所搞古怪活動等等情況。當然,洛毅森告訴沈仲沅,沈浩慫恿沈颯去q市投資,其中的用意還不知道。
q市的事很複雜。最初他們都以為史研秋是被沈浩利用的,後來才明白,利用史研秋的人是沈兼。而且,洛毅森還見過沈兼,儘管隔著一條馬路,但確定那人肯定是沈兼不假。
說完了q市的事,說到本市。沈浩如何夥同肖六坤殺了龍曉,洛毅森等人如何利用肖六坤抓了沈浩。最後,沈浩供認,沈兼一直活著。
說得口乾舌燥,洛毅森最後一句,「你們家老四親口說的,不可能有假。」
沈仲沅從半小時前就默默地聽著洛毅森說得這些情況,期間一動不動,眼皮都沒眨一下。洛毅森都有點害怕了,別把老頭氣昏過去。
老爺子眼睛裡的東西太多,洛毅森還看不明白。但是他多多少少能夠理解沈仲沅此刻的心情。
沈仲沅長長地出了口氣,沉聲問道:「還有嗎?」
當然有,這才哪到哪啊?
洛毅森接著說:「沈兼鋪了一張巨大的網,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的事。根據我們的調查,他策劃一系列事件的時間,至少是在2010年到2011年之間。他就在您眼皮子底下,您會一點沒察覺?那麼,和茗樓爆炸,您早媒體兩個月僱傭私家偵探調查沈紹。您是從哪裡知道的消息?」
最後一句話,讓沈仲沅的目光回到了洛毅森的臉上。他問:「所以,你以為我知道老大沒死?」
洛毅森點點頭,乾脆把實話都說了:「我假設了一下。您對沈兼的行動是知情的,您卻不阻止,不提醒沈紹,是不是說明:您和沈兼是同盟?」
沈仲沅略有些詫異地問:「你確定不是?魯莽了,不怕我殺你?」
洛毅森噗笑一聲,說:「雖然您的閱歷比我多太多,我還是能看出來您說謊沒說謊的。您要是跟沈兼同夥,我就換另外一套說法了。」
「如果我是呢?」沈仲沅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你如何面對老七?」
呦呵!這算是正式出招了嗎?
洛毅森不厚道地咧嘴笑了,「老爺子,我說點您不愛聽的話。就算您跟沈兼真是同謀,就算我抓了您。沈紹也絕對不會恨我,怪我。我們倆該怎麼著,還怎麼著。不是說沈紹沒親情,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兒。而是他心裡分的清楚。就算是親爹,做了天怒人怨的事,也要付出代價。我不抓您,別人也會抓您。」
聞言,沈仲沅居然笑著說:「你的確瞭解老七。「
洛毅森一副特別淳樸的模樣,說:「所以,老爺子,您別兜著了。有什麼就說什麼吧。」
沈仲沅貌似有點開心,貌似對沈兼還活著的事實已經完全接受,且並不在意了。他帶著一點笑意,對洛毅森說:「本來,想要你選擇。要真相,還是要老七。」
艾瑪,真狗血。洛毅森暗想。
「你很和我心意。」沈仲沅也很坦率,「以前,能管得住老七的,只有我。」
這話的意思是:現在多了一個?洛毅森彆扭地撓撓額頭,不想回應這個話題。
關於要老七的話題說完,好像冷了場。
沈仲沅晃了晃頭,看似在活動頸椎。洛毅森等著他晃完,等著他開口。對沈仲沅,洛毅森知道,必須有足夠的耐心,一句話說錯,一步棋走錯,都會導致另外一種誰都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洛毅森小心翼翼,沈仲沅卻始終沒有流露出過於在意這件事的態度。晃動的頭緩緩停下來,也不去看洛毅森,垂眼短歎一聲,遂道:「老大快四十的人了,我管他什麼?做好做壞,自己負責。你說的,我事先不知。和茗樓爆炸,總會有槍口對準老七。輪到別人查嗎?幾家小媒體,值得我出聲?抨擊誰,誰去解決。你明白嗎?」
洛毅森點點頭,簡直再明白不過。他說:「其實,您是很在乎沈紹的。」
沈仲沅微微蹙眉,沒吭聲。
洛毅森又說:「也就是說:您對沈兼以及其他子女採取了放羊吃草的方式,事先並不知道沈兼做的那些事。那後來呢?您僱傭了私家偵探,那位私家偵探也告訴您了,爆炸案跟沈紹無關。現在,您也知道沈兼還活著。您就沒什麼想說的?」
沈仲沅的心理素質顯然要比沈紹強,洛毅森一番明裡暗裡的質問,愣是沒讓他有半分動搖。洛毅森倒也不急,安安靜靜地等著。
大約過了三五分鐘,沈仲沅從懷裡取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洛毅森拿起來一看,當即有點發懵。
照片已經有些泛黃,上面是四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看年紀都不大,也就是二十剛出頭的樣子。這時候,沈仲沅伸手過來,指著第一個左邊第一個男人,說:「我。大二。」
「您大學時期的照片?」洛毅森問道。
沈仲沅點點頭,又指著第二個人,「王希雲、路譚峰、周美欣、杜凡……」最後,他的手指落在右邊第一個男人上,「老師,時方。」
洛毅森下意識抬起頭,盯著沈仲沅。
沈仲沅的眼神柔和了幾分,好像想起了久遠的往事,他沉聲道:「畢業,各奔東西。老師改了名字,『洛時』。」
最後半句話好像一把大錘砸在洛毅森的心上!他下意思拿起照片,仔細看。沈仲沅口中的「時方」老師,的確有幾分爺爺的模樣。但是,這樣太年輕了!
不等洛毅森提出疑問,沈仲沅自顧自地說:「就是他去世前,也不像快八十的人。」
「我不明白。」洛毅森糊塗了,「您和我爺爺早就認識……不是,我想說得不是這個。您畢業之後,我爺爺才改的名字,是吧?您是怎麼知道的?」說完,又覺得不對,「亂了。那個,我爺爺為什麼要用假名字去學校當老師?」
沈仲沅看得出,洛毅森被這件事搞的失去了冷靜。
「你爺爺,影響我很多。」沈仲沅如此說著的時候,眼神漸漸飄遠。
當年的洛時頂著「時方」這個名字,在大學校園裡是個很不起眼的老師。每每有人提起他,旁人都要先想想,才能知道說得是哪一個。對沈仲沅來說,上了時方老師一年的課,還不記得他的全名。
那時候的沈仲沅已經在做生意了。那個年代,就是撐死大膽的,誰做生意誰能撈到第一桶金。沈仲沅一邊上課,一邊賺錢,日子過得倒也舒心。但他利用課餘時間做生意的事,還是被學校知道了。四十幾年前,一個大學生做生意是怎樣一個概念?反正校方覺得這是必須嚴肅處理的事。沈仲沅被勒令休學,等待處理。
沈仲沅打小脾氣就倔,主意就正。他在家都想好了打算,大不了不上大學了,但是生意必須做下去。下定了決心,沈仲沅不等校方給出處理意見,自己先寫了退學申請。
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老子不跟你們玩了。
就是在他準備遞交退學申請的時候,時方忽然到他家做家訪。沈仲沅連人家名字都叫不全,更不知道這位平日裡跟隱形人差不多的老師為什麼而來。
記憶追溯到那一年的夏季三伏。屋子裡悶熱,電風扇呼呼地吹著,吹不散悶熱的溫度。敲門聲響起,沈仲沅冷冷地瞥了眼房門,沒打算理會。忽聽外面有個男人含笑的聲音,在說:「沈仲沅同學,我知道你在家。開門吧,我給你帶了冰棍。奶油的。」
沈仲沅想:正好學校來人了,可以幫忙把退學申請帶回去。於是,他從屋子裡走出來,打開家門。
看到是自己的老師,沈仲沅也沒什麼好態度,仍舊是冷冰冰的。時方提起手裡的塑料袋,說:「我在學校門口小賣店買的,可好吃了。」
沈仲沅瞥了眼袋子,冷聲道:「都化了。」
時方笑了笑,說:「味道不會變。」
這一眼,在記憶中總是鮮明。
消瘦的男子背光而站。烏黑的頭髮有幾縷被汗水打濕,黏在額頭上。可能是因為天熱的緣故,白皙的臉通紅通紅的,眉眼笑得彎彎,好看的嘴翹起,露出一點牙齒的潔白。黑白分明的眼睛滿滿的都是笑意,彷彿笑道到了心裡似的。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舉著化成水的一袋子奶油冰棍,笑著告訴他:味道不會變。
那一刻的那個笑容,在沈仲沅的心裡留下了深深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