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4第三十四章 老人 文 / 采菜
我走到門邊,按響門鈴。不一會兒,周媽將門打開,我招呼了一聲便徑直入內,細問之下知道吳嘉文還沒有回來,暗想這樣最好。
「我晚飯已經吃過了,有點累,現在先回房去了!」一邊上樓,我一邊說道,「周媽,家裡有藥酒嗎?」
「小姐要藥酒做什麼?」一聽說我要藥酒,周媽問道。
「今天出去不小心摔了一跤,磕著腰了,有點痛!」我解釋道。
「那我去把藥箱提來!」還未等我發話,周媽就已經向裡間跑去。
一隻手撐著腰,另一隻手扶著欄杆,有了個支撐點,身子鬆緩下來,才察覺到後腰的確是痛得厲害,一步一頓地才回到臥室。
將衣服解開來,抽開來看,後腰上的確是淤紫一片。不一會兒,房門打開,周媽提了一個大藥箱走了進來。
我趕緊將提著的衣服放下來,她卻走過來,復又拉開我的衣服,看了看,皺著眉頭道:「怎麼弄的,成這個樣了?」
然後便不由分說地將我按到床上就開始為我抹上藥酒,雙手並用,一手為我塗抹藥酒,另一隻手輕輕為我揉搓著。可是還是太痛,我緊緊地咬著牙,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好了!」半晌,周媽將我衣服拉上,沉聲說道,然後把藥酒放在桌上,提著藥箱就要出去,「沒有大礙,擦兩天藥酒就沒事了!」
「周媽,」我叫住她,「別讓嘉文知道,行嗎?」我也不想讓吳嘉文太過擔心,況且,不是答應過張伯,不讓貓盹兒知道這件事嗎?萬一追究起來,還真說不清楚。
「你身上擦了藥酒,味道這麼重,你認為能瞞得了別人嗎?」她冷冷地回答了我一句,我一時語塞,只愣愣地看著她走出房門。
算了,知道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摔了一跤麼!
那傷不重,可對於我來說也不輕,幾日間,我便呆在家裡養傷,吳嘉文起初問起來,我只是輕描淡寫的說摔了一跤,而周媽也對吳嘉文說為我檢查看過了,並不怎麼嚴重,於是也沒有太多追問。
一連下了幾天雨,今日大早起來,風和日麗,天總算是放晴了,幾隻鳥兒早早地就在窗戶外面啼叫個不停,聽著它們清脆的聲音,我心情也不錯。
「小姐,您的早餐是要在樓上吃還是到樓下去?」周媽推開門問道,我從窗邊轉過身,問道:「老爺和少年出去了嗎?」
「老爺一大清早就先出去了,少爺剛起,還在樓下,」周媽說道,面無表情。
「那我下去吃吧!」
聽了這話,周媽轉過身,不聲不響地徑直離去。
在家中呆了這幾日,我已對周媽的脾氣有所瞭解,果然如貓盹兒所說的一樣,脾氣古怪,難以磨合,一分鐘前還可以與她說說笑笑,一轉瞬的功夫一張臉便又陰沉開來,有好幾次,她還一言不發地走開了,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北,反覆思忖著自己究竟是不是說錯了什麼才令周媽如此莫名。
周媽雖然脾氣古怪,但是對待吳家卻是盡心盡責,裡裡外外收拾得乾乾淨淨,有條不紊,家中沒有其它的僕人,事無鉅細,每一件事都親力親為,而且任勞任怨,老爺少年吩咐下來的每一件事,都不會有絲毫耽擱。
而且,我還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周媽性格古怪,為人冷漠,臉色說變就變,就算是對著老爺,也是時冷時熱,陰晴不定,但是,有一個人,卻是例外,那人便是吳嘉文,每每吳嘉文一回來,周媽總是第一時間迎出去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而且總是找著話兒對吳嘉文說,今天把他的被子曬了,明天又給他房裡添了鮮花,或是燒了吳嘉文喜歡吃的菜,就算吳嘉文一時冷言相向,她也一樣笑著,沒有一點不滿情緒地笑著。
「嘰嘰喳喳,」我扭頭看向窗外,心想,連小鳥也對我不滿了。
這幾日整日窩在樓上,每每總要周媽將飯菜端了上來,吃完後又收拾下去,心中很是內疚,推托著對自己說是因為腰仍在痛,又怕藥酒的味道影響到吳伯父和吳嘉文,實則是自己越來越懶,可理由倒是越來越充分。
揉了揉腰,不算痛,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心情也不壞,下去和吳嘉文一塊吃吧。
我換上衣服,快速地理了理頭髮,便走下樓去。
來到樓道口,一眼就瞧見了正坐在桌前喝著早茶的吳嘉文,他白皙細膩的手輕輕拈過精緻的白瓷杯耳,緩緩地送到嘴邊,在他的食指上,戴著一枚紋路清晰的青銅刻龍指環,熠熠發光,兩相呼應,舉首投足間無一不張顯著高貴的氣息。
我走過去,吳嘉文聽見聲音,抬起頭來,見是我下來,趕緊起身幫我挪開凳子,我對他莞爾一笑,一如繼往,他也對我溫柔一笑。
「今天終於下樓來啦?好多了嗎?」待我一坐正,他便握住我的手背道。
「嗯,不疼了,所以今天就下來了!」說話間臉有些發熱,其實早就不怎麼痛了。
正吃著,忽聽吳嘉文隨口抱怨道:「今天還得送我爸去趟馬頭,要不瞧你今天精神這麼好,就應該多陪陪你!」
「你們家的司機不是貓盹嗎?」提到貓盹兒,才想起的確有好些天沒見著了,便問道:「這些天怎麼沒有見著貓盹兒,那孩子跑哪裡去了?」
「家裡出了點事,放了他好些天假,算算今天該處理完了,也該回來上工了,」說話間吃了口點心,接著道,「若他再不回來就乾脆將他辭了,省得我這幾日都成了我爸的私人司機!」
看他微怒的樣子,我輕笑道:「怪不得這些天總見那車子你自個兒在開,」瞄了他一眼,接著道,「貓盹還是個孩子,你可別和他斤斤計較,」想到吳嘉文剛才提到他家出了點事,我好奇,便隨意問道,「他家出了什麼事?」
「他爹上個禮拜去逝了!」
我大驚,豁地站起身來,「死了?」
「嗯,」吳嘉文搖了搖頭,一臉歎息著說道,「上個禮拜四的晚上,聽說是出了趟門,回到家裡就癱倒在地,動彈不得,連醫院都沒來得及送,沒多久就去了!」
禮拜四的晚上!正是那天!
那天張伯回去以後就死了!
我身子裡彷彿什麼被抽掉了一般,突然間沒了力氣,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吳嘉文看我情緒一下子起伏波動,只道我是心憐老人,便過來拍了拍我的肩頭,歎了一聲,輕聲道:「人有旦夕禍福,生死病死是常有的事,你也不必太過感慨。」
我搖搖頭,輕聲說道:「我沒什麼。」只是,大腦如走馬燈一般,那日所經歷的一幕又一幕,那憨笑的臉,那手足無措的拘謹,那個昏黃燈光下孱弱的身影,那卑微的姿態……歷歷在目,不斷在腦中重現,像一顆顆亂石滾滾而來,一波又一波地敲打著我的心,僅僅是發生在一周以前的事,卻突然之間,恍如隔世。
「我兒子說還要孝順我呢!」臨走時的那一句話迴盪在我耳邊。
「日子會好起來的!」是的,日子是會好起來的,但是那一天,他卻永遠也等不到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天不遂人願,我只能在心裡重重地歎了口氣。
本來執意要去巷子裡看望下,但吳嘉文說窮人家死了人是不會辦喪事的,稍有點錢的會置辦一口棺材,沒錢的用個蓆子鋪蓋捲著找個地方埋了就算完事,現在已經是第七日了,肯定早就已經下葬了,我聽著心中淒涼,想到見了恐怕更加感傷,也就打消了那個念頭。
那天,陽光一直很燦爛,萬里晴空一直無雲,下午時,我見著貓盹兒,他不像那日裡眉開眼笑,卻比我想像的要堅強。
午飯吃過不多時,早上吳嘉文開出去的車回來了,我坐在廳中,卻遲遲不見吳嘉文進來,於是走出去瞧個究竟,卻看見貓盹兒提著一桶水正擦著車子,見我出來,抬起頭來對我笑笑,卻沒有別的話,擰過毛巾繼續擦著車子。
「貓盹兒!」我輕聲叫道,帶著內疚。
「孜然姐,」他也跟著叫了我一聲,語氣平淡,但卻禮貌。
我聽著心下難過,猜想他或多或少總會埋怨我的,畢竟,若不是我,張伯也不會磕傷了腦袋,不治身亡。
「今天天氣不錯,你能陪我去黃浦江邊看看嗎?」我問道。
他正擰著手巾的手一顫,頓了頓。
「今天挺忙的,改天再說,行嗎?」他抬頭笑笑,對我說。
「哦,那改天吧!」失落地正要轉向回去。
「孜然姐,」他叫道,我抬起頭來,兩米之外也能清楚地看到他那漆黑的眸裡閃爍著璀璨光芒,「你幫我一起把車子擦乾淨了,我就陪你去黃浦江邊!」說著咧出一個笑容。
「好啊!」我大聲說道,和他一樣,也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給,接著,」說話間,燦笑著向我扔來一塊剛洗淨的抹布。
看著滾滾流淌著奔向遠方的濤濤江水,想到那天也是此時此景,在這裡碰到了蹲在地上抽著旱煙的張伯,我心裡越來越惆悵,許是因為觸景生情,坐在我旁邊貓盹兒也一言不發,愣愣地望著前方。
「張伯拉著我回來時,不小心被一塊石頭絆倒了……」不知道是在替張伯隱瞞,還是在推卸責任。
「我知道,我爹死前都說了,」貓盹兒打斷我的話,像是什麼都已經知道。
「我應該覺察到的,如果早點發現,可能還有救……」我吞吞吐吐,開始有點語無倫次,「對不起,貓盹兒,」我囁嚅著說道。
「孜然姐,這不怪你!」話音中不帶喜怒,但語氣卻十分篤定。
我一聽,含淚帶笑,像一個含冤的犯人沉冤昭雪,終於無罪釋放,大大地鬆了口氣,但另一頭,卻又彷彿被什麼死死地掐住,扣得緊緊的,像真的做過錯事,應該要受到必要的懲罰才能得以安心,而如此輕而易舉地赦免,讓我覺得心中有愧。
不知道說能什麼,怎麼安慰他,只有陪他靜靜地坐著。
逝者已矣,就讓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隨著老人的離去,一起塵封吧,時間,時間可以沖淡一切!
「孜然姐,」貓盹突然叫道,我轉過頭,看向他,他眼睛清亮,泛著碧波,「你說過,跳到黃浦江裡的人,他們會和江水融為一體,最後和江水一起流到想去的地方,是真的嗎?」
「嗯,是真的,別人都是這麼說的!」我應聲答道,沒想到短短幾日,那日天真懵懂的貓盹兒竟會問出如此惆悵的問題來。
遠遠地望著大江彼岸的太陽,陽光正對著我們,斜斜地照過來,打在我們身上,在地上投上凝重的影子,清晰可見。
「貓盹兒,」良久,我終於下定決心,決定要去看看那位僅有一面之緣的老人,於是轉過頭,看著貓盹兒問道,「張伯葬在哪裡?我想去祭拜一下他。」
貓盹兒的身子搖了一下,只見他擰著眉,然後轉過頭,看向我,目光中沒有了光華,變得有些呆滯,彷彿在極力地克制著心中的痛楚,半晌,才將頭轉去,看向前方舉起手來,輕聲道:「就在那裡!」
順著他的手,我遙望過去,只見滔滔江水不注翻滾。
「我爹就葬在黃浦江裡的!」他含著淚,說道。
一顆心轟然炸開,我感到整個身子都在劇烈地抖動,原以為,最難堪的不過是像吳嘉文說的那樣,用一塊蓆子或者被子捲著,找一塊寸掌大小的地方作為最後的歸宿,然而,那個老人,那個淒苦的老人,最後的結局竟是屍骨全無,連唯一能證明他曾經來到過這世上的憑證也消失殆盡,蕩然無存。
「我爹六十多了,但只有我一個孩子,知道為什麼嗎?」他第一次用這樣低沉的聲音說話。
「為什麼?」我順著他的意思追問道,看著他,心中泛酸,只想耐心地聆聽他接下去的話。
「我不是爹的親生兒子……」
聽聞此言,我心裡「咯登」一下,什麼東西再一次抽搐。
他聲音平靜,接著說道:「我上面本來有個哥哥,但窮人家的孩子命不好,長到十多歲,害了瘧疾就死掉了,後來的一個大雪夜,爹拉著黃包車回家,經過屠宰場,在滿是血腥的垃圾堆上發現了凍得全身通紫的我,就把我給帶了回去,撿了一條命,」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爹怕我像哥哥一樣養不活,所以給我取了個阿貓阿狗的名字,得以寄命祈福」。
我瞧著貓盹,他只是愣愣地看著前方,並無太多表情,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而自己心中卻十分踏實。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九歲多,打傷了鄰居家的孩子,她娘跳出來就罵我是野孩子,說我是從垃圾場撿回來的,我不信,哭著喊著去問我爹,他無奈,就將事實告訴了我。那時還小,受不了這樣的事實,便離家出走,想去找自己的親生爹媽,流浪了幾天,終是自己養活不了自己,餓著肚子準備回家,不巧在巷口卻碰到一夥喝醉了的流氓,看我長得細皮嫩肉便要拔光我的衣服,我爹恰好趕到,與他們打了起來,他們人多,爹打不贏,但卻緊緊地護我在懷裡,沒有傷到一絲一毫,而爹卻口吐鮮血,流血不止,那伙流氓看我爹傷得不輕,怕出人命,一下子全跑光了。
後來來了幾個街房,才將爹抬回去。你沒見到,那天爹滿身都是血,我被嚇壞了,爬在爹身上只知道哭,後來,爹醒了,還躺在床上沒法起身,顫巍巍地將手摸進懷裡,掏出兩塊蛋糕,說道:爹就是十年前的今天把你撿回來的,今天就是你的生日,這是你一直想要的外國饅頭,以後別再離家出走了。
爹當時傷得很重,沒有力氣,說話上氣不接下氣,短短的一句話,頓了好幾回才說完。爹一說完,我就伏在他身上,大哭道:以後您就是我親爹,我再也不離家出走了!那天,我想了很多,我親爹親媽不要我,把我扔在垃圾堆裡,是爹把我救回來的,如果沒有爹,我早就死了,是爹給了我第二次生命,以後,我就只有他這麼一個爹」
他聲音篤定,轉過臉來看著我,眉宇間帶著懂事與穩重,只是眼圈有些微紅,看了看我,吸了一口氣,接著說道:「那天,我就暗暗發誓,以後一定要掙很多很多錢,讓我爹和我娘過上好日子,以後我要保護他們,讓他們再也不被人欺負!」慢慢地,他的眼圈紅得更甚,突然,「哇」地一聲撲到我懷裡,「可是,還沒等我賺到很多很多錢,還沒等我有能力保護他,他就已經不在了!爹,爹……」
貓盹兒哭喊著,叫得撕心裂肺,令我也肝腸寸斷,我緊緊地抱住他不注顫抖的身軀,撫摸著他的滿頭黑髮,半響,我含著淚,沙啞著道:「那只是一個意外,那只是一個意外,」,我重複著,不知是在安慰著自己,還是在安慰仍在我懷裡不斷啜泣著的貓盹兒。
他擦了一把眼淚,微微止住了抽搐,接著說道:「爹說,他在黃浦江邊長大,喝的就是黃浦江的水,自己就是黃浦江的一部分,他說,所以,他死後自己要和黃浦江融為一體,讓我把他葬到黃浦江裡,」說到此處,再也說不下去,一邊號啕大哭,一邊抽泣,「可我……可我……知道,他是怕花錢,他是想給我和娘多留點錢,他是怕他死後,我和娘因為他而受苦,他是怕他死後還拖累我和娘,他一輩子心裡腦裡想的都是我們,可是,我沒用,我沒用,他死了,我連一塊地都不能買給他,我連他唯一留下的屍骨都保不住,孜然姐,我真的很沒用,我真的很沒用……」
聽到這番話,我的心也像被一隻手緊緊的握住,不停地撕絞著。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那個老人,心中所記掛的還是怕家裡擔心,要快些趕回去,一心為兒子著想,怕他知道自己所受的屈辱,傷心難過,他的一生,他的一輩子,為的僅是保全這個在風雨中搖曳,隨時可能塌陷的家,這個因為有他,因為他的屈辱忍耐,委曲求全而得以保存的家。
此時,我已無力再安慰貓盹兒,只能緊緊地,緊緊地摟住他,顫動的雙唇,再也發不出任何音節,因為,我早已淚流滿面。
許久,我翻滾欲裂的心終於平靜下來,貓盹兒也終於不再抽泣,我輕輕拍了拍了,說道:「貓盹兒,張伯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你和你娘能夠生活得安穩幸福,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帶著你娘,好好的活下去,這樣,張伯才能夠安心地隨著黃浦江水,去他想去的地方,」輕輕摸著他的頭,我深吸了一口氣,輕聲撫慰道,「你可不要再讓他再操心!」
貓盹兒抬起頭來,看看我,用瘦小的手指擦了擦眼角的淚光,重重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我動容地笑笑,許久,我擁著他靜靜地坐著,看著天邊夕陽西下,直到晚霞滿天,才輕聲道:「天不早了,我們回去吧!」說著拉著他起身,轉身離開堤岸,走過幾步,總覺得有些許不捨,復而回頭張望,只見滿天金色的晚霞映在江面上,泛出波光粼粼,光華熠熠。大江東去,水天之間赤色一片,恍惚之間,竟看到那赤色的江水載著那個安祥的老人奔向遠方。