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72.昆山雪凰 文 / 葬鸝顏
按照百里九歌原先的計劃,送完畫討完錢後先去一趟宮苑見元皇后,可是出了這事,再加之殷浩宸的囑咐,她只好更改了今日的計劃,準備改日再去面見元皇后。
這一路快步的走過這條下等花街,她於人中穿行,對過往行人投來的各色目光視若不見。
走得遠了,也漸漸的,開始思考方纔的種種。
殷如意在被踹飛後看向她的那目光,那般的狠毒、仇恨……百里九歌心裡清楚,殷如意是斷斷不會讓她好過了,還不知道接下來會出什麼損招對付她。
反倒是殷浩宸……這次委實欠了他一個大人情,想來他夾在她與殷如意之間,肯定也不好過吧。
但是,不論如何,她不認為自己今天的作為有哪裡錯了。她救了十幾個無辜女子,這絕不是錯事。至於踹了殷如意四次,也是因為她辱罵墨漓在先……自己是絕不會允許有人中傷墨漓的!
這樣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間便看到了輕紗招揚的芳菲館,遠遠的那牌匾著書著的大字甚是起眼,牌匾上側兩角拴著兩串風鈴,風一吹,便晃出宛如女兒家吳儂軟語的清靈聲響。
此刻尚還是白日,芳菲館並未開始營業,百里九歌叫了門,有龜奴過來將門打開,請她進去。
她步入了樓中,在空蕩的大廳中行過,仰臉就看見**站在二層樓梯的末端,捏著蘭花指笑吟吟道:「回來啦?房裡說去!」
百里九歌笑而不語,**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可大廳裡那些忙著打理佈置的龜奴小廝們卻不知道,所以自然是要進屋談了。
不過百里九歌此來芳菲館也沒什麼別的事情,就是送錢而已。到了房中,她直接遞出兩張銀票。殷如意的是五百兩,殷浩宸的是八百兩。**在接過這兩張銀票的時候,兩隻眼睛已經閃得要蹦出來了,那嘴角更是快要扯到耳根子處。
百里九歌無奈的哂道:「見過見錢眼開的,卻沒見過你這般視財如命的,不過是兩張薄紙,瞧你瞅的口水都要淌出來了。」
**哼了一聲,拿了錢便揣到衣兜裡,笑著應了句:「趕明兒了我就叫人去錢莊兌換成銀子,咱倆對半分。」
「對半分?開始好像不是這麼說的吧。」百里九歌笑著嗤道:「我記得之前你可是說得清清楚楚,老規矩,我六你四。怎麼,想耍賴啊?小心我動武拆了你的芳菲館。」
「哎哎哎,我說你怎麼——」**花著一張臉念叨,用蘭花指在百里九歌的肩膀上戳了下,驀地笑道:「得了得了,我開個玩笑嘛,你六我四就你六我四,我還是有道德的,不騙你那點錢。」
「哼,巧舌如簧,你還是學學顧憐吧。」
話剛說完,心裡兀的發顫起來。百里九歌猛然間意識到,這幾日自己因為來去匆匆,都沒有和顧憐打招呼,更奇怪的是顧憐若是知道她回來了,按理說也會主動來看她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似是看出百里九歌的心思了,**說道:「顧憐這幾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練舞心不在焉,出場也不及從前積極,都得我催著才肯去。更不對頭的是,從前幾乎每天她就會去你房中打掃,可這幾天卻是不去了。我一問起這事,她還含糊其辭,像是不太高興似的。」
百里九歌聽著很掛心,顧憐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呢?
「要不我這就去看看她吧。」當面問清楚就是了,也省得自己在這裡胡亂臆測。
起步正要出房去顧憐的房間,卻就在即將推門的那一刻,只聽窗外傳來「嗖」的一聲,一支匕首飛入,突然紮在門旁!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差一點尖叫出聲,她摀住了嘴巴,緩了好半天才駭然的呼道:「什、什麼人幹的?」
「你反應也太慢了,人早就跑了。」百里九歌無語的說了她一句,目光正定定的凝視窗外。
窗外的景象沒有一絲可疑,依舊上面是青天白日,下面是車水馬龍。看來那投了匕首進來的人武功甚高,能這樣來無影去無蹤,饒是她也捕捉不到蛛絲馬跡。
挪回目光,望向那支匕首柄上栓了信箋,百里九歌的心緩緩吊起,因為不知會是什麼樣的內容而有些緊張。
她拔下匕首,取下信箋,深吸了一口氣後,將信箋展開。
這一瞬,原本凝重的表情頓時變得又詫異、又氣惱,還並著驚喜和無奈,如此豐富多彩的表情被**看在眼裡,不由的大掉下頜,「白薔,你這是……怎麼啦?」
「沒什麼!」
百里九歌迅速閱完了信箋,將之塞進衣服裡,順便把匕首放在桌子上不理會了,衝著**笑吟:「是我的江湖朋友送信約我見面,故意搞了這麼一手嚇我來著。他急著見我,我便先去會他了,改日再探望顧憐。」邊說,邊找了筆墨紙硯,研好墨條後,持起一支小狼毫蘸了半筆墨水,在紙上寫起東西來。
**走近,問道:「你要給那位江湖朋友回信?」
「當然不是。」百里九歌邊寫邊說:「我得告訴墨漓一聲,我今晚不回世子府了,稍後還要麻煩你替我送去呢。」
**的唇角抽了抽,「你的意思是,要我親自送去?」
「是啊,別人我不放心嘛。」
**無語,原來被人放心的結果和能者多勞的結果是一樣的啊。唉,算了算了,看在和白薔相較一場的份上,她就親自跑腿一趟吧。
「還有。」百里九歌囑咐:「千萬別說漏嘴了,要是讓墨漓知道我就是白薔,他還欠我的兩件事沒準就做不成了。當時好不容易讓他答應滿足我三個要求的,如今我才使用了其中一個,敲了他一千兩金子,剩下的兩個我一定要好好合計合計。」
**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臉部肌肉,心裡是愈加的無語,陰陽怪調的損道:「現在的年輕女孩都是些什麼東西,一個個腦袋裡想的真是千奇百怪。」
「好啦別碎碎念啦。」百里九歌斜她一眼,將寫好的書信折住,遞給了她,笑道:「不管怎麼說,鴇媽媽,這回多謝你啦!」
於是,百里九歌就在**無奈而怨念的目光下,瀟灑的揮揮手,直接從窗子跳出了芳菲館,落在無人行走的小胡同裡,頗是悠閒的朝出城的方向去。
一直在窗口凝視她走遠的**,好不容易揉好了僵硬的面部表情,忍不住嘲道:「你這丫頭可真不會看人!還以為你家相公跟你一般粗神經啊。我都還沒告訴你呢,上次他來送黃金的時候我就覺得他已經懷疑你了,沒準現在人家都已經知道得徹徹底底了,你卻還在自鳴得意,你說你這人傻不傻哎……」
無語至極,關了窗戶不看了,給世子府送信去吧,唉!
***
百里九歌在離開芳菲館後,一路朝城門走去,準備出城去郊外的鍾山。
一想到方纔那封匕首信,心中便哭笑不得。
本來還以為是哪個江湖宵小識破了她的身份前來挑釁,或是從前哪個被她收拾過的江湖惡霸捲土重來找她復仇,可誰知——竟然是孤雁師兄!
百里九歌不禁嗤笑起來。
孤雁啊,都那麼大的人了,還玩這嚇唬師妹的小孩子家家,真拿他沒轍!
不過孤雁的近況倒是和她猜測得一般,他果真去了鬼醫前輩結廬的鍾山,在那裡幫著鬼醫前輩採藥,順便學點醫術打發時間。
他還在信中說,給她帶來兩個大大的驚喜。
這成功的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倒真想去見見孤雁帶來的到底是什麼。
就這樣出了朝都城,百里九歌連走帶飛、保持著不快不慢的悠閒速度,在黃昏時分來到了鍾山腳下。
她抬頭,仰望這巍峨連綿的群山沐浴在一片醉人的昏黃之中,輕輕笑出聲來。
真好看。
還是外面的風景好。
朝都太悶,人太複雜,更有太多黑白不分的東西污染視線。
不像這裡,河山萬頃、蒼穹遼闊,濃重的火燒雲被風捲著瞬息萬變,給巍峨鍾山披上層火色的嫁衣。
身旁的風似也比朝都的風純淨的多了,吹在臉上是清爽舒服的,時而帶來些空山鳥語,實在能令人無比放鬆。
美美的吸了幾口長氣,精神頭更足了。百里九歌足尖點地,緩緩飄起,一襲紅衣沐浴在夕陽下更添驚心動魄之色,就像是振翅的鳳凰披著滿身赤焰涅槃而出,映在這原野蒼山之間,風華璀璨。
用了不到一個時辰時間,剛巧天色全黑之時,在半山腰上,見到了熟悉的身影。
百里九歌輕飄飄的落地,興奮的呼道:「孤雁,我來了!」
那邊立在崖前的男子聞聲扭頭望來,那一襲赭石色描雁紋勁裝下擺鑲著的一圈大雁翎羽,隨山風捲開朵朵山花。風吹了髮絲輕揚,蜿蜒如羽,那挺拔的身影遠遠的佇立著,彷彿是一位久居於此的山神,以挺拔的身軀撐開頭頂的夜空和腳下的山嶽。
這一瞬的孤雁,是讓人移不開視線的,可下一瞬他說出的話,卻讓百里九歌幾乎要噴出來——
「黑鳳,你可來了?快過來讓我瞧瞧你有沒有憔悴,有沒有被毒打,有沒有懷了孩子還被餓得面黃肌瘦營養不良!」
百里九歌差點沒吐血的栽下山去,她閃到崖畔,逼近孤雁近身,仰臉瞪著他那俊朗又詼諧的長相,喊道:「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我又不是去給人做童養媳的,哪來什麼憔悴被毒打。還懷了孩子被餓得面黃肌瘦營養不良……孤雁你還能想像力再豐富點嗎?」
孤雁翻了個白眼,故作沮喪的模樣,「你看你又不稱我『師兄』了,左一個孤雁右一個孤雁的,我都覺得自己好失敗啊。」
「行了行了,別跟我賣乖。」百里九歌轉過身去,抱肘哼了聲。
孤雁望著她纖瘦的背影,不由的輕輕哂笑,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才正經的問起:「黑鳳,我和你說真的,你這段時間到底過得怎樣,先說好別跟我插科打諢。」
百里九歌無語:「我什麼時候跟你插科打諢過了?明明都是你喜歡拿我開涮,總說話說得天馬行空的……」她扭頭望來,笑道:「不過,孤雁,說實在的,我真的過得還好,一點沒有委屈,而且我還……」
說到這裡有點欲言又止的架勢,臉頰也攀上了兩抹紅霞。
這副模樣對孤雁而言淺顯易懂,不禁驚道:「黑鳳,你該不會是——」
「是。」她直言不諱的承認:「我喜歡上他了。」
這一刻孤雁似全身石化,然後碎成了一塊一塊,爛了一地,他挫敗的歎道:「悲劇,真是悲劇了。我鳳凰谷孤雁的師妹,花谷七宿之一的黑鳳啊,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上一個連三年都活不到的藥罐子。我說黑鳳,你在情竇初開之前就不能先規劃一下自己的未來嗎?」
「別胡說!」百里九歌有些不悅道:「分明是大商的人詆毀他,才說他活不到三年,反正我不信。而且就算他的病真的藥石罔顧,我拼上一切也要想出個辦法來幫他續命!」
孤雁露出複雜的表情,此一刻心中各種滋味翻江倒海的湧上來,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他真想一拳頭將旁邊的山壁打爛,順便罵一句「黑鳳你個沒出息的,竟然為了別人打算把自己坑進去!」
卻終究是沒把這話說出口,只得氣憤的抱怨:「哪天要是讓我瞅到他了,我可得上上下下全都好好瞧瞧,那藥罈子到底是哪點好,能將你給唬住!」
「你再胡言亂語,我可就懶得理你了。」百里九歌嗤他一句,接著將話題扯回了原始點。
「孤雁,你不是在給我的信裡說了有兩個驚喜要給我嗎?到底是什麼?」
一說到這裡,孤雁原本不好的臉色頓時雨過天晴,一片祥和歡樂。只見他面向山崖的方向,吹了個響哨,那明亮的聲音在空谷中響起一輪輪的回音。
再接著,谷中響起了明顯的飛鳥振翅之聲。
百里九歌頓時一陣欣喜,已經明白了要來的是什麼,忍不住衝向崖邊,雙手攏住嘴唇將聲音聚集起來,放聲高喊:「凰兒,是你嗎?!」
「嚶——」
高亢明亮的鳥鳴聲直衝雲霄,響徹連綿的鍾山,但見一隻通體雪白的碩大鳳凰自崖下振翅飛出,狹長的尾羽掃過崖壁上的樹木,捲起落葉紛飛。優靈動的雙翅在振動之際灑落萬千枚白色的羽毛,與落葉齊飛成一場繁華盛景,舞得天地間滿目綺麗。靈動的雙目在與百里九歌激動的眸子對望時,那鳥喙中發出的鳴叫已是溫柔下來,欣喜的宛如笙簫奏響,一遍遍的迴響在山巒之中。
「凰兒……果然是你。」
百里九歌激動的迎了過去,走了幾步方才意識到什麼,便又步步後退,為那白色的鳳凰留出落地的空間。
其實,世人皆知,花谷七宿之一的黑鳳豢養了一隻碩大的昆山雪凰,那既是她的坐騎又是她的好夥伴。而她在縱/橫江湖時因常常馭著昆山雪凰從天而降,從而被很多不知情的人當成是仙女騎著玄鳥下凡,如此傳著傳著傳多了,世人便多以為黑鳳所在之處必有昆山雪凰,兩者形影不離。
因此她在朝都的這些日子,為怕身份曝光,便讓雪凰回去鳳凰山自己歇著。卻是想不到孤雁師兄竟然將雪凰帶來見她了,她想雪凰可是想得緊。
「孤雁,謝謝,你為了我專程跑回鳳凰谷嗎?」
百里九歌迎到降落在崖畔的昆山雪凰面前,親暱的撫著它的脖子,一邊問著孤雁。
孤雁聳聳肩,回道:「當然不是我,是雁兒替我把雪凰帶來的。」
他口中的雁兒,便是他的坐騎。此刻應著他的話,一隻與雪凰一般大小的大雁亦展翅飛來,風塵僕僕的落在孤雁身旁。
師兄妹倆分別撫著各自的夥伴,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百里九歌細心的給雪凰梳理著羽毛,唇角綰著笑意,心中,卻又忽然想到了師父曾對她說過的話。
記得師父說,她與孤雁不同,孤雁能駕馭雁兒是因為他們心意相通,而她……卻是天生就有御使百鳥的能力。
這一點百里九歌也曾仔細想過的,尋常人等怎可能與鳥兒溝通呢?既然她能的話,那麼,百里越或者她那已經去世的娘親,至少有誰也有這個能力吧。
可是顯然百里越沒有御鳥之能,這麼說來,真的是她那早逝的娘傳承了她御鳥術嗎?
娘……到底是什麼人。
不禁的又想起那日在被鬼醫前輩救下後做得那場惡夢……
為什麼總有種不祥的預感,只覺得兒時那毀了她容顏的女人,並不是她娘呢?
「黑鳳,黑鳳?」
陡然間被孤雁的輕喚驚醒。
百里九歌有些懵然的望著他,見他不滿的嘀咕:「你剛才在想什麼呢,我叫了你半天了你還在發呆。」
「啊?也沒什麼,一時走神而已。」她只歎自己大概真是想多了。
前塵過往,既是已經無法求證,還想它做什麼?前路漫長,好好走下去就是了。
見百里九歌有心事,孤雁不由的蹙了蹙眉頭。他不喜歡師妹露出這種世俗人家的煩惱表情,他喜歡師妹在鳳凰谷中的樣子,嬌憨、率真、直來直往,無憂無慮、亦無慾無求。
不由的喟歎一聲……看來,就算是如師妹這般不染世俗的鳳凰花,墮入塵世得久了,終究是逃不開無形的枷鎖。縱是她習慣了逍遙灑脫,習慣了率性而為,可是……亦有很多事由不得她,無法拋之不理。
沉默不知不覺降臨在兩人之間,山崖上晚風瑟瑟,一輪暮春的新月緩緩掛起,輝光清澄淡淡,灑落銀霜般的淺澤。
昆山雪凰與大雁見兩位主人不說話了,不由的交換了目光,發出兩聲輕盈的鳴叫。
百里九歌先回了神,撫了撫雪凰的頭,示意它不用擔心,接著問起孤雁:「你不是還有第二個驚喜要給我嗎?是什麼呢?」
聞言,孤雁竟是狠狠愕了下,似有種扇自己兩巴掌的衝動。他差點蹦了起來,喊著:「哎呀!悲劇了!竟把那小姑奶奶晾了這麼久!」
小姑奶奶?
誰啊?
但見孤雁朝著身後的一方崖石笑了起來:「不好意思啊,讓你久等了,請現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