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第三十三章 有風無雨 文 / 桃金娘
官學只管授業,並不料理學生的日常生活,一些家不住城裡,村子若又離得遠的,或是由親戚可收留,或是在城裡找戶人家寄宿,官學附近很多宅院專門收容這樣學子。
私塾還會管頓午飯,官學可連這也沒有,二妞幾人輪流著給大郎送飯。
大郎入學後,初期很不適應,跟不上先生授課的進度,還受到其他的學生排擠。
他與家裡人從未說起這些,總是闊步挺胸的出門,再笑意盈盈的歸來,提到學裡的事,什麼都說好。
他不提別人哪會不知,鄭家送出的第一個讀書人,全家人的眼睛都在他身上盯著。
任何事入門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大郎起點低,一下子躍上平台,不摔下來就是算不錯,怎能奢望著一開始就能風生水起,其他人裝聾作啞只當不知罷了。
「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可謂是大郎的真實寫照,先生說的有聽不懂的地方,他就默記在心裡,私下裡再細細的品、慢慢的磨。
本來二妞幾個說好,要留給大郎足夠的時間去適應,免得他白日辛辛苦苦在學裡苦讀,晚上還得回家當回小先生,可大郎堅持要按原來商定好的執行,每日雷打不動,回家後給二郎幾個複述一遍課堂上學過的東西,如此一來,卻有意外的收穫,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反倒東西捋順後吃透下去。
大郎在學裡的情況漸漸好轉,勤能補拙,先生對他的刻苦努力很是滿意,大郎做人實誠,自謙自律,從不與人爭強斗恨,其他學生也多是尋常百姓家的孩子,大家年紀差不多,日子一長,哪還會再生出排外的情緒,自然而然的就把大郎歸入一夥,每遇大郎虛心請教,都樂得也當回授業先生。
讀讀書,做做活,時間輾轉流過。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茂山縣的春秋兩季極為短暫,清明前夕,不過兩三日功夫,老樹新枝已是蔥蔥鬱郁一大片,各種各樣的野花野草賽著從泥土裡鑽出來,鄭家的小院裡春意黯然。
無論窗外日出還是雨落,姜氏日復一日的繡著那幅雙面牡丹圖,未曾一天停過,這幾日卻是時有失常。
鄭家雖已在城裡定居,二妞的祖父母下世後,依舊是送回鄭家溝安葬,每年的這個時候,鄭家的人都要回鄉,跟著族人一道祭祖掃墓。
清明這一天,女人是不被允許到墳前祭奠先祖的,二妞對此很是不滿,但入鄉隨俗,亦是無可奈何。
每一年,大郎會領著弟弟,趕在前一天回到村裡,在村裡住上一宿,次日再回城。
東城門口處,聚集著往返各個村落的牛車馬車,其中一個是鄭家溝的,大郎他們就搭載這輛牛車,每年一個來回,常常會遇上幾個沒什麼交情但同在茂山縣城裡住著鄭氏後人,
今年依舊如此,只是多添了四郎,官學在清明前後要停學三日,方便學子們奠念先輩。
大郎掃墓歸來後,與姜氏說,族裡的人通過三叔公跟他提起,今年要給父親立個衣冠塚。
三叔公是他們這一支現在的當家人,每次回鄉,都是住在他的家裡。
鄭大虎的死訊傳回,已有三年,按茂山縣的習俗,如果有親人在外身亡,屍身不能運回故鄉安葬,可以將他使過的一些物件在已逝長者的墳前燃燒,算是給陰間送個信,讓地下的尊長去異鄉把逝者的魂魄領回家來,三年後,就可以逝者生辰的這天,給他修墓立碑,方便後人祭拜。
姜氏在二妞死而復生後沒幾日,就領著大郎回到鄭家溝,在二妞祖父母墳前燒了件鄭大虎穿過的衣物。
去年年初開始,西北捷報頻傳,等到五月,官府貼出公告,宣佈這場戰歷時六年的戰時以勝利告終,活下來的人開始一批接一批的回歸故里。
官府陸陸續續貼出茂山縣籍陣亡將士的名單,每日都有人滯足衙門前打探,每公佈一個名字,死者的親人就能進入衙門領出一筆撫恤金來,一時間可沒少傳出,某家哪戶為了這點抵命銀子鬧得家宅不寧甚至搏公堂的事
大郎幾個也是時時留意,到了七月,官府公告,所有死者的名字具已公佈,他們至始至終也沒能尋得鄭大虎的名字。
沒有是不是就代表著人還活著,一家人欣喜萬分,相擁而泣,以為當時是馬憨子說了瞎話,等想起要去找他問個明白,才知道馬家早已搬離原來的住處,無跡可尋。
鄭家人殷殷期待著,等過了八月,亦不見鄭大虎的身影。
茂山縣還有好些人家亦是如此,生不見人,死無聞訊,有人把事鬧到了官府,府衙開始是拒不理會,後來見鬧的動靜愈發大了,就將帶頭的人打了個半死,又在大牢裡關了半月才放出來,腿卻是打殘了,也沒給個說法。
自古民與官鬥,好比雞蛋碰石頭,心裡再是忿忿不平,也只得打落牙齒往肚裡吞。
後來又聽一些當兵歸來的人提起,好些戰死的根本就沒在名單上,鄭家人雀起的心重新死寂下去。
每年清明,姜氏總要情緒低落幾日,今年大郎傳回的三叔公的話後。
她沉默好久,最後只說了一句話,「你們爹沒死,再等等吧。」
失魂落魄的過了三五日,過後依然是神情自若、如往常般過日子。
到了四月下旬,村裡又傳來音信,說是要開始著手安排具體事宜,讓鄭家使個人回鄉去。
姜氏夜裡開始不停的夢魘,白日就無止無休的的做活,線起針落比往日裡明快許多,無論二妞怎麼勸阻,怎麼死打爛纏,不到吃飯睡覺的時辰絕不停手,才不過十日,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豐潤,快速的消陷下去,雙頰凹陷,面無血色,眼角額際生出好些細紋,一下子老了十來歲。
鄭大虎是五月十六的生辰,隨著時日的臨近,姜氏的身姿愈發搖搖欲墜,手背上青筋林立,眼仁裡血絲斑斑,已是完完全全的脫了形。
二妞再也按捺不住,只想要姜氏接受現實。
「娘!娘?」二妞喚來幾聲,見她還是毫不理會,正欲伸手去推,不料姜氏驟然起身,扭過頭一把握住二妞的手腕,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她一大跳。
姜氏雙眼裡幻光異彩,明明是直愣愣盯著眼前的二妞,卻又像是在夢境裡遙望著另一個人,干唇輕啟,「二妞,你爹沒死,他在回家的路上呢,咱不能給他立塚,他活著呢,不能立塚。」
姜氏的聲音猶如遠方飄來的幻聽,二妞抽出自己的手,狠狠的環抱住姜氏,失聲痛哭,。
「這孩子,哭啥呢,你爹沒死是好事,別哭了,娘能感覺到,你爹他離家很近了,就快到家了」,姜氏拍著二妞的背脊,也不知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懷裡的二妞聽的。
大妞放下手中已是半響沒動過一針的繡活,把臉埋進自己的掌心,淚水順著指縫滲了出來。
二妞本來是要勸解母親,看她這般摸樣,卻是什麼也說不出口。
就這樣吧,沒有衣冠塚又能如何,非得要逼她接受事實嗎,如果陣亡名單上有個名字倒也罷了,偏生就是給了人一線希望,最後連個合理的解釋都沒有,又要被硬生生的掐滅,她心裡過不去那一道坎,一家人就陪著她再夢下去好了。
「娘,您說得對,爹爹還沒死,咱不給他立什麼亂七八糟的衣塚,咱等他回來,娘,咱等爹回來。」
大妞懵然的抬頭望向母親懷裡的妹妹,想說什麼,卻見母親嘴角揚起揪人心肺的淡淡笑意,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
等了大郎回家來,二妞把姜氏哄了去做晚飯,兄妹幾人關在西屋裡。
「大哥,我今天是這麼對娘說的,是不是錯了,你要是覺得不妥,我再去跟娘說。」二妞心裡很忐忑,是讓逝者入土為安,還是讓生者帶著希冀活著,她做不好這道選這題。
「大哥,我是不是錯了,我這麼一說,娘會不會更加就……」,二妞如喃喃自語,說著,說著,她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這樣的恍然若失。
聽了二妞的一番講述,大郎黝黑的瞳仁已然泛出血色,他這段時間在學裡亦是一直記掛著家中的母親。
看了看忐忐不安的二妞,眼眶紅腫的大姐,低首垂目的二郎,淚光閃爍的三郎,懵懵懂懂的四郎,大郎思索片刻,少年青澀的面孔猛然散發出成人般的剛毅。
「二妞,你沒錯,大哥沒什麼覺得不妥」,先出口安撫妹妹,大郎又頓了頓,剎那間,所有的眼睛都聚焦在他身上,大郎一一對視過去。
「就按二妞說的,咱爹沒死,讓娘等吧,一日不歸等一日,一年不歸等一年,十年不歸等十年,從今天起,誰也不許再提衣冠塚的事,讓爹跟娘一道活著好了,要是娘百年了,咱再送她跟爹一起送回鄭家溝。」
三叔公又托來口信,大郎背著母親請了一天的假,隻身回了鄭家溝,不知他如何說服的族人,這件事就這般有風無雨的劃過,鄭家逐漸恢復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