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81 治心 文 / 蕭七七
墨玄有片刻的沉默,站起身理了理衣袍:「請姑娘隨我來。」
阿丑沒有猶疑便跟上去:墨玄的身份,犯不著害她,何況就算要害,當初逃出建業就害了,哪用等到今日。
出了房門,不過走幾步,就站到隔壁另一間天字號客房門口。
墨玄伸手輕敲房門,兩聲之後,一個丫鬟開了門。見來者是墨玄,什麼也沒說,只是行禮將房門打開並退後。
阿丑跟隨墨玄的腳步,走進屋子,唯見輕紗羅幔,鼻尖是淡香裊裊。淺色窗幔之中,躺著一年輕女子,雙目緊合,五官秀美,面色青黃略帶黑氣,肌膚消瘦。
「這姑娘,病了有多久?」阿丑意會到墨玄想請她治病,直奔主題。
墨玄輕歎一口氣:「今冬開始,飲食如常,卻漸漸消瘦下去。請來的大夫,說是虛寒,吃了許多藥,也不見效——」
阿丑伸手打斷墨玄的話:「我診脈便知。」說著走到床邊坐下。
丫鬟拿出薄被中女子的玉腕,輕輕放好,讓阿丑診脈。
脈似虛細,而沉分略形弦滑。
「你家姑娘,汛期可准?」收回診脈的手,阿丑抬頭詢問丫鬟。
「准,」丫鬟點頭,「但是顏色紫淡,看著不太正常。」
「還有其他不適嗎?」阿丑追問。
丫鬟回應:「小腿後面總是發熱,別的倒沒有了。」
「行,我知道了,」阿丑言罷轉向墨玄,「墨公子,可以開方子了。」
墨玄將她帶回原本的客房,筆墨都是現成的。
阿丑一邊書寫一邊說:「這姑娘不是虛寒,是陰虛熱病。飲食如常則氣分無病;肌膚消瘦,血為熱傷則血不充肌華色;汛事如期,氣能生血可知;氣亦失常,氣不充血則色淡。血中伏熱,紫則鬱熱之象;小腿後面為足陽明部位,是胃熱;面隱黑氣,熱郁甚則不能以自達;切脈以沉分為主,熱邪阻滯氣機,脈情反不能宣達於浮分。」
墨玄靜靜聽著,深邃的雙眸看不出情緒,也不知是否聽明白。不過阿丑知道,古代凡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都會讀一點醫理。知道一些藥材。這是有文化的象徵。
寫完方子。阿丑遞給墨玄,墨玄接過,只見藥方如下:
生石膏先煎八錢.西洋參三錢.酒炒知母二錢.黑梔皮三錢.赤苓皮三錢.南花粉三錢.花麥冬四錢.細木通一錢.
「此病由來已久,也不是一帖藥能治好的。好在飲食如常,先按這方子服用,」阿丑囑咐完,便擔心起後續治療的問題,「就不知這位姑娘何時離開譙郡?」
「不妨事,我雖待不了多長時日,但她可以長住。阿丑姑娘儘管診治便可。」墨玄示意她放心。
阿丑頷首:「也不需要長住,我每逢集日便來為她診脈,這方子服用一段時間需要調整。此後只需一直用藥,月餘便可痊癒。」
「如此甚好,」墨玄由衷感謝,「墨某替表妹先謝過阿丑姑娘了。」
表妹?她方才只顧著看病,也沒想過那姑娘的身份。年紀上看不過十四五歲,既是血親,也難怪墨玄遠道而來為她求醫。
「墨公子客氣。」阿丑淡笑回應。
「診金我已封好,阿丑姑娘不要推辭。」墨玄親自遞上一封。
阿丑擺手拒絕:「公子之前幫了我這麼多,我還不曾有機會答謝,今日不過舉手之勞,何須讓公子破費?而且,阿丑不才,和薛家訂立過協議,不能在譙郡收診金。」
墨玄神色依舊平淡,嘴角卻微動,語氣訝然:「不能在譙郡收診金?」
「是,不過我也不虧,為這個條件,薛家要支付賠償金。因此,墨公子就不必客氣了。」阿丑心知尋常拒絕墨玄定會不答應,如今也算是拿這個當做擋箭牌,謝絕墨玄的診金吧。
墨玄沉默片刻,還是把診金放在一旁,不作理會了:「既如此,我也不為難阿丑姑娘。只是說到薛家,方才又說到永和堂,我有些話,想要提醒姑娘。」
阿醜面紗下清澈的雙眸微微低垂:有話提醒她?這是什麼意思?「墨公子但說無妨,阿丑洗耳恭聽。」
墨玄坐在圓桌邊,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才放下:「阿丑姑娘為人良善耿直,才智過人,怕是以後志向,不只是做一個藥農這麼簡單吧?」
「人的本心,和日後走的路,很多時候真是千差萬別,」阿丑有些感慨,「初到譙郡之時,我不過想討個生活,只是後面的事情,再非我所能控制。」
「這個世間,對大多數人而言,都不是他們所能控制。說句不太恰當的話,即便最高那個位子上的人,也有許多身不由己的時候。」墨玄闔上雙眸,語氣依舊平淡,只是嘴角似乎有些難以抑制的輕顫。
阿丑雙眸流露一絲悵然:「那麼,我再接一句不恰當的話,有時候,站得越高,身不由己的時候,失去會越多。」
「這便是姑娘一直蟄伏的原因嗎?」墨玄倏地睜開烏黑深邃的星眸,在一剎那間,平淡中浮現半分銳利,卻在接觸到明亮的日光之時,都黯淡平靜下去。
阿丑並未回答,因為她自己也在糾結。這些日子以來,她遇事無數,除了被動緩解問題,她何曾有過別的選擇?她清楚地知道,若是想要自在一些,只能讓自己崛起,崛起到沒有人敢恣意挑釁的境地。只是到了那一重境地,一旦有人找麻煩,那會是多大的麻煩?
墨玄沒有等待她的回答:「墨某人不才,只想談談自己的見解。依我所見,阿丑姑娘並非怕事,只是害怕失去最本真的生活。然而,這般蟄伏下去,就能保證不會失去?如果沒有辦法保全自己保全自己身邊的人,最終還是會失去一切。更何況,姑娘是否想過,讓更多的人保全最本真的生活?」
有些怔愣地抬頭,阿丑被他的話打動:是呀,這樣就能不失去嗎?百濟藥鋪還是沒了,佟寧智的誤會……而最後一句話,讓更多的人保全最本真的生活……
「每個人都一樣,若不曾盡力做到最好,失卻自己的追求,隱於市,負的不僅是天下人,更是自己。站出來承擔一切,是為自己,也是為他人鑄造一座屏障。先賢旦公《啟明》中有言如是:『治者不任智者,乃天下第一過。智治天下,方得大安。可若智者不襄治者,天下之憾,百姓之苦也。』」
墨玄的語聲雖然平淡,卻敲擊著她的心弦。治者不任智者,乃天下第一過。智治天下,方得大安。治理國家的人不任用有才幹的人,是天下第一過錯。用才智治理天下,才能得到太平盛世。可若智者不襄治者,天下之憾,百姓之苦也。但是如果有才能的人不襄助治理國家的人,那就是天下的遺憾,百姓的困苦了。
這句話用在她身上,立意的確過分大了。然道理卻是不錯的,隱於市,負的不僅是天下人,也是自己。
再世為人,她也只有這一輩子的機會。這一輩子,如果不實現自己的價值,重活一世又有什麼意義?錢,她如今已經不缺,就算游手好閒,這輩子也能過小康生活。可是,她的志向僅止於此嗎?進軍醫藥業,為的又是什麼?她清楚,不是為了錢而已。
「有些事,還是要自己決定,我不過說說自己的想法。別人如何相幫,都不如自己爭取。」墨玄的語調再次回復平淡無波,波瀾不驚,就如同從未開口說過這樣一番話。
別人如何相幫,都不如自己爭取。
自己爭取,而不是坐以待斃。也許,她真的是時候出手了。
數月來,她早已看得萬分清楚。看似尋常的一舉一動,背後都有微妙的支撐或是緣由。從一開始,她就不可能置身事外,早已經深陷其中的她,也該利用手中的牌,好好打一場!
「墨公子,可知永和堂?」既決定出手,就必須利用手中所有線索人脈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永和堂,何家的生意做得不小,卻和貴妃娘娘有些淵源。」
困擾她數月的永和堂身後勢力的答案,今日總算在墨玄這得到了。貴妃,四王爺,徐泰,永和堂,何家。如此說來,四王爺的勢力果真不小。而且,怕是因為譙郡大旱一事失利,才想借永和堂把手伸過來。從時間上看,這個解釋倒是恰好。
墨玄補充道:「鐵鹽自不必說,從來都是朝廷把控。至於我所經營食宿一流,算是最不需要和官府打交道的。醫藥不分家,只因太醫院的存在,向來少不了達官貴人為靠。薛家在譙郡雖是大族,但也是新晉貴族,根基不穩,便也只能以醫行事,」墨玄解釋罷,又添一句,「阿丑姑娘需要想清楚,這條路,並不好走。」
阿丑不禁笑了:「墨公子,你起初勸我自己爭取,而今又讓我三思後行,倒讓我有些不明白。」
註:
出自《王孟英醫案繹注》,清?王士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