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藥與錢 文 / 小兔崽子
三月,落紅如雨答春風。
秋靜苑裡的幾株桃杏已然荼蘼,微風掠枝而過,吹落殘紅陣陣。
紅雨下,小案上,筆墨紙硯一色清朗,唯有那寫字的人卻是睡得雲深不知處了。
光光臥在案邊懶洋洋的打盹,尖尖的耳朵微微一動,似聽到有人走來。它慵懶得瞇眼瞧了瞧,立刻如入了沸水的蝦子般躥了起來,幾下蹦到夢中人旁邊,甩起一根溜光水滑的大尾巴就往她的臉上一氣狂掃。
見她仍是不醒,只得又伸出兩枚圓滾滾的肉爪在那張俏臉上一頓亂按。
「哎喲!」那人終於痛呼一聲轉醒過來,憤憤瞪它。光光很是無辜得搖了搖尾巴,那人擺頭一望,赫然看見落花紛飛中一張極清朗的臉正朝她微微而笑。
「先,先生……」她羞愧得囁嚅。
楚辭道:「睡得這樣好,想是功課完成了,我看看。」
見他要來抽那張被趴得皺巴巴的紙,林不及很是為難。光光卻反應極快,噌得一下躥了上去,壓在那張紙亮出五根寒光光的尖爪就想往下劃。
「咳。」楚辭輕嗽了一聲,它立刻彈開,換了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樣望向林不及。那意思好像在說,我也只能幫你到這了。
林不及尷尬得朝它擠眉弄眼,喚它到懷裡來,瀅白的小臉上紅霞如飛。
楚辭捧起那張字看了看,詫異得問:「木乃是什麼?」
「是不及。」林不及面紅耳赤。
又看了一眼,楚辭輕笑出聲。聽他笑了,光光將爪子往眼睛上一搭,顯出一副很無奈很丟人的模樣歪倒在林不及懷裡,恨得林不及連拍了幾下它肥滾滾的屁股。
楚辭含笑不語,廣袖一展在她身旁坐下,又重新鋪了宣紙,持筆舔墨遞於她。
以為是叫她重寫,林不及接過筆正要埋頭。卻不想一隻掌毫無預料得覆了過來,輕輕一攏,她的手便被穩穩握住了。
「嗯?」她不解得回頭,他的目光卻安靜落於紙上,道:「看筆。」
「喔。」她乖巧得垂頭,卻在那只筆略一落下時瞪大了眼睛。
只見那筆下原該是黑色的墨跡,變成了一抹水藍,隨著筆勢承接起伏,婉轉曲折。
待兩字書就,竟如一小潭藍汪汪的活水,無風起瀾,甚是玄妙。
「先生,這是怎麼弄的呀?」她捧起那字迎著日頭看了又看,愛不釋手。
楚辭垂目看向半坐於懷中驚喜不定的林不及,笑意更濃。
他說:「若是明日你能將名字一字不錯的寫出來,我就將這個教予你,如何?」
還沒等她答應,忽聽有人高喊:「林不及!」
回頭一望,卻是沈拂浪樂呵呵得跑了過來。在他身後,柳眉站在苑門邊一篷花蔭下望向這邊怔怔出神。
林不及忙起身請安,笑問:「小少爺和表小姐怎麼來了?」
時值午後,已是過了上學的時辰,倒難得見他們來。
拂浪乖乖得給楚辭請了安,又笑著喚柳眉。
柳眉這才笑著走了過來,道:「今日是黃老先生辭館歸家的日子,我和拂兒要去送送他,你也來吧。」
說話間,她的眼神若有似無得往案上瞄了瞄,卻見那紙上墨色濃重。
「哎。」想起那位古板卻又不失溫暖的老先生,林不及忙笑應了。
三人別了楚辭,出了秋靜苑,往沈家大門去了。
一路上,春光旖旎,花影斑駁,拂浪追著彩蝶嬉鬧,蹦蹦跳跳。
林不及隨在柳眉身後,聽她問:「你的傷都好了嗎?」
「都好得差不多了,那些日子多謝表小姐。」
柳眉擺擺手,「我聽姨母說過,你爹爹也算與沈家有恩,故而這些年她也格外看重你些。我雖是後來的,卻也沒拿你當尋常丫鬟看,你明白嗎?」
想起小時種種,林不及微笑點頭,「謝表小姐。」
「如今楚先生做了新西席,你跟著他服侍,可還習慣嗎?」
林不及點點頭,柳眉又道:「說起來,你真的是極有孝心。就因為傳聞裡說旋龜的龜板佩在身上可以治耳聾,你竟連死活都不顧了。好在楚先生妙手救了你,那龜板也確實是有效驗,倒是老天憐憫你的一片孝心呢。」
林不及低頭笑了笑,又聽她歎道:「只可惜,姨父姨母沒有林老爹這樣的好福氣。如今二哥哥的脾氣是越來越古怪了,前段時間竟連宮裡傳旨的公公也衝撞了。若不是大哥哥招了附馬,只怕又是一場風波。姨父氣得關了他半月禁足,如今解了,他自己倒不肯出來。每日只在春意小築裡練拳習武,嚇得丫鬟小廝們更不敢近前了。」
她絮絮得說著,聲音輕渺,帶著些傷感。林不及眼望腳尖,默默聽著。拂浪卻不知什麼時候跑了回來,嘟起小嘴道:「二哥現在脾氣大的可嚇人了!剛剛我們去叫他一道來,也不知他怎麼就生氣了,一拳打在這麼大的一塊石頭上!」說著,他大大得比劃了一下,「手上流了好多血!嚇死我了!」
說著,他吐吐舌頭,一臉的心有餘悸。
柳眉掏出絹子擦擦拂浪的汗珠,嘴裡道:「一會你陪我去瞧瞧他吧。」
拂浪連連搖頭,林不及卻知道這是在問自己。
算起來自那日後,她已許久沒有見過沈遠浪了。
每日裡養病吃藥,後來又被夫人派在了秋靜苑侍候,便越發不往少爺小姐們住的後園去了。
只是偶爾想起那日光景,她總有些惴惴不安。
可細細想去,又覺得這份不安著實有點沒有道理。
左右少爺是生了她的氣,想來也是不願再看見她了。
可她只是不明白,何至於氣成那樣?
每每想起那雙水霧迷濛的眼睛,她總是迷茫不解。
想過種種,卻想不明白,便也就不再去想了。
如此兩相平安,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
故而,她輕聲道:「楚先生讓我早些回去練字……」
她沒有說完,柳眉卻已然明瞭,微微笑著牽過她的手又如兒時般的說說笑笑。
及至到了大宅門前,一輛油青馬車已經收拾停當。
見著往日的學生前來相送,黃老先生很是激動。
最是抱著拂浪不撒手,叮囑他要學好,不要再調皮揪先生鬍子了,新來的楚先生是沒有鬍子的。
拂浪也很有些不捨,從身後取出一個精緻長盒遞過去。
老先生接在手裡一瞧,卻是一管極好的紫豪。
拂浪問:「先生,這是我和二哥還有表姐送給您的,您喜歡嗎?」
老先生老淚縱橫,連連點頭,「喜歡,喜歡!好孩子!」
拂道又道:「我在這裡面加了一點東西,留給先生做紀念。先生,你以後還來我家,別忘了我。」
說完,他撲在先生懷裡嗚嗚咽咽。老先生問:「加的什麼東西?」
拂浪仰起腦袋道:「您的鬍子。」
老先生一把摟住他,哭得更慘了。
又傷感了一會,老先生終是哆哆嗦嗦得上了車。在三個往日眼裡不怎麼成材的學生眺望中,一路溜溜噠噠得遠去了。
晚間時分,林不及坐在連枝燈下寫名字。
寫著寫著,心思有點渙散。她擱下筆,問:「先生,若是手傷了用什麼藥好呀?」
楚辭本是專心伏案而書,聽她問了長眉微蹙,問:「你手傷了?」
說著舉步走來,林不及忙搖頭,「不是,不是我,我就是隨便問問。」
仔細翻看了一遍她的手,楚辭方道:「若是尋常的傷,用些袪淤活絡散就好了。」
林不及在心中將那個名字念了幾遍,方朝他笑道:「謝謝先生。」
說完,又低頭專心練字了。
可楚辭卻坐在她的身邊沒有起身,看著那張燭下腮如新荔的小臉,他忽然有些心神不定起來。
他似乎隱約從她剛剛的那一笑中察覺到了什麼。
而那一笑代表的意義可能是連林不及自己都沒意識到的。
這樣的認知,讓他有些惶然,也有些不安起來。
翌日清晨,天光剛亮,林不及便敲開了門房的門。
趙老頭披著外衣睡眼惺忪得探出頭來,一瞧是她便笑道:「是林丫頭呀,這一大清早的是要去哪呀?」
「趕著去買些東西,給您添麻煩了趙爺爺!」
「不麻煩不麻煩,我也就該起了。快去吧,早去早回,別叫你爹懸心!」
「哎!」
林不及輕盈盈得跳出高高的門檻,早晨的空氣最是清新怡人,深深吸上一口,神清氣爽。
她朝趙老頭擺擺手,便蹦蹦跳跳得消失在了一片晨光之中。
只是,她雖自幼在桃溪鎮長大,卻很少上街。
一路上尋人問路,好容易找到一家藥鋪時,已是日上三桿了。
剛剛開門的店內只有三三兩兩的幾個人,或是抓藥,或是配方,生意倒是不好也不壞。
她跳進門來,笑向夥計道:「小哥,麻煩您給我配幾副袪淤活絡散。」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脆悠揚,好似山澗小溪,又如黃鸝聲起,引來一室側目。
以為是自己聲音太大擾了旁人,她有些改赧然。夥計卻笑瞇瞇得問:「姑娘要配幾副?」
想了想拂浪的描述,她豎起三根如蔥白似的纖指,小小聲得道:「三副。」
撲哧一聲,有人笑出了聲。
林不及忙扭頭去瞧,只見店內窗下坐著一個紫衫公子正掩扇而笑。只是目光卻落於窗外,好似並不是在笑她。
她狐疑得扭過臉,又衝夥計說了一遍。夥計笑道:「好咧,只是這藥配起來有些費功夫。姑娘不如去那邊坐坐喝點茶,等我配好了再叫您?」
見他很是慇勤,林不及靦腆得應了,環視店內,卻只有那位紫衫公子處有座。
可也說不上為什麼,她總有些不太願意過去,於是仍是趴在櫃檯邊靜靜等著。
過了好一會,夥計終於將包好的藥遞給她,囑咐道:「姑娘,這是您的藥。方子給您放在第一包裡了,要是有什麼問題您直管來找我。」
「哎,謝謝小哥。」林不及忙答應了,又問:「小哥,多少錢?」
「三十兩。」
「啊?多少?」林不及正要摸向錢袋的手立刻頓住了,驚愕得問。
夥計也衝她豎起三根指頭,一字一字得道:「三、十、兩。」
轟得一下,林不及由驚轉臊,滿面滾燙。
她怎麼也沒想到三副藥錢竟然比她一年的例銀還高出許多。
難怪陳家嬸嬸時常抱怨,這年頭生病,吃藥就跟喝血似的,窮人哪裡看得起喲。
滿室的目光一下子全聚了在她的身上,林不及臉上變顏變色,恨不得奪門而去。
「姑娘……姑娘?」
「小哥,我……」
正是窘迫得手足無措之際,忽聽有人朗聲道:「這位姑娘的藥錢,我來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