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第四章 楚父 文 / 即墨蓮城
爹要回來了。
這是朝秋腦中閃過的唯一一個念頭。
還呆站在原地的朝秋沒有一點反應,時瑞急急忙忙拉起她的手,想要跟著人群一起去。
「二姐二姐,快點啊。待會兒爹就快到家啦。」時瑞一張小臉都急得通紅。
「哦……來了來了,你慢點。」朝秋也放好了桿子,跟著時瑞跑出去。
葉氏這才擦了淚,此刻也急忙忙地轉起來,亭玉方才不能出門,否則那黃媒婆更能編排,此時偷偷擦了淚,還紅著眼睛,垂著頭幫葉氏幹起活來。
葉氏被這一樁子破事給搞的亂了頭緒,熱水要燒起來,孩子他爹進門要洗個吉利浴,還要謝洋席面,鞭炮要掛起來,對了,換件新衣服……
朝秋回頭看娘已經不再傷心,卻是忙的方寸大亂,偷偷笑了笑,正好被轉過來找東西的葉氏看到,一張鵝尖小臉頓時通紅,作勢追著打過來。
朝秋大呼了一聲,跳著跑開了。
院外的人群鬧哄哄的,漁婦們大多倚在院門口,孩子們跑來跑去,還有不需幫工卸貨的,早就進家門,鞭炮辟里啪啦開始放起來。
哪家當家的進門,那家漁婦就撒紅紙,糖豆,花生,小魚乾等等,嘴裡不停說著吉利話,笑得合不攏嘴。周圍一群小孩子跑東家串西家,口袋裡不一會兒就有好多收穫。
朝秋守在院門口,時刻注意短手短腳的小時瑞,以防被人來人往撞上,回頭看看已經換好新衣的葉氏正從瓦罐裡拿出果糖花生,一切新鮮而又溫馨。
「快,快,來人,楚二副回來了,快來幫忙。」
朝秋看前面一下子圍滿了人,時瑞跟一條泥鰍一般往人群裡鑽,一蹦一跳喊著爹爹。忽然前面人群一下子禁聲,人人都往裡湊頭看,又鬧哄起來,性急的就朝院子大喊:「二副家的,二副家的,快來,你們當家傷著了。」
朝秋還沒適應二副這個詞,她下意識扭頭,在裡堂剛捧著一籃子瓜果紙糖的葉氏急急頓住,聽到喊聲,手中的籃子不知覺地掉了下來,纖弱的身體搖晃了一下還沒站穩,馬上想衝出院門外。
朝秋心中一緊,亭玉已經跑過去扶住葉氏,喊道:「娘,你別心急,爹馬上就平安到家了。」
葉氏緩了緩神,手指緊握住亭玉的胳膊,「對,對,你爹回來就好。」
楚家院門外,兩人抬著擔架往裡走來,周圍擁著一群人,隔壁院子的張嬸見這個江南的媳婦沒了主心骨,立馬拿起清水潑起來,「順風去,順水歸。平平安安,風調雨順。二副家的,快撒果子呀。」
葉氏擦了一下眼角,立馬回身撿起籃子,擠出笑容來,彎翹的雙鳳眼卻焦急地透過人群看擔架上的人。
時瑞細嫩的聲音在人群裡尤為明顯:「爹,爹,你傷哪裡了。疼不疼。時瑞回家給你呼呼。」
人群散開,葉氏才看見擔架上的楚明泉正笑著跟別人打招呼,楚明泉的眼睛裡一下子也只剩下妻子兒女。
葉氏這才放下心來,能笑就好,吊起的心落了下來,等人散去,楚明泉被扶著進了裡屋,葉氏從懷裡掏出十二銅板串一串的錢來,遞給幫抬的大虎二虎兩個兄弟。
大虎一個錯身,不受葉氏拜禮,「哎哎,嫂子,這可不行,這不能拿。千萬別。楚哥自個兒是想靠枴杖走回來,我們哥倆可看不下去,二話不說就直接給抬回來了。楚哥一路還怕別人笑話呢。」
二虎也點頭附和道:「是啊,嫂子,你這樣不是跟我們兄弟倆見外了。楚哥可是頂好的二副,對我們大家都好,你留著,給楚哥買脛骨燉湯吧。我們哥倆先走了,還得回去幫工呢。」說完,二虎就勾著大虎的肩膀跑走了,一邊扭頭跟楚明泉道別。
人群一下子走了乾淨,冷靜下來的葉氏看著楚明泉包紮的左腿,秋水雙瞳又開始止不住泛起淚花。
楚明泉笑著安慰道:「孩子她娘,沒事兒。就是被網繩勒著了,腳腕脫了臼,腿傷了點兒皮。」
葉氏又哭又怨,看著楚明泉腫脹的左腿,硬聲說道:「還沒事兒,你看都成這樣了。這麼多天在海上泡著,肯定沒好好治。不曉得傷口都拖成什麼樣子了。」
楚明泉嘿嘿笑了一下,摸了摸女兒朝秋的小辮子,又跟兒子時瑞擠擠眼,看亭玉大姑娘長得愈發水嫩,忽然一拍腦袋,連忙說道:「孩子她娘,快去看看,門外有沒有個小娃子,差不多跟亭玉一樣高,瘦瘦的。哎呀,我居然犯昏了給忘了——」
葉氏疑惑地問道:「誰家的,剛才人多沒仔細瞧著。」
「在海上救到的,這孩子福大命大,泡了兩天還救得活來。孩子她娘,趕緊去看看,別一個小娃走丟了。」
葉氏趕忙起身,「別急,我就去看看。」說完就邁著小步跑出裡間。
朝秋此時才有機會細細看這個便宜老爹,高鼻秀目,長手寬肩,膚色近麥,又帶著一股子江南的書生氣,完全是一個文有才武知略的俊公子,怪不得娘能跟隨遠嫁至潮城定居了,簡直是郎才女貌絕配啊。
朝秋就這麼直愣愣看著,楚明泉也看過來,刮了刮她的翹鼻樑,說道:「丫頭,怎麼不認識爹啦,進門都沒叫過爹一聲。」
朝秋低了低頭叫了聲,「爹。」
楚明泉呵呵一笑,「我們朝秋還沒成大姑娘就會害羞啦。」
朝秋跺了一下腳,「哪有。」惹得楚明泉更加笑起來,不明真相的時瑞看爹笑得那麼開心,也跟著嘻嘻笑。
這時,葉氏進來,看著四人有說有笑,也抿了抿嘴,嘴角泛起兩顆小酒窩,打斷說道:「他爹,那個孩子就呆在院門腳,不肯進來,也不說話,特別怕生。我就怕他走丟了,就扯著進院子,現在還僵站在那兒,拉不進屋裡呢。」
楚明泉撐起身子,從旁邊拿起一副簡易枴杖,這還是在船上拿廢木做的,慢慢移下竹蓆,「這孩子在船上一個月了,也沒說過什麼話,還發了好幾日的高熱,多虧他自個兒挺得住。()走,我去看看,這幾天他還能聽聽我說話。」
葉氏幫忙扶著楚明泉,一步一停朝著院裡走去。
亭玉拉了朝秋和時瑞的手,跟著爹娘朝外走去,院子裡除了芭蕉短桌矮桌,孤零零站著一個男孩,下巴瘦得削尖,乍一看以為是個面皎貌美的小姑娘,朝秋目測比亭玉也高不到哪裡去,手上拿了個小包袱,不過一隻手就捏完了,穿著臨時改小的水員舊衣,愈發顯得個小瘦弱,倒是脊骨挺得直直的,一雙黑黝眼睛盯著院腳葉氏種的時令蔬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楚明泉乾脆把一根枴杖靠在門邊,扶住門沿,嘴裡說道:「小哥兒,這是你楚叔家,這幾天先在楚叔家住,如果你想起來家在哪兒,楚叔想辦法給你送回去。想不起來,就一直住這兒,當自個兒家。」
葉氏走過去,看著這個比自己女兒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想起自己剛來潮縣那兩年,水土不服,連著兩歲的大兒子也意外沒了,如今看著眼前的孩子,情不自禁含了淚,「小哥兒模樣長得多好,肯定讀過書吧。在這裡不用拘謹,把這裡當自己的家。你看,還有弟弟妹妹能陪你呢,待會兒我給你改件衣裳,穿這個都把你俊生生的模樣給遮掉了。肚子餓不餓?呀,這麼細的胳膊,他爹,在船上都沒吃好喝好嗎?」
楚明泉擦了擦因為用力而流下的汗水,「也是我沒照顧好,這娃仔生了半個多月大病,才將養了十天半月,在海上沒好藥,就這麼秧著,病瘦了好多。」
葉氏情不自禁地摸了摸男孩的頭,「待會兒嬸嬸給你做好吃的,先去洗個澡,將就穿一下朝秋妹妹的素衣裳,亭玉姐姐的衣服不適合你男孩子,嬸嬸明天就給你做個新衣裳穿。」
站在楚明泉身側的朝秋不由想了想,這樣一個俊美的小少年,穿她的衣服,嘖嘖……她想想都覺得要對一對腳尖,這讓她怎麼活啊。
半晌,原以為這少年不會回答,卻聽到一聲稚嫩又低沉的聲音:「何處沐身?」
楚明泉呵呵呵笑起來,趕緊讓葉氏帶去後院壘房裡沖浴。這麼一個多月,他都懷疑這小娃仔得了啞症。
朝秋和亭玉兩眼相視,也呵呵笑了起來。
院中的少年蒼白的臉上,兩頰不易察覺地浮出潮紅。
潮縣靠海,淡水湖也多,湖魚易抓,價錢相比也格外便宜。
葉氏將一條六斤重的黑魚刮鱗剔骨切片,不過一刻便準備得當,這在做姑娘時她都不敢動手,連看都不敢看,自來了潮縣後慢慢幾年才學會。撿了一撮澱粉用來給魚肉碼味,油鍋中加入姜蒜,再溜入魚片爆一小會兒,即刻加入料酒翻攪,待砂鍋中的酸菜高湯煮沸,將一鍋黑魚倒入湯中燒開,撇去浮沫,不過一會兒香味便四溢開來。揭去蓋,撒入些許花椒蔥粒,最後一個主菜,滿滿一鍋清湯酸菜黑魚煲就做好了。
暮色將暗,倦鳥回巢。待酸菜黑魚煲上桌之後,早已守坐在堂桌上的朝秋和時瑞不由吸溜好幾遍口水,食指大動,只等爹一聲令下開動。
楚明泉等葉氏入座,拾起筷子,朝眾人說道:「風調雨順,年年有餘。來,趕緊吃吧,咱家沒有什麼規矩。」
時瑞早已咬著碗沿,雙眼直勾勾盯著黑魚煲湯,等爹剛說完,就拿起石鍋中的勺子,喊道:「我來我來,我來給大家分。爹爹先一勺,娘把碗靠過來,然後是大姐,二姐。啊,哥哥,你把碗靠過來呀,時瑞夠不著。」
對面的少年僵硬坐著,時瑞等了半天,一根長勺晃晃悠悠兜起魚肉,顫顫巍巍地夠著他面前的粗碗。
少年僵握的手指動了動,把碗推了過去。
楚明泉和葉氏看在眼裡,不由相視一笑。
四菜一煲,雖無珍饈,海味倒是足,大家吃的開心無比,尤其是時瑞,爹回來了,娘給做了他愛吃的蒜茸鮮貝,娘很少做這個,而且爹帶回來一個哥哥,雖然不知道是誰,但是長得好漂亮。
時瑞小小六歲的心裡已經有了審美感,比如船主家四房的許威少爺就長得很不好看,胖得跟豬圈裡的豬一樣,又是個大壞蛋。
清燭豆燈,幕空星墜,葉氏將主臥邊的小塌房整理了一遍,把臨時改小的衣裳疊好放在床頭。回身一看,少年還是站在那裡。
葉氏微微一笑,嘴角兩顆小酒窩愈發明顯,將他拉了過來在床邊坐下,「來,過來坐,別站著。」
給他理了理衣領袖口,看著朝秋的衣服在少年的身上捉襟見肘,笑出聲道:「朝秋的衣裳,在你身上穿得太小,不過呀,別怪嬸嬸說笑,穿的比朝秋還好看啦。朝秋這姑娘一天到晚呆不住,像個野小子一樣,看,袖口都磨掉了。明天嬸嬸給你做一身新的,保管合適貼身。」
葉氏扶著少年躺好,蓋上薄被,手中的麥扇輕輕搖動。
眼前的婦人,有著一雙彎翹的眼睛,笑起來嘴角有細小的酒渦,昏黃的燈光模模糊糊,在婦人背後暈開來,好像每天夜裡娘給他搖扇,說話,哄他入睡。少年在船上硬抗一個多月的戒心,終於慢慢小了下來,到底是只有那麼點大,再強裝也抗不住身體的疲憊。
多少個夜,他都數不清了。
在他的記憶中,似乎變得很漫長很漫長。
朦朧中,他好像聽到娘在給她唱歌謠,婉轉悠長,那些血光和嘶厲彷彿是一場噩夢。
葉氏輕輕放下青帳,看著已經入睡的少年蜷縮著身子,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細微的一聲夢囈響起,她不禁回頭看去。
這麼小一個孩子,到底,最需要的還是親娘在身邊。
葉氏走至朝秋和亭玉的小塌房外,透過半合的窗戶,看到朝秋把被子踢到一旁,亭玉睡得規規矩矩的。她有多幸福,兒女雙全,丈夫平安歸來。
回至主臥,時瑞已經在床中間睡得天昏地暗,小肚兜堪堪遮住一塊,微張著嘴,一臉的美夢。
楚明泉移動了一下酸脹的腿,之前請郎中重新上好了藥,時間拖了太久,肌理差一點壞死進去,幸虧他底子好,忌口不沾,否則這麼重的傷,肯定要廢掉他一條腿。
葉氏在燈下縫衣,楚明泉輕聲問道:「孩子睡了?」
葉氏點點頭,「剛睡下,不太安穩,想必是想極了爹娘。孩子他爹,這孩子,究竟是什麼身份。雖不說話但看著讀過書明識理,莫不會是富貴人家子弟吧。」
楚明泉雙手枕在腦後,回憶道:「這說來話長,我也不清楚。那天夜裡,船隊順著洋流偏了一些航道,魚不浮頭,天晴月好,我仔細看了看洋流走向,應該是沖帶過來的暖流,跟大副商議了一番,就開始在黎明後下網。也許是天色晦暗海水湍急,直到下網前都沒有發現有任何浮物,當收網時,已經覺得不對,那趴在浮木上的小公子被勾進去。當時真的太危險了,我立馬跟大副要求撤網,海上討生活的人,尤其忌諱這等事情。大副倒是同意如此辦,只是……」
楚明泉揉了揉眉心,接著道:「這次許家船隊,除了許大管家,還帶了許家大房的許大少爺。這許家大少爺不說也罷,執拗起來的事情誰也說不通。第一次上大船下海,估計是討個好綵頭罷,看著那麼好的一網定想滿載。可是,人命關天啊。」
葉氏握著衣針的手頓住,嘴裡仍沒有插話。
楚明泉繼續輕聲說道:「沒辦法,這許家船隊是他許家的,可是海上有海上的規矩,我性子急,當時就吼了幾聲,嗨,哪知道那許大少爺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來不得硬的,這麼一下就僵住。要不是許大管家規勸,恐怕……哎,這許大少直接拋下狠話,這海上的溺水孩子是活是死又不知,大不了一起收網撈上來。誰要救就去救,不必再說。我無法,便叫人拿繩綁了一條腿,直接下網裡去撈。所幸,破了一道網口,沒有白費功夫,這孩子自己爭氣,竟然還有半口氣。就是這網魚損失了大半,都是些好價錢的罕貨,許大少爺想必也是惱上了我。」
楚明泉歎了口氣,葉氏的心早就拋得老高,衣針不知覺地扎進指尖裡。那些略過危險的陳述,將她一顆心揉捏得幾乎碎掉。
葉氏放下手頭的針線,給兒子蓋好薄被,放一杯茶放在楚明泉床頭矮桌上,怕他夜裡渴了難起身,吹了燈,輕輕偎依在楚明泉和兒子的身旁。
「孩子他爹,無論怎樣,只要你平安就好。那個孩子,白日裡不說一句,夢裡才偷偷喊娘,連哭都只敢在夢裡哭。哎,如果說,沒有什麼好消息,他願意呆在我們家,我們將他視作親生長子,可好?這十年來,我一直想著咱們的?哥兒,才兩歲的孩子就這麼沒了……」
楚明泉在黑暗裡安慰了一通葉氏,才堪堪讓她止了淚,「我也是這麼想的,你看上天現在把?哥兒帶回來了,咱們一家五口都齊全了。就怕孩子他娘你太操勞,相公我心疼。」
葉氏破涕為笑,胡推一把,「沒個正經。」
楚明泉嘿嘿一笑道:「為夫能娶到青蓮你,有兒有女,今生無憾。娘子莫怪。」
葉氏剛想掐一下,床榻中間的時瑞忽然嗯哧一聲,吧唧嘴囈語:「蒜茸鮮貝……還要一個……」
楚明泉和葉氏屏住呼吸,撲哧了一下,都憋不住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